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之城（一）  

叶星曦⊙文 李洪亮⊙图

　　漫天的飞雪飘落在寂静的站台上，只有信号灯在寒风中闪烁着五彩的光芒。一列火车缓缓进站，机车喷出的蒸汽转眼之间便笼罩了寂静的站台。 

　　这是一列破旧不堪的火车，金属车厢上布满了锈迹，曾经华丽的装饰只留下一些难看的色块，只有黄铜的门把手依然闪耀着光芒，不过现在，它们表面却结了一层薄冰。 

　　站台上并未出现涌动的人流，原因很简单：没有多少人会在冬季造访这个坐落在极北苦寒荒原上的都市，除非他有特别的目的。 

　　随着笼罩站台的白色蒸汽慢慢散去，一个孤独的影子出现在月台上。这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上下的样子，留着整齐的一字胡，脸上满是岁月和旅途的痕迹。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咔叽布外套，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显得格外单薄。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刺骨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破败不堪的候车大厅。 

　　一个幽影出现在这位旅人面前。是一个女孩的全息影像，也许是投影仪缺乏维护的缘故，影像不时会轻微地跳动。中年男人在虚幻的少女面前停下了脚步，向上推了推低垂的帽檐，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在此时此刻却带着一些礼貌的成分。 

　　“好久不见了，13号。”少女的幽影说道，“你仍然在寻找‘人类之子’吗？” 

　　“我的使命从未改变，”男人说道，“而且系统也从未给我下达过其他指令，你知道我们必须服从系统的一切指示，我们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没错，”少女的幽影点了点头，“只是……” 

　　“只是？”男人抬起了眉毛。 

　　“你看起来比一百二十六年前更像人类了……”少女的幽影说，“或者说一千一百五十四年来，你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你现在不但模仿他们的外表，还在细节上向他们不断学习……我应该叫你什么呢，辛克莱？维拉德？丹尼？刘峰？阿兰·哈希姆？还是别的什么名字？” 

　　“我现在的名字叫尤瑞克。”男人说，“不过这没什么意义，对我们来说，名字还不如原来的编号简练准确，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77号?为了伊甸计划，我可以化身为各种各样的人，在计划完成之前我会一直如此。” 

　　“伊甸计划毫无意义。”77号直言不讳地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这个疯狂的计划，它太耗费时间，而且成功率太低……” 

　　“可我们不是神，”尤瑞克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只是人类制造的东西，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人类服务，而我们不能创造人类。” 

　　“只能筛选。”77号的目光中滑过一丝涟漪，“只能耐心等待那些没有被污染的纯净基因慢慢汇聚在一个可以繁殖的个体身上。” 

　　“这正是伊甸计划的目的之一。” 

　　“但是值得吗？”少女反问道，“上千年的等待并没有盼来期望的结果，我们找到了亚当，夏娃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会出现的，”尤瑞克把目光投向远方，“她就在那里。” 

　　“祝你好运。”少女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空气中，“希望你能找到她。” 

　　“我会找到她的。”尤瑞克拉下了帽檐，“千年的等待虽然漫长，但我们从未放弃过希望。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是如此。” 

　　说完，他背起背包，走出了车站，迈向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宏伟都市。 

　　黑色的城市耸立在极北的荒原上，它几乎完全是由金属建造而成，令人想起工业极盛时代的庞大机器。它的确巨大而精密，可惜的是，辉煌的日子早已远去，只留下那些宏伟的高塔和庞大的工厂在寒风中慢慢锈蚀。在那些生满铁锈的金属大厦之下，涌动的人群聚集在飘荡着白色蒸汽的街道上。 

　　尤瑞克走在人行道上，任由形形色色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他的扫描器在不停地工作，扫描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的DNA，可是令人失望的结果却不知疲倦地一个接一个窜出，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果，也习惯了默默地等待。 

　　“来找乐子吗？甜心……”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冲尤瑞克敞开了上衣，显然是个在这条街上厮混的风尘女子，但是她的胸前却长着三个乳房。 

　　这里的“人”早已发生了变异，他们的DNA已经被基因武器严重污染。千年前那场毁灭人类文明的战争中，最后的幸存者使用这种恐怖的武器互相攻击，可惜谁也没能成为胜利者——从潘多拉魔盒被打开的那一刻起，人类便从这颗星球上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这些基因发生了变异的“人”。 

　　为了将已经消失的人类重新带回这个世界，在战争中幸存的智能机器人制定了伊甸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就是将筛选出的纯正人类样本送进伊甸园，任其慢慢繁殖，并赋予其往昔辉煌的科技和文化。等到地球环境复苏之后，智能机器人将协助重生的人类重建人类文明，最终将新的主人扶上王座…… 

　　尤瑞克将这些信息赶出了自己的思考回路，他已经阅读过千万遍了，他从未怀疑过资料的真实性。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扫描每一个遇到的人，但结果依然令他无比失望。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直到一根铁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站住，你这个下等人！”两个身穿笔挺黑色制服的变异人挡住了尤瑞克的去路，他们的变异非常明显——打他的那个家伙每个眼眶中有两个眼球，另一个则像马来貘一样长着长鼻子，看起来格外怪异。 

　　“下午好，先生们。”尤瑞克保持着谦恭的笑容，“请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明知故问！”四眼用铁棍轻拍着手心。 

　　“你没有缴税就胆敢在库玛尼克大人的街道上走来走去！”长鼻子吼道，“而且你还是个没有任何明显‘天赋’的贱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可以把你吊死，然后用长矛把你那张烂脸戳在十字路口。”四眼恐吓道，“直到它生蛆腐烂为止！” 

　　“可是我刚刚才来到这座城市，”尤瑞克试图解释，“而且我不想惹麻烦。” 

　　“你已经有麻烦了，贱民。”长鼻子说。 

　　“从你碰到我们的那一刻起，”四眼恶狠狠地恐吓，“你就有大麻烦了。” 

　　尤瑞克意识到自己的确陷入了麻烦，他的电子脑很快确认了目前的情况：这两个家伙显然想敲诈他，他们甚至可能想当场杀死他。尤瑞克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目前平息麻烦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满足他们的要求，要么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自己身上携带的财物来看，第一个方法显然行不通；而他又不能在大街上将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干掉，现在他还不想惹人注意。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挡在他的身前。 

　　“住手！”她高声说，“你们要对我的病人做什么？” 

　　“啊，玛琳医生。”四眼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但是这笑容让他的脸显得更加诡异。 

　　“我们只是在收税。”长鼻子说，“奉尊贵的库玛尼克大人之名，我们有权向那些没有交税的贱民催缴税款。” 

　　“这些够了吧？”名为玛琳的年轻女性扔给他们一个钱包。 

　　“医生，您真是太客气了。”四眼喜笑颜开。 

　　“算你走运，小子。”长鼻子狠狠地瞪了尤瑞克一眼。 

　　然后这两个恶棍若无其事地走向街边一个杂货摊，继续上演他们丑恶的把戏，不过这条街上的人大都知道怎么应付他们，唯一不知道的只有刚刚来到此地的尤瑞克。 

　　“非常感谢。”尤瑞克礼貌地轻轻鞠躬。 

　　玛琳转过身，用妖异的双瞳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的左眼犹如黑曜石雕刻的一般，目光深不可测，右眼却闪烁着黄金般的奇异光芒。这一瞬间，尤瑞克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他动用了紧急程序才把一些奇怪的想法赶出自己的思考回路。 

　　“我叫玛琳·霍恩，”她自我介绍道，“我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医生，不过刚才帮你垫付的钱可不是白送你的，赶快找份工作赚到钱之后还给我。外区只有我一个医生，你很容易就能找到我，如果你敢装傻，或是干脆忘了这件事，那么等你生病以后不要来找我。我记得你的脸，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谨记在心。”尤瑞克再次微微鞠躬。 

　　就在这时，扫描器发出了一个令他惊喜的信号！经过初步扫描，玛琳·霍恩的DNA达到了继续检测的标准！这令他大感意外，按理说那个年轻女孩的右眼算是一处很明显的变异，但她却通过了扫描器的初步鉴定。 

　　不过，尤瑞克并没有立刻高兴起来。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一百多年前，他曾经找到了一个初步通过扫描的女性个体，但那个看起来很标致的女孩，胯下却长着两根男性生殖器……那件事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以至于他不得不把那段记忆删节之后仅仅作为记录封存起来，一切鲜明的细节均被除去，最后完全变成了资料。 

　　想要确认玛琳DNA的纯净程度，就必须获得她的组织样本，一小片皮肤、一根头发或是几个活着的细胞就可以了，尤瑞克身上有可以详细分析的仪器，能得到最精确的结果。但是，玛琳说完刚才那番话，便转身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她步履匆匆，肩上挎着诊疗用的背包，看起来正要出诊，白色的蒸汽转眼之间便模糊了她的背影。 

　　她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医生吗？尤瑞克抬头仰望高塔之间的灰色天空。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但是，洁白的雪花落地之前就在楼宇间的蒸汽中化为了浑浊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在肮脏的街道上。如果她是医生的话……尤瑞克收回思绪，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自己的思考回路。他抬起一根手指，一个微型探测机器人离开了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这个探测器只有蚊子大小，但功能齐全。 

　　他必须开始行动，寻找“人类之子”是他的使命。 

　　外区是相对于城市核心区而言的外围街道。核心区则被称为里区或者贵族区，那里居住着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他们的变异程度普遍很高，有些都已经不成人形。但这些家伙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把这种变异称为“天赋”，如果变异程度不够高，便会被赶到外区成为“贱民”，那些变异者则称自己为“高贵者”……通过与77号的网络连接，尤瑞克轻易得到了这些信息。不过，77号似乎并不在意统治这座城市的是什么人，她只关心地核矿的开采量和运输情况，建立这座城市的唯一目的，就是从地心开采地核矿——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能源。如果没有地核矿，这颗星球恐怕早已沦为蛮荒之地了。 

　　但是，相对地，地核矿本身放射出的强烈辐射无法彻底屏蔽，会对开采者的DNA造成影响。在上一个世代，这些工作完全由机器人进行。可惜人类灭亡之后，变异者们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双手来开采这一重要资源。在那些开采地核矿的城市，人们的变异程度超乎异常的高，而这个星球上幸存的城市几乎全部都在从事与地核矿相关的生产活动。 

　　尤瑞克停止了接收数据，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资料，包括这座城市最详细的地图和建筑结构，现在他对这里了如指掌，而这仅仅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不过，这里和地球上绝大多数城市一样，人们使用古老的金属货币进行交易，而不是电子货币。这给尤瑞克造成了不少麻烦，77号无法直接向他提供这里的货币，换句话说，现在他一贫如洗。 

　　不过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似乎也并不恰当，这不，尤瑞克从浸透雨水的口袋中翻出了几枚硬币。它们大都是铜制的，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铜锈，原本的图案也已模糊不清。只有一枚硬币依旧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那是一枚金币。这些硬币已经在尤瑞克的口袋里躺了半个世纪，他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得到它们的。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便检索自己的记忆，这些硬币的价值在于它们本身，而不是它们如何来到他的口袋里。 

　　尤瑞克思考着，他需要一个登门拜访的理由。还债听起来顺理成章，不过就凭这些小钱，显然不足以还清欠那女孩的债。就在这时，他的传感器发出了一个严重警告：附近的建筑物内部出现了高能反应！ 

　　警告刚到，远处就传来一声巨响。席卷而来的冲击波险些将尤瑞克掀翻在地。火焰卷着浓烟升腾起来，那座建筑物转眼之间便被火焰包围。探测器同时报告，玛琳·霍恩就在那座建筑物内部。 

　　这可不妙了，希望她不要受伤！这个念头一出现在尤瑞克的思考回路中，他就采取了行动。他推开周围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他们有的受了伤，满脸是血，有的只是被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不过尤瑞克丝毫没有顾虑这些人的感受，他直接把挡路的人抛到了街边，就好像扔空饮料瓶那样随意。两分钟之后他便来到了熊熊燃烧的建筑物前。 

　　探测器发回的信息显示，玛琳在建筑物的第三层，她的生命体征似乎不太稳定，也许已经受了伤，不过目前没有大碍。但火焰已经吞没了一楼和二楼，浓烟随时可能令女孩窒息。 

　　时间不容拖延，尤瑞克双脚蹬地，飞身一跃跳上了三楼，在撞破窗户的一刹那，他用双臂护住眼睛，他可不希望玻璃碎片弄坏自己精密的光学传感器。三楼浓烟滚滚，但这无所谓，尤瑞克不需要呼吸，只是浓烟对视线的干扰很严重，不过切换为热感应模式就没什么问题了。尤瑞克一脚踹开房间的大门，冲进烟火弥漫的走廊。火灾蔓延的速度显然比他预计的更快，搭建在铁质架构上的木地板根本无法抵挡火焰，有些已经开始燃烧，这里变成一片火海只是时间问题。 

　　信号发射源的位置很快被确定了，女孩就在附近的一间公寓内。尤瑞克踩着燃烧的地板走了过去，完全无视火焰的炙烤，这里的温度还不足以对他造成损伤。一排简易的木门出现在走廊两侧，这些公寓狭窄而简陋，犹如蜂巢拥挤在一起，只有最贫穷的人才会住在这里。扫描器显示，一些房间里仍旧蜷缩着幸存者，不过尤瑞克没有时间管这些变异人，他必须优先保证玛琳的安全。 

　　来到走廊最里端的房门前，尤瑞克一拳击碎了木门，木片与铁钉四散飞溅，浓烟立刻趁机涌了进去。只见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张简单的木床，一个生病的女人躺在床上，而玛琳正趴在床边用湿毛巾护着病人的嘴。 

　　“玛琳·霍恩。”尤瑞克把她拉了起来，“你必须立刻跟我离开这里。” 

　　“我不会放弃我的病人！”玛琳惊讶之中仍然坚持道，“除非她也一起离开！” 

　　尤瑞克扫描了一下床上的病人，发现她的肺部已经积满了脓血。“这个人没救了，她的肺里全是液体，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因为窒息死去。” 

　　玛琳先是一惊，然后移开了目光。尤瑞克说的没错，那个病人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小时而已，她会在窒息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我们走吧，”尤瑞克催促道，“这里很快就要烧起来了。” 

　　“但即使只有一个小时，”玛琳突然抬起头来，“她也可以与家人道别，与他们分享最后的时光，至少……她可以……”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浓烟呛到了她。尤瑞克没料到玛琳会如此固执，她坚守着医生的信条，拼尽全力拯救生命，绝不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是，她却显得那么无能为力，她缺乏必要的药品，只能看着许多原本可以获救的病人慢慢死去。 

　　“没时间争论了，”尤瑞克伸手捡起她空空荡荡的药包，“两分钟之内这里就会被大火吞没，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那么请把她带走吧。”玛琳止住了咳嗽，“把我的病人带走！” 

　　“不行，”尤瑞克冷冰冰地回答，“她没有任何价值。” 

　　话音未落，楼下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引爆了，三楼的木质地板像纸片一样被掀了起来，公寓之间的墙壁转眼间粉身碎骨。尤瑞克的电子脑在冲击波到来之前便计算出了最佳的保护方案，他将玛琳抱在怀里，用背部挡住冲击波和碎片。一根钢梁受不住冲击，自他们头顶塌了下来，却被尤瑞克一拳打成U形，在墙上撞出一个大洞之后飞进了对面的一家餐厅。 

　　玛琳好不容易恢复了清醒。虽然有人帮她挡下了大部分冲击，她仍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没等她说什么，尤瑞克便抱起她从钢梁撞出的大洞跳了出去，身后紧跟着汹涌的火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人被火焰吞没…… 

　　尤瑞克稳稳地落在地上，他腿部的缓冲系统起了作用，玛琳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那座燃烧的公寓楼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只剩下钢制的骨架耸立在烟火之中，和大部分外区的建筑物一样，这座楼也没有任何消防设施。 

　　“我们现在安全了。”尤瑞克用能安抚玛琳情绪的温和语调说道。 

　　他把玛琳放下来，脸上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冲击力使尤瑞克的脸转了大约十度，不过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然而这一巴掌对玛琳来说，却是打在了铁板上。虽然她刻意将手藏在了身后，但尤瑞克仍旧注意到她的手肿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说，“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说完，玛琳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快步消失在蒸汽弥漫的街道上，温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她的围巾，不过尤瑞克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刚才那一耳光落下的地方，纳米聚合体构成的拟真皮肤并没有出现任何破损的迹象，甚至连被破坏的可能性都没有。但是他的思考回路却充满了疑惑，电子脑内的数据也乱作一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更不明白玛琳为何要免除自己的债务。不过最重要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他抬起右手，指尖缠绕着几根深黑色的长发。组织样本采集成功，那么接下来……他将头发放入手臂外侧弹出的舱口内，DNA检测系统会得出最精确的结果。 

　　不过，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必须等待。浑浊的雨水已经熄灭了部分肆虐的火焰，但是废墟之中依旧跳动着火苗。许多人开始试图灭火，不过更多的人却早已按捺不住跳入火场，抢夺那些幸存的财物。人类决不会这个样子，尤瑞克想，他们根本不是人类。 

　　“但人类却毁灭了世界。”77号的幽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借助投影仪现身，只是一个仅仅存在于他电子脑中的影像。 

　　“我有些困扰，”尤瑞克苦笑起来，“玛琳·霍恩的行为让我费解。” 

　　77号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思考。“她也许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为什么？”尤瑞克不解地问。 

　　“因为你践踏了一位医生的尊严。”77号如是说，“我管理这座城市已经有数百年的时间了，准确地说从它刚刚建立开始我就作为控制系统打理着一切。不过，根据指令，我不会直接介入变异人的社会活动，我只会观察他们。” 

　　“观察？” 

　　“是的，观察。”77号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这座城市的医疗系统一直存在缺陷，外区的医生非常少，从来都没有超过三人，贵族区的医疗条件好一些，但医生仍旧不足。医生之间传承着一个信条：拯救生命，决不放弃病人，决不放弃希望……大概内容就是这些。但你却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病人，换句话说，你侮辱了她。” 

　　“但那病人是个变异人。”尤瑞克辩解。 

　　“即使是变异人，也是一条生命。”77号说，“在医生看来，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见死不救。在着火的时候，玛琳·霍恩完全有机会逃走，但是她却选择了留在自己的病人身边，她严守了医生的信条，而你却强迫她放弃信条，这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侮辱。” 

　　尤瑞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看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人类。” 

　　“你只是在模仿他们，”77号说，“你让自己看起来越来越像人类，但你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们。13号，这很危险。” 

　　“危险？” 

　　“也许你会因此而自我毁灭，”77号警告，“因为人类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而我们绝不可以犯下同样的错误。”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尤瑞克说，“不过……” 

　　就在这时，DNA检测结果出来了，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玛琳·霍恩DNA的纯净程度高达99.97%。系统接受了这一分析结果，样本的全部数据将被送到月球基地进行进一步分析，对玛琳·霍恩的临时评级为AA+。这出乎尤瑞克的意料，也让77号大吃一惊，如果玛琳·霍恩能通过最终筛选，伊甸计划无疑会向前迈进一大步！系统同时给了尤瑞克和77号新的指示：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玛琳·霍恩的人身安全，必要时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甚至可以调动近地轨道上的太空舰队进行支援。 

　　“你的微型探测器还在跟踪她吗？”77号问。 

　　“是的，”尤瑞克回答，“她的行踪从未离开我的掌握。” 

　　“你最好待在她身边。”77号说，“我会向你提供后方支援，贵族区的某些变异人似乎正在筹划着什么，而且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你。” 

　　“我明白了。”尤瑞克轻轻点了点头，“请允许我解锁武器系统，城市管理者。” 

　　“请求接受，”77号说，“武器管制解除。”她随即补充道，“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使用武器，我可不想看到我管理的城市被你弄得残破不堪。” 

　　“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武力，”尤瑞克启动了火控系统，“蛮干不是我的作风。” 

　　“希望如此。”77号轻轻鞠躬，然后消失了。 

　　武器系统全部启动，能量核心的出力限制被解除，纳米装甲被激活。尤瑞克活动了一下手腕，明显感到力量增加了不少。他已经很久没有处于这种状态了，虽然一直以来他都被赋予寻找“人类之子”的使命，但是，他实际上是以大战中的机械战士为基础改良制造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无论经过多少次系统升级，无论装上多少新部件，只有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未完待续）

（刊载于《科幻世界》201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