飞雪之城（二）  

叶星曦⊙文 李洪亮⊙图

　　黑色的高塔耸立在荒芜的冰原上，任由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自己扭曲的身躯，歪斜的窗口无力地敞开着，寒风从这里呼啸而入，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声声怪叫。这座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城市郊外，只有一条不算平整的小路与城市连接。它曾经宏伟而辉煌，即使在废弃之后依然显得气势恢宏，仿佛是一个被众神遗忘的宫殿，高贵而孤独。但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很难想象会有人住在这里。

　　尤瑞克推开虚掩的大门，门口台阶上的脚印无声地告诉他：这里的主人刚刚回来。天色已晚，大雪依然下个不停，冰原上的风变得更加冰冷凌厉，仿佛一把把寒冰凝结的利刃。夜色从东方袭来，黑暗慢慢笼罩了冰原。回首望去，只有不远处那座城市依旧闪烁着辉煌而又颓废的灯火。 

　　走进门后的黑暗，寂静统治了一切，即使最轻微的声响也会在空旷的大厅中久久回荡。尤瑞克的眼睛自动切换为感应模式，红外线传感器带来周围清晰的影像，一排排落满灰尘的破旧长椅排列在黑暗中，废弃的圣像倾倒在尽头的祭坛上，而圣像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则早已变成无数碎片，只留下几块残片插在锈蚀的窗棱上。这里曾经是一座宏伟的教堂，但它跟旧时代大部分遗迹一样，早已被人们遗忘。 

　　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紧接着一抹跳动的光芒出现在楼梯口。尤瑞克切换回正常视觉，静待这里的主人自己出现。大约过了一分钟，玛琳·霍恩出现了，她左手端着烛台，明亮的火苗在蜡烛的尖端跳跃着，在昏暗的墙壁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截短了枪管的霰弹枪。看到那把枪，尤瑞克轻轻皱起眉头，武器可以给持有者带来安全感，但也能随时夺去别人的性命。 

　　“请立刻给我离开！”玛琳抬起了枪口，“否则……” 

　　“否则您就会开枪射杀我吗？”尤瑞克展开了双臂，“您尽可以对我开枪，但我绝没有任何恶意。因为某些原因，今后一段时间里我必须保证您的人身安全。不过请相信我，这不会持续太久。”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玛琳放下烛台，冷冷地说，“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你已经闯进了我的私人领地，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也不想伤害你。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我要你马上离开。” 

　　“恐怕不行。”尤瑞克向前走了一步，“您是个医生，您的职责是拯救生命，我不认为您能扣动扳机。” 

　　“你这是在威胁我，”玛琳有些生气，“还是在蔑视我？” 

　　“我并不打算冒犯您。”尤瑞克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只想保护您。” 

　　“够了！”玛琳将手指移向扳机，“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开枪了！” 

　　“我不认为您能这么做。”尤瑞克伸开双臂走向玛琳。 

　　“给我站住！”玛琳举枪瞄准，“如果你再过来，我就……” 

　　说话之间，尤瑞克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快得超乎玛琳想象，玛琳下意识地将手指移向扳机，但在接触到那根冰冷金属的一刹那，她却条件反射般移开了手指。 

　　“您会开枪吗？”尤瑞克握住枪管，毫不费力地夺过了霰弹枪，“告诉我，医生，您真的会冲我开枪吗？” 

　　“我……不知道……”玛琳显然被吓坏了，眼神闪烁不定。 

　　“您当然不会。”尤瑞克轻松地拆解了霰弹枪，“这把老枪已经几个世纪没有发射过了，枪机早已锈死，连子弹里的发射药都分解了，它根本不可能开火。”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而且这把枪的保险从头至尾都没有打开。” 

　　“好吧，算你赢了……”玛琳无力地坐在楼梯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是不要把我伤得太重，我明天还要出诊。” 

　　“我想您肯定误会了……”尤瑞克礼貌地伸出右手，“我是来保护您的。您对我们来说是无价之宝，即使付出摧毁半个星球的代价，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保证您的绝对安全。” 

　　玛琳眯起眼睛望向尤瑞克，尤瑞克同样望着她。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双眼都黑曜石般的深黑色，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您的眼睛……”尤瑞克犹豫了一下，“似乎与白天稍有不同。” 

　　闻听此言，玛琳打了个冷战，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忙把长发拉下来盖住眼睛。但她越是掩饰，反倒越是弄巧成拙。最终她放弃了，无助地抬起头来望着尤瑞克，“其实我的身上没有任何‘天赋’，之前我只是戴了一种能够改变瞳孔颜色的隐形眼镜……你知道，很多病人喜欢去找‘天赋’更多的医生，虽然在外区他们根本无从选择，但我仍然希望能够让他们更加放心。嗯……就是这样……” 

　　听了解释，尤瑞克反而松了一口大气。原来她的身体并没有明显变异，这就意味着DNA检测结果没有出现误差，系统得出的最终结果应该跟他的结论相差无几。 

　　“我想你现在可以改变主意了。”玛琳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有任何‘天赋’，只有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医术。换句话说……我不值得你保护，我这丑陋不堪的身体甚至不值得你侵犯。” 

　　“我想您真的误会了……”尤瑞克苦笑。 

　　“准确说是自暴自弃。”玛琳突然发出一声抽泣，接着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到你在火焰和浓烟中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还一拳打飞了钢梁，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我，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神明，还是魔鬼？” 

　　“很可惜，两样都不是。”尤瑞克猛地抓住了玛琳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支起她的食指，让她的指尖一点一点刺向自己的瞳孔。 

　　“你要干什么？”玛琳惊慌失措，“请不要这样！” 

　　但她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阻止对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一点向那只眼睛逼近。 

　　“求求你住手！”玛琳抽泣起来，“请不要逼迫我伤害别人，我是个医生，我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吃了一惊，移目看去，发现自己指尖已经顶在了他的瞳孔上。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并不是她的错觉，更不是她的妄想。她仿佛触到了一块玻璃、一面透镜，或是某种冰冷而光滑的无机质。 

　　“现在您明白了吧。”尤瑞克放开她的手，“我只是一台机器，一台人类制造的机器人，我受机器人三定律的制约，因为某种使命才被制造出来，而保护您就是我目前的使命。请允许我待在您的身边，直到通往伊甸的道路开启为止。在此之前我会一直保护您。”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您甚至可以向我下达命令，我会遵从您的指示。” 

　　玛琳望着尤瑞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嘴巴张了张，但最终也没有说出话来。 

　　“您可以试试看，”尤瑞克说，“对我下达一道命令。” 

　　“好吧……”玛琳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说，“原地转三圈。” 

　　于是尤瑞克立刻转了三圈。 

　　玛琳先是一脸惊愕，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吧？” 

　　“机器人从不开玩笑。”尤瑞克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人类服务，而您就是我们至高无上的主人。” 

　　“还有其他机器人吗？”玛琳试探着问。 

　　“当然有，”尤瑞克回答，“我们在寻找像您这样的‘人类之子’。外面那座城市实际上就处于我们的管理之下，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们不能让你们发觉我们的存在。”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个乐园，相信不久的将来，您会在那里享受最美妙的幸福生活，而那种生活是您现在无法想象的。” 

　　听了他的话，玛琳的目光却黯淡下来，她低声说道：“他说那是个谎言……” 

　　“抱歉，”尤瑞克说，“我没听清您刚才的话。” 

　　“没关系，”玛琳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只是我的自言自语。”沉默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着尤瑞克，“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的，但是今天晚上有场大雪，先上来吧，至少我能让你在这里住一夜。” 

　　“这算是邀请吗？”尤瑞克露出了笑容。 

　　“算是吧。”玛琳转过脸去，“大概……算吧……” 

　　尤瑞克不再说话，他伸手轻轻拉低帽檐，然后跟着玛琳走上破旧的楼梯。那道楼梯古老而悠长，几乎完全被黑暗所笼罩。楼板早已腐朽，在靴子的踩踏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好像在诉说着这座教堂古老的历史，又好像在嘲笑每一个走上这座楼梯的后来人。 

　　走过了长长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尤瑞克调整电子眼，迅速适应剧烈变化的光线，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整洁的卧室兼书房。 

　　这里有很多书。虽然地板已经同建筑本身一起倾斜，但厚重的红木书架上仍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显然它们都被仔细研读过，发黄的书页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书签。书架前放着一张轻金属制造的书桌，看起来更像是一张电脑桌，与古老的书架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书桌上摊开了一本厚书，尤瑞克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发现那居然是一本旧时代的医学著作，这本书的作者千年之前便已经逝去。虽然书本身是后世再版的，采用了耐久性更强的塑料印刷纸代替传统纸张，但是现在也基本到了寿命的极限。 

　　“很不错的房间。”尤瑞克一边评论一边翻动那本旧书。 

　　但玛琳却厉声阻止了他，“不要动，你会把它弄坏的！” 

　　“啊，抱歉。”尤瑞克离开了书桌，“请问……” 

　　“你可以睡在沙发上。”玛琳一边说一边拉上了书架与床之间的帘子，“至于这边，男士止步。” 

　　“遵命。”尤瑞克轻轻颔首，然后转向自己的下榻之处，却发现所谓的沙发不过是一堆用金属支架支起的破布而已，外面的皮革几乎完全脱落，生锈的弹簧从破口露出来，显得十分破旧。看来这张沙发至少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吧？ 

　　玛琳熄灭了蜡烛，帘子后的光线消失了。尤瑞克坐在沙发上，不断调整着双眼的视觉。随着瞳孔焦距的变化，他的眼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果不是周围特别安静的话，这种声音小得几乎无法听到。他调取了自己的维护记录，发现眼部光学传感器已经半个世纪没有更新了，不过没有关系，它们虽然有些老化，还能正常使用。与这些外围部件比起来，他的电子脑更加古老，从他第一次启动开始就一直运转至今。如果把它关闭会怎么样呢？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思考回路中，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这个念头删除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沙发对面一座古老的机械钟不停发出沙哑而有节奏的滴答声，生满铜锈的钟摆在古旧的玻璃箱中来回摆动，只要这星球的引力不发生变化，钟摆摇动的周期就永远不会改变。而每一次摆动，便意味着时间过去了一秒。尤瑞克坐在黑暗中，利用这点闲暇时光不断检测自己的系统。他发现一些程序因为太久没有升级而出现了微小的漏洞，某些部件也到了需要更换的期限，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麻烦。重要的是FCS（火力控制系统）运转正常，所有武器都处于待命状态——许久没有运行的战斗程序让他热血沸腾，他渴望投入战斗，渴望进行杀戮。只是控制程序不允许他这么做。 

　　当大钟的指针指向早上六点的时候，帘子另一侧的烛光准时亮起，片刻之后玛琳拉开了帘子。她已经穿戴整齐，金色的右眼闪烁着妖异光芒，有些破旧的医药包挂在肩头，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虽然有些褪色，但十分干净。看起来医生要出诊了，但她并没有叫上尤瑞克的意思，只是非常小心地从他身旁走过，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您要出门吗，医生？”尤瑞克说道。 

　　玛琳吓了一跳，她的身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医药包险些从肩头滑落下来。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礼貌地转回身来，“早上好，我还以为你仍在睡觉。” 

　　“如果您要出诊的话，请让我跟您一起去。”尤瑞克站起身来，“我拥有十分丰富的医疗知识，说不定可以帮上您的忙。” 

　　“嗯……”玛琳显得有些为难，“如果你一直对我用敬语的话，我会觉得很为难。” 

　　“只有这一点我不能妥协，”尤瑞克拉了拉帽檐，“我们是为服务人类而存在的，对您使用敬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这会让我很难办。”玛琳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满口敬语的中年男人在街上走，一定会传出很多奇怪的流言……” 

　　“就因为这个原因吗？”尤瑞克笑了起来，“我不会在意的。” 

　　“但我会在意！”玛琳几乎吼了起来，“那些流言绝对会把矛头指向我，而我是个医生，我不能玷污医生的名誉，让大家对医生产生奇怪的看法！” 

　　“……我明白了。”尤瑞克思考了几秒钟，“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对您用敬语。” 

　　“好吧，”玛琳无奈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这么说我可以跟您一起出诊了？”尤瑞克问。 

　　“是的，”玛琳点了点头，“现在外区的治安十分混乱，我的确需要一个保镖，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十分荣幸。”尤瑞克轻轻鞠躬。 

　　大约一小时之后，两人来到了外区混乱的街道。这里依旧像昨天一样乱糟糟的，妓女、恶棍还有形形色色的小偷和骗子在路边走来走去，不时有一辆全副武装的卡车飞驰而过，将重要物资运到高墙内的贵族区。玛琳的第一批病人显然是在昨天那场火灾中受伤的人，他们聚集在燃烧后的废墟上，用没有燃尽的木材和乱七八糟的垃圾搭起了一些小窝棚。这些人哪里也去不了，他们的财产已经付之一炬，在这座城市中没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玛琳开始为那些伤者处理伤口，用自制的药膏为他们减轻痛苦，而尤瑞克则在废墟中寻找起来。很快，他在炸碎的煤气管道附近找到了一节引线，扫描显示，这段引线很可能是一个爆炸装置的一部分。他进一步扫描了附近的废墟，又找到了许多硝基残留物，说明有TNT在附近发生了爆炸。他的电子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场火灾是人为制造的。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废墟边一闪而过，尤瑞克注意到，这个人已经跟踪他很久了，他和玛琳显然被监视了，不过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对目前的情况进行了分析，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继续保护玛琳。 

　　极北的寒风吹散了街道上弥漫的蒸汽，寒潮带来的暴雪从天而降，城市的温度已不足以将其融化，只好不情愿地披上了银装素裹。从卫星接收的天气预报显示：这只是寒潮的前奏，真正的暴风雪午夜之后才会到来。尤瑞克抬起头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瞳孔上，但并没有化为水滴，他只好眨动眼皮将其除去。 

　　“下雪了……” 

　　玛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尤瑞克转过身，只见她正用手接住飘落的飞雪，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转眼之间便化为晶莹的水滴。他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掌，但落在手心中的白雪却没有融化。那一瞬间，尤瑞克明白了自己和她的不同，她是人类，是这颗星球上最奇特最美丽的圣灵；而他，只不过是金属和纳米机械组成的无机物…… 

　　“你好像有心事？”玛琳凑了过来，“我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怎么会呢……”尤瑞克拂去手上的雪花，“刚才我只是在计算一些数据，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 

　　“这样啊……”玛琳显得有些失望，随手轻轻拉了一下肩上的背包。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尤瑞克恢复了之前的谦逊。 

　　“去看看19区的孕妇，”玛琳说，“李太太下个月要生小宝宝，我得去为她做一次定期的产前检查。今天下雪了，看来不能在集市摆摊了，有点麻烦……” 

　　如果她入选的话，尤瑞克想，这里的变异人还能得到医疗服务吗？他们是如此的需要她，而我即将把她从他们身边夺走……但他几乎立刻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赶出了自己的思考回路。那些变异人并不是人类，让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产生出“人类之子”，他们只不过是家畜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同情和关心。 

　　“你又发呆了。”玛琳微笑着提醒道，“如果你生病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你治疗，不过是心病的话……我就没办法了。” 

　　“如果我病了，您最好给我找个机械师来。”尤瑞克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您似乎很开心。” 

　　“何以见得？” 

　　“因为您笑了。” 

　　“笑？”玛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人有很多理由可以笑，既可以在开心的时候笑，也可以冷笑，甚至可以嘲笑别人。笑有很多种，你为何就一言断定我很开心？” 

　　尤瑞克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电子脑中储存了千年以来的大量数据资料，其中包括曾经跟我接触的每一个人，我通过统计学方法将他们的表现进行分类，从而得到了分辨对方心情的方法。” 

　　玛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把手搭在尤瑞克的肩膀上，完全不在乎他比自己整整高了三分之一。“不要被人类的表情欺骗了，”她说，“我们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用虚假的表情蒙骗对方。不过恭喜你猜对了，刚才我的确很高兴。” 

　　听了她的话，尤瑞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似乎可以很好地模仿人类情绪，”玛琳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不过说实话，你刚才的表情有些僵硬，其实换成微笑会更好。” 

　　“我并不能完全模仿人类的表情。”尤瑞克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内心，我只是单纯在模仿罢了……就像我的同伴们说的那样，我只是在模仿人类，使自己看起来越来越像人类而已。其实从本质上说，我只是一台机器。” 

　　“抱歉，我似乎挑起了一个很沉重的话题。”玛琳向后退了一步，把双手背在身后，“不过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在大雪来临之前去李太太那里一趟。” 

　　“我们的确得抓紧时间。”尤瑞克更新了最新的天气预报，“九个小时之后，暴风雪就会席卷北方的冰原，把一切统统掩埋掉。” 

　　李太太居住的19区位于外区东侧，沿着那条环形的街道走上一小时就能到达。事实上，只要沿着这条街道走上几个小时就能回到最初出发的原点。一路上，玛琳和尤瑞克聊了很多，关于她的病人，关于她的工作，关于这座城市……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直到一座黑灰色的大厦出现在街道旁边。 

　　那座大厦跟其他区域的建筑明显不同，它几乎完全由钢铁建造而成，外墙上生满了铁锈，一些构件也已经歪斜，不过，总体来说它依旧和其建成时一样雄伟。尤瑞克连接了77号的网络，从中调取了一些数据，居民的详细资料立刻填满了电子脑的缓存区，他把这些资料一一分类之后储存起来。 

　　李太太的房间位于地上22层，那台年代久远的电梯看来还是时常能得到维护，竟然挣扎着有惊无险地把他们送了上去，不过电梯门还是在最后一刻卡住了，尤瑞克不得不用了点蛮力解决问题。开门的李先生也是个变异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裸露的左手长满鳞片，鼻子左边也长了一些，鳞片几乎覆盖了他的半身。见到玛琳，这位公司白领显得十分热情，但是当他看到尤瑞克时，目光中却闪过一丝戒备。 

　　“请问这位先生是……”李先生问道。 

　　“我的助手。”玛琳解释道，“他欠了我不少钱，现在以工代偿。请不要担心，他是个十分可靠的人。” 

　　“您好。”尤瑞克礼貌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李先生依然不放心，“你的‘天赋’在哪儿？” 

　　尤瑞克的电子脑悄悄地下达了一条命令，附着在他金属骨架表面的纳米机械流动起来，当他从容地把袖子卷起来时，手臂上的仿真皮肤已经变得犹如爬行动物的皮肤一般，他还在上面创造性地加上了斑点。李先生看到他精心改装后的手臂，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轻松起来，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善了。 

　　这让尤瑞克十分不解。 

　　李太太的变异主要集中在头部，她的额头长满了黄豆大小的肉瘤，李先生自豪地向尤瑞克夸耀自己的太太是如何高贵美丽。但尤瑞克觉得，那简直是对人类正常审美观的亵渎。 

　　检查很快结束了，玛琳告诉李太太，她肚子里的孩子完全没有问题。李太太立刻喜笑颜开，而尤瑞克却觉得她那张脸变得更加恐怖了。 

　　两人告别李先生，并肩走进电梯，随着老旧金属门自动关闭，尤瑞克终于有机会说出心里积存已久的疑问：“‘天赋’到底是什么？” 

　　“高贵的象征……”玛琳露出无奈的笑容，“这座城市的人认为‘天赋’代表着高贵，‘天赋’越明显的人地位就越高，‘天赋’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甚至连入住贵族区都要对‘天赋’进行审核，以确定你的身份足够尊贵。而那些没有‘天赋’或者‘天赋’不太明显的人，只能待在外区从事最下贱的工作。像李先生这样工作能力极为出色的人，本来已经有资格入住贵族区，但是因为‘天赋’不合格，才暂居于此。” 

　　“但作为一名医生，你应该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尤瑞克说，“那根本就不是高贵身份的象征，它是DNA变异的产物，是基因武器留给这颗星球的毒瘤！而且，这种变异本身对健康就存在很大危害！” 

　　“所以我父亲被杀死了。”玛琳伤感地低下头，“只因为他揭露了‘天赋’的真相，于是就被贵族区内的那些大人物下令杀害了。” 

　　“而他们显然不打算放过你，”尤瑞克掏出那根烧焦的引线，“昨天的火灾并不是煤气泄漏引发的意外，而是有人事先在煤气管道上放置了炸弹。” 

　　“怎么会……这样？”玛琳一脸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全部都是因为我而死？” 

　　“你大可不必这么想。”尤瑞克试图找个理由安慰她，“这座城市里的人类只有你一个。” 

　　玛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无力地靠在电梯壁上。电梯仍旧在缓缓下降，门上的指针慢慢指向一楼。良久，她终于开口道：“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 

　　但我们却不这样想，我们只服从于人类。尤瑞克始终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他给自己找了几百个理由保持沉默，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动用紧急程序清理自己的思考回路。伊甸计划是机器人最后的希望，但是却令他们应该侍奉的主人如此痛苦。这种矛盾他是无法理解的，也许就连系统也无法理解。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伊甸计划必须成功！ 

　　电梯的门开了，四眼和长鼻子这两位老相识出现在门口。 

　　他们两个看看四下无人，悄悄把玛琳拉到一边。当他们看到尤瑞克的时候，明显变得警觉起来。 

　　“医生，”四眼问，“这个家伙怎么和你在一起？” 

　　“他欠了我的钱，”玛琳解释说，“现在以工代偿……有什么问题吗？库莱恩先生？” 

　　四眼示意长鼻子把尤瑞克堵在外面，自己拉着玛琳进入了旁边的楼梯间。长鼻子抱着双臂，腰带上的大口径手枪已经上膛，看起来十分不友好。不过一道防火门根本难不住尤瑞克，他的微型探测机器人依旧附着在玛琳的外套上，它能够将声音转化为密码通讯跟他的通讯系统建立连接。 

　　“库莱恩先生，到底怎么回事？”玛琳的声音最先响起。 

　　“玛琳，请听我说。”四眼显得很不安，“我们的上级让我们密切监视你，这让我们很害怕。五年前，他们杀死你父亲的时候，也对我们下达过同样的命令。外区不能没有医生，希望你这几天别在街上溜达了，如果真有什么情况……就请……就请乘火车逃到其他城市去吧……” 

　　“你叫我离开这里？”玛琳显得很激动，“我的病人怎么办？” 

　　“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你横死街头！”四眼的声音大到连在防火门外面都能听到，他吞了口唾液，又压低了声音，“外区不能没有医生，但外区更没人愿意看到你死去，这比没有医生更糟糕！五年前已经有一位医生死在了街上，那种事情我们不希望再发生一次！”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也是外区的一员，”四眼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柔和起来，“我很感激你的父亲，他照顾了我们二十年，我却连报恩的机会都没有。这一次，我不打算再保持沉默了。” 

　　玛琳陷入了沉默，通讯频道中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良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会做好离开的准备。” 

　　“一路顺风，”四眼说道，“祝你好运，医生。” 

　　说完他推门而出，对门口的长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尤瑞克一眼。随后两个变异人又恢复了恶棍本色，迈着四方步继续到街上收税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玛琳才从楼梯间出来。她的眼圈湿湿的，她很清楚刚才的警告让四眼和长鼻子冒了多大的风险。不过她很快就擦去了眼角的泪花，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 

　　“你都听到了？”她抬起头望着尤瑞克。 

　　“是的。”尤瑞克点了点头，“但我会保护你，这是我存在的唯一目的。” 

　　面对信誓旦旦的保证，玛琳只是笑了笑。“我不会任性的，我没有我父亲那样坚强，今天晚上我就会坐火车离开这里，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尤瑞克点了点头。 

　　“不过在离开之前……”玛琳显得有些犹豫，“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想跟这座城市好好道别，我希望……算了，我们走吧。” 

　　说完她拉起尤瑞克的手，快步跑上了街道。那只手上没有传来应有的温度，它冰冷得犹如冰原上的积雪，仿佛从未温暖过。 

（未完待续）

（刊载于《科幻世界》201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