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之城（三）  

叶星曦⊙文 李洪亮⊙图

　　巨大的精炼炉耸立在工业区的一角，它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矗立在外区的边缘，仿佛一位亘古的巨人默默地守望着漫天飞雪的城市。提炼地核矿的程序非常繁琐，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反应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品，而这些复杂的反应几乎完全是在精炼炉内部完成的，换句话说，这座精炼炉是城市的半边天。

　　狭窄而陡峭的铁梯蜿蜒而上，曲曲折折地通向精炼炉的顶端，不断冒出的蒸汽飘荡在精炼炉巨大的身躯周围，使它看起来活像一座居住着神仙的圣山。 

　　玛琳拉着尤瑞克沿着铁梯一路上行，两人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来到精炼炉的最高处。 

　　这里有一个平台，还有一座铁质的钟楼。铜钟长满了铜锈，但是每到整点，在机械装置的带动下，它仍会发出悦耳的钟声。悠扬的钟声已经在这座城市上空回响了数百年，而玛琳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沿着旋转楼梯登上钟塔，一个小小的露台便出现在视野中。露台呈半圆形，四周有一圈长满铁锈的黑色栏杆，栏杆内摆着破旧不堪的投币式望远镜，这些望远镜几乎和钟楼一样古老，同样锈迹斑斑。 

　　玛琳来到露台边缘，用手轻轻握着栏杆，遥望风雪中的城市。一阵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不由自主地裹紧外套。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黑色的钢铁之城中，白色蒸汽在黑色的高塔和大厦之间缭绕，犹如山间的薄雾。玛琳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叹息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她来到那排古老的望远镜旁，轻轻摆弄起来。但是很快，她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手中的硬币没有一枚大小合适。 

　　“让我来吧。”尤瑞克掏出了自己兜里的硬币，“这些钱币都很古老了，也许其中有合适的也说不定。” 

　　玛琳点了点头，微微退开。尤瑞克走过去，将硬币一一投进投币孔，可是前面几枚铜币都没能激活望远镜，而是直接从下面的退币口掉了出来。最后，他的掌中只剩下那枚金币，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金币投了进去。望远镜立刻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计时发条转动起来，它终于可以使用了。 

　　尤瑞克示意望远镜已经启动，玛琳走过来，满心欢喜地把眼睛凑到目镜前。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她说，“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才刚比栏杆高一点儿，我父亲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用望远镜瞭望这座城市……也许，我一直都没能忘记那时的风景吧？站在高处俯瞰风景的感觉，总是让人无法忘怀，好像自己的灵魂都被城市吸进去了一样，现在我……终于又找到那种感觉了。” 

　　无论愿不愿意，您都会离开这里，尤瑞克默默地想到，您是我们的希望，伊甸计划就是为您而存在的。但是看着玛琳高兴的样子，他的思考回路中闪过一丝伤感，也许说“伤感”并不确切，他并没有这样的程序，所谓的“伤感”只是一个统计学上的数据而已，他的电子脑从来没有理解过人类的感情，他只是在模仿……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而他并不能从本质上理解“可悲”的含义。 

　　“你知道吗？”玛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从某些方面而言……你跟我父亲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是个优秀的医生，而你身上也有一样的气质。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难道这就是您允许我留在身边的原因？”尤瑞克问道。 

　　“也许是吧……”玛琳回过头来，背靠着栏杆，“‘可以把像父亲的人当成爸爸’，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尤瑞克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但是他还以一个微笑。 

　　“你学得很快。”玛琳轻轻整理一下耳边散落的黑发，“在大多数时候，微笑总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无法彻底理解我刚才的话，但是微笑可以掩盖尴尬。” 

　　“谨记在心。”尤瑞克推了推帽檐。 

　　一阵风吹来，玛琳的围巾和长发一起在风中飞舞，尤瑞克默默地望着她，思考回路中充满了纷乱的思绪，以至于连传感器发出的警报都没有注意到。 

　　一架武装直升机突然从露台下方升起，飞转的旋翼卷起阵阵狂风，吹散了纷纷飘落的飞雪。 

　　没等尤瑞克采取任何措施，直升机机身两侧的机关炮就射出了灼热的火线，两发30mm炮弹击中了他的身体，强大的动能把他打飞了出去！ 

　　尤瑞克迅速调整姿态恢复平衡，双脚在金属地板上擦出一道火花。他的右眼放出一道红光，火控系统的瞄准环立刻锁定了敌机，但玛琳却正好位于他和武装直升机之间。更糟糕的是，她一脸惊愕，完全被吓呆了。现在使用武器有可能威胁人类的安全！当电子脑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武器系统随即自动关闭，在机器人三定律的严格约束下，尤瑞克不能采取威胁人类安全的行动。 

　　空中的钢铁巨兽很快调整了姿态，飞行员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一枚导弹离开直升机左翼的挂架，拖着橘红色的火焰向尤瑞克飞来。 

　　尤瑞克知道导弹已经锁定了自己，为了尽可能地降低爆炸对玛琳造成伤害的可能性，他向后急退，然后纵身跳出了钟楼。导弹紧随而至，尤瑞克将双臂挡在身前，同时展开纳米装甲，试图挡住攻击。 

　　巨大的火球在半空炸开，燃烧的碎片和灰烬四处飞散。 

　　“尤瑞克！”玛琳向钟塔下跑去，却被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把拦住。“你们是什么人？”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放开我！” 

　　“库玛尼克大人要见你。”士兵们的指挥官说。他轻轻挥了挥手，玛琳身后的士兵立刻用枪托把她砸倒在地。 

　　更多的武装直升机出现在风雪中，它们在钟楼附近盘旋，好似一群黑色的死神。 

　　一块燃烧的“残骸”落在脏乱不堪的小巷中，几名靠拣垃圾维生的流浪汉好奇地探头张望，那个东西砸塌了一座简易窝棚，被埋在倒塌的房顶下。越来越多的流浪汉围拢过来，他们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物体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根亮晶晶的金属手臂突然击穿了三合板搭建的屋顶，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它全身都是银光闪闪的钛合金骨架，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烧焦的拟真皮肤。流浪汉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们却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于是乱哄哄的人群转眼之间散了个干净，所有人都远远地躲了起来。 

　　尤瑞克检查了自己的系统，发现刚才的攻击虽然烧毁了纳米聚合体组成的拟真皮肤，但没有对他的主体结构造成太大破坏，一些小损伤也全都在可以自我修复的范围内。他的电子脑对纳米机械下达了指令，胶状的纳米聚合体立刻流动起来，重新生成了拟真皮肤和那件有些破旧的咔叽布外套。几秒钟之内，他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小巷内的一台全息投影仪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咝咝”声，好像无数电火花正在它锈蚀的外壳里翩翩起舞，不过它最终还是成功启动了，77号跳动不定的影像出现在了尤瑞克的面前。身穿白衣的她，更像是一个幽灵，而不是一个A.I.。 

　　“玛琳·霍恩通过了最终检测，她入选了。”她顿了一下，“祝贺你，13号，你找到了第一位夏娃，伊甸计划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不过，你的失职却让系统以及其他A.I.感到失望，我们投票决定必须由你将她夺回来！请弥补自己的过失吧。” 

　　“明白了，”尤瑞克确认了系统的信息，“我会完成使命的。” 

　　“那么，我将负责对你进行支援。”77号淡淡地说，“轨道上的太空舰队已经开始行动，机甲部队将直接降落在城里，它们会扫荡这里所有的变异人武装力量。” 

　　玛琳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尤瑞克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77号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但这是系统的指示，我们只能服从。” 

　　“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尤瑞克抬起头来，“你为何一直执著于这位少女的形象？你完全可以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不断变换形象。” 

　　77号陷入了沉默，她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尤瑞克的等级比她高，她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这不是命令，”尤瑞克补充道，“只是一个闲聊的话题。” 

　　“不，”77号摇了摇头，“我有回答你一切问题的义务，虽然我不想把那些资料从数据库中调取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这孩子的名字叫沈清雨，在核武器摧毁我管理的上一座城市时，我正在跟她说话。但是那道闪光过之后，她跟城市里的所有人一起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影子……只有她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体中。”77号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尤瑞克，“我希望你能保护她，保护玛琳·霍恩！保护这座城市最后一位‘人类之子’！” 

　　原来我们背负着同样沉重的东西。那一瞬间，尤瑞克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真正的人类。但是当机器人获得人类的心的时候，它们又是什么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去寻找答案。 

　　灰色的云层突然翻滚起来，几秒钟后，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冲出了云层，伴随而来的还有反重力引擎嘈杂的轰鸣。那是一艘太空战舰，满载着扫荡地面用的陆战型机械装甲和战斗机器人部队。紧接着，四艘护卫舰也出现在云层下方，这些护卫舰搭载了一门用来进行对地攻击的伽马射线炮，现在这门致命而又恐怖的大炮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这些战舰是纯粹的杀戮机器，它们接到的命令简单而又明了：消灭城市中所有的变异人武装力量。 

　　“已经开始了。”77号望着那些战舰，眼中满是伤感。她所管理的城市又要被战火点燃，只不过这一次居住在这里的并非人类。 

　　“如果害怕自己的模拟人格崩溃，最好立即将其格式化。”尤瑞克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比我更像人类。”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77号也叹息了一声，“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尤瑞克冷冷地命令，“战斗模式，开启。” 

　　构成他拟真皮肤的纳米聚合体立刻流动起来，转眼之间生成了一件黑色的战斗装甲，纳米聚合体继续流动，逐渐包裹了他的头部，最后淹没了他的双眼，取而代之的是四只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电子眼。尤瑞克飞身跃起，借助墙壁上的坑洞弹跳，转眼之间便攀上了贵族区的城墙，光学隐身迷彩随之启动，他的身影融入漫天的飞雪之中。 

　　“祝你好运……”77号望着纷飞的雪花苦笑道，“我也越来越像人类了吗？” 

　　数十部地对空导弹发射架从贵族区的城墙内升起，一枚枚地对空导弹拖着红色的火焰冲向雪花狂舞的天空，与此同时，城墙上的那些高射炮也开始射击，武装直升机一架接一架升空，组成编队扑向天空中的舰队。 

　　但这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太空舰队的旗舰射出了一道致命的死光，汹涌而来的地对空导弹瞬间全被引爆，在空中化为一片绚烂的火球。而高射炮射出的炮弹只能在舰体周围的能量盾上掀起一圈圈淡淡的波纹。那些勇敢应战的直升机还未接近，便被死光尽数击毁，燃烧的残骸纷纷落入了城市，引起了一片大火。 

　　现在，所有人都在仰望天空，天使吹响了号角，审判日已经到来。 

　　天空中的舰队在等待，等待歼灭地面目标的指令。77号望着这支黑色的舰队，默默地下达了战斗开始的命令。 

　　在接到命令的一瞬间，四艘护卫舰同时开火，高能射线沿着城墙准确地移动，瞬间扫平了城市仅有的那点儿防空火力。紧接着，舰队旗舰打开了舰体中部和两侧的机库，黑色的机械装甲纷纷降落在城市的街道上。一些变异人步兵立即投入了战斗，但是在死光发射器面前，他们手中的枪械犹如玩具。不过机械装甲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微不足道的步兵身上，它们打开后备箱，一台台战斗机器人被弹射出来，这些小东西展开四肢，架起了背上的机枪，开始有组织有计划地歼灭那些躲藏在掩体中的步兵。 

　　很快，街道便燃烧起来，到处充满了死亡。 

　　尤瑞克站在贵族区最高的高塔上，默默地注视着这场一边倒的战斗，他突然有些动摇了：这样处置变异人真的是正确的吗？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被赶出了思考回路，他再次告诫自己，机器人只为人类服务。 

　　附着在玛琳外套上的微型探测机器人依旧提供着她的所有信息，尤瑞克不但清楚地掌握了她的位置，还能够实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从生命体征看来，她似乎正在昏睡，但是坐标却在不断移动。他立刻计算出了最佳的截击路线，然后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 

　　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街上乱哄哄地跑来跑去，那些下级指挥官带领手下试图死守几个主要路口。他们使用重机枪和反坦克火箭筒挡住了战斗机器人的几次进攻，但是当一台机械装甲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切都变成了徒劳。机械装甲射出的死光转眼之间便将路障和路障之后的守卫者们一起烧成了灰烬，战斗机器人立刻像潮水一样冲了过去，对幸存的抵抗者展开屠杀。 

　　四眼躲在一辆翻到的汽车后面，握着他那支跟玩具没啥区别的自动手枪。长鼻子躺在他身旁，胸部被机枪打了两个洞，已经奄奄一息了。 

　　“兄弟，”四眼绝望地叹息道，“我们做了这么多坏事，一定会下地狱的。” 

　　“这里已经是地狱了，”长鼻子咳出了几口血，“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 

　　“我也不想，”四眼的目光暗淡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啊！” 

　　就在这时，一台机械装甲发现了他们，它跨过燃烧的路障，将死光炮对准了汽车后面的这两个幸存者。四眼怒吼起来，向它射出了弹夹里的全部子弹。而机械装甲则还以一道死光，将两人一起烧成了灰烬。 

　　进攻！歼灭所有抵抗力量！ 

　　机械装甲对下属的战斗机器人部队下达了命令，那些灵巧的四足杀手立刻越过了路障，向贵族区的大门涌去。战火很快从外区烧到了贵族区，贵族区的士兵虽然装备精良，但却纪律涣散，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紧接着，屠杀开始了…… 

　　在四散奔逃的高贵者们的头顶，一个透明的影子在敏捷地移动，这影子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座城市中唯一的人类——玛琳·霍恩。 

　　“13号，”77号切入了通讯，“刚才库玛尼克和系统取得了联系，希望用玛琳·霍恩作为筹码与我们谈判。” 

　　“结果呢？”尤瑞克问。 

　　“被拒绝了，”77号顿了一下，“系统同时下达了彻底歼灭这座城市内所有变异人的命令，看起来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系统怎么能拒绝库玛尼克的谈判？”尤瑞克在通讯频道里大吼起来，“夏娃的优先级应该高于一切才对，伊甸计划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拒绝……”77号摇了摇头，“那是系统的决定。” 

　　“我会夺回她的。”尤瑞克站起身来，“绝对！”说完他飞身跳下了高塔，敏捷地攀上垂直的墙壁，很快消失在了高塔之间。 

　　很快，一小队士兵进入了尤瑞克的视野，他谨慎地扫描了他们，发现士兵们的武器根本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一个臃肿的身躯挤在混乱的队伍中，“他”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瘤，看起来似乎是个男性变异人，但胸前却挂着两对乳房。不过，手指上的戒指和脖子上的项链都昭示着的“他”的身份。尤瑞克调查了一下77号对他开放的资料库，很快确定了这个变异人的身份：“他”就是这座城市的支配者，尊贵的库玛尼克大人。 “他”是雌雄同体人，尤瑞克立刻把人称代词换成了“它”。 

　　这些士兵和他们的主子正前往直升机停机坪，在半路上与另外一小拔士兵会合，这些人抬着一个箱子，玛琳的生命反应就在那个箱子里。愤怒充斥着尤瑞克的思考回路，他不能容忍这些非人的混蛋这样对待他所侍奉的主人，更为自己的无能恼怒不已。如果当时他能及时注意到那架武装直升机的话，就完全可以在它接近前将其击落，玛琳自然也就不会被这群渣滓如此对待。 

　　但是理智仍旧支配着他的行动，停机坪显然才是最佳的下手地点。 

　　狂舞的飞雪中，一架舒适的豪华直升机停在锈迹斑斑的停机坪上，引擎已经启动，闪闪发光的镀金机身与周围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几个士兵站在直升机周围，紧张地等待着主子。但是，看不见的利刃却从背后悄然无声地刺穿了他们的身体。飞行员在最后时刻发现了异常，但是还没等他从枪套中抽出手枪，便被穿透仪表板扎进来的利刃穿心而过。几秒钟后，地上的尸体全被扔进了机舱，一个透明的影子逐渐显出轮廓，但他却变成了一名本已被杀死的士兵。 

　　护送库玛尼克的队伍涌上停机坪，忙乱中带队的队长并没有发现异常，他随口问道：“直升机准备好了吗？” 

　　“是的，长官。”冒牌士兵回答。 

　　一行人立刻拥上停机坪。士兵们迅速分散警戒，保护库玛尼克和抬着箱子的人登机。直到这时，队长才注意到地上被大雪依稀掩埋的血迹。还没等他发出警告，后队抬着箱子的士兵们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肉块！他们的身体被利刃整齐地切开，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散落遍地。一名士兵站在尸块旁边，他似乎是个幸存者，但他的右手却化为了一道利刃。 

　　“开火！”队长吼道，“快开火！” 

　　还没等士兵们举起枪，那名冒牌士兵身上突然长出了无数银亮的尖刺，准确地命中了每个人的要害。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开枪的瞬间。随着尖刺地缩回，尸体整齐划一地倒在了停机坪上，鲜血逐渐染红了白色的积雪。 

　　冒牌士兵习惯性地推了推头盔的下缘，他的衣服和皮肤流动起来，那些丑陋的变异特征消失了，迷彩服也变成了破旧的咔叽布外套。尤瑞克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个四十岁左右、脸上留着整齐的一字胡、表情有些忧郁的中年男人。 

　　“为什么……”一个声音从飞机旁传来，“为什么不选择我……” 

　　尤瑞克转过脸去，一道闪亮的利刃从他的袖子里弹出。只见库玛尼克倒在血泊之中痛苦地喘息着，它的身上被刺穿了几个洞，但也许是它变异得实在太过火的缘故，这些原本致命的伤口并没有立刻杀死它。 

　　“伊甸的使者啊！”库玛尼克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不选择我？我是如此高贵和美丽，看看我的身体，这个世界里有谁能比得上？我拥有众多‘天赋’，而那个小丫头的右眼却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天赋！她跟她的父亲一样下贱，却在外区建立自己的势力企图威胁我的地位！她是个女巫，她应该被烧死！” 

　　“你没有资格侮辱我的主人，”尤瑞克强压怒火，“就凭那些‘天赋’？你引以为豪的东西只是变异而已，我要寻找的是真正的人类，而不是你这样的怪物。” 

　　“好吧，我们来谈个交易。”库玛尼克摸出了一个引爆器，“箱子里有炸弹，我只要按一下按钮，你们的希望就会不复存在！我的要求很简单，带我去伊甸，然后确保我成为那里的最高统治者。” 

　　真是愚蠢透顶！尤瑞克眯起了眼睛，“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得知伊甸计划的？” 

　　“这是历任市长之间代代相传的秘密。”库玛尼克冷笑，它一笑那张脸变得更可怕了，“不要以为你们在背后活动我们就不知道了，你们只是一群机器，你们绝对不可能超越人类，超越我们！” 

　　可惜你不是人类。尤瑞克露出轻蔑的笑容。 

　　“感谢你提供的情报。”他冷冷地举起了利刃，“稍后我们会对你的大脑进行扫描，到时候会得到更详细的情报，现在，请你去地狱，好吗？” 

　　“好啊，”库玛尼克按下了引爆器，“至少我要带走你们的希望。” 

　　但是几秒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库玛尼克一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我的ECM（电子干扰系统）正在进行全波段干扰，”尤瑞克冷笑，“你的引爆器正好在我的干扰范围之内……你已经犯下了太多罪孽，现在可以去死了。” 

　　说完，他手起刀落，库玛尼克的脑袋飞了起来，滚到箱子旁。尤瑞克一脚踢开那颗肮脏的头颅，伸手拉开箱子的外盖。只见玛琳正在箱内沉睡，面容安详，好像童话中的睡美人，静静地等待一个吻将自己唤醒。 

　　尤瑞克伸出手，一道微弱的电流流过他的指尖，对玛琳的中枢神经进行了一次刺激，她立刻苏醒过来。 

　　“我的天，我是在做梦吗？”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尤瑞克，你真的还活着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们的武器还不足以将我摧毁。”尤瑞克伸出了右手，“请握住我的手。” 

　　玛琳轻轻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尤瑞克轻轻一带将她拉了起来。但是刚刚苏醒的玛琳却有些站立不稳，尤瑞克急忙扶住了她。 

　　“您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哦，天哪！”玛琳的目光突然聚焦在了远处正在燃烧的城市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里出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瑞克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一艘护卫舰在用伽马射线炮对地轰击。高能射线从天而降，接触到地面后不情愿地向四周扩散开，瞬间将几个街区内的活物统统烧成灰烬。这是赤裸裸的屠杀，在杀光变异人之前，屠杀不会停止。 

　　“停下来！”玛琳冲着天上的舰队喊道，“给我停下来！” 

　　一阵风雪掩盖了她的声音，天上的舰队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喊。即使听到了，那些低智能的战斗A.I.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它们只听命于系统。 

　　“让他们停下来！”玛琳转向尤瑞克，“你可以办到吧，尤瑞克？让他们停下来，这座城市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够了！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 

　　“很抱歉，”尤瑞克移开了目光，“我没有这种权限。” 

　　玛琳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无助地跪坐在雪地上，任由雪花染白自己的黑发。“这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死法，人不应该死得毫无价值。”她默默地叹息着，“人类的死应该更加庄严、安详，而不是像这样……像这样被屠杀。” 

　　“但这座城市中的人类只有您一个。”尤瑞克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吐出最后一个字后，他的思考回路几乎被自责淹没。 

　　“不……”玛琳缓缓地站起身来，“在这个世上……生命是平等的，没有人……不，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为生命划分等级！” 

　　“‘我们应该尊重每一条生命，而不是将他们分作三六九等’。”尤瑞克说出了这段话的后半部分，“原来您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那位拒绝进入伊甸的亚当！” 

　　“是的，”玛琳苦笑着点了点头，“布莱克·霍恩就是我的父亲。” 

　　尤瑞克发现自己有一个严重的失误，他居然没有将玛琳的DNA跟从前的数据进行比对，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没有必要，也不在操纵规程之内。但是就凭她的姓氏，也应该引起他的注意。他摇了摇头，不能接受自己居然会犯下像人类一样的错误。他不明白自己最近是怎么了…… 

　　玛琳转过身去，在漫天的飞雪中慢慢地向前走。 

　　“您要去哪儿？”尤瑞克问。 

　　玛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拖着步伐向直升机平台边缘走去，泪水落在她的红色围巾上，转眼之间就凝成了冰， 

　　“您要做什么？”尤瑞克上前一步。 

　　“我父亲告诉我，伊甸是个谎言，他预言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而你们却将预言变成了现实！”玛琳在平台边缘站定，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尤瑞克。她身后是弥漫着白色蒸汽的无底深渊。“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低声抽泣着，“我是一个医生，我的使命是济世救人……但是，此时此刻却有这么多人因我而死，也许……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抱歉，尤瑞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请原谅我的任性。” 

　　“迎接您的飞船马上就要降落了，请少安毋躁。”尤瑞克已经没有勇气与跟玛琳对视，那双曾经美丽的黑色眼睛中现在只剩下绝望。 

　　“至少我能够命令你吧？”玛琳凄然地笑着，“是这样吗？” 

　　“是的。”尤瑞克漠然地点了点头。 

　　“你果然只是台机器……”玛琳摇了摇头，苦笑道，“现在我以玛琳·霍恩，这座城市中唯一的人类的身份命令你：原地别动。” 

　　“是。”尤瑞克立刻执行了命令。 

　　玛琳笑了起来，眼中含着泪水，在纷扬的风雪中，她的身体慢慢向后倒去。那一瞬间，尤瑞克明白了玛琳想干什么。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是弥漫着白色蒸汽的深渊却抢先一步吞噬了玛琳！ 

　　尤瑞克毫不犹豫地随她一起跳了下去。 

　　“玛琳·霍恩！”他向她伸出手去，“请抓住我的手！” 

　　但是玛琳并没有理会他，她伸开双臂任由自己向深渊底部坠落。尤瑞克借助一根突出的钢梁进行了一次向下的弹跳，这才勉强追上玛琳。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化为利刃，用尽全力刺进了锈蚀的铁壁。刀刃与钢铁剧烈摩擦起来，他们又一起向下滑了十多米才勉强停下来。 

　　“为什么违抗我的命令？”玛琳绝望地问道。 

　　“抱歉。”尤瑞克依旧不敢直视玛琳的眼睛，“我严格受到机器人三定律的制约，我必须保护您的生命安全。”狂舞的雪花之中，两人就这样挂在铁壁上，全靠一根由纳米机械变成的刀刃支撑。远处的街道仍然在燃烧，冷酷的战斗机器人正进行着毫不留情的屠杀。那些灵巧的战斗机器人很快冲入建筑物内部，大肆杀戮。 

　　李先生拿着一根铁棍守在家门口，一阵嘈杂的喊叫从外面传来，紧接着机枪射击的声音淹没了惨叫，一台战斗机器人正在走廊上杀戮。一想到那个恐怖的东西与自己只有一门之隔，李先生的脑门上就冒出了汗珠。 

　　这时，战斗机器人的热成像仪发现了他们，它转过身来，用前肢撞门。那扇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铁门发出了可怕的呻吟，最终变成了一堆扭曲的金属，战斗机器人挤了进来，背上的机枪瞄准了李先生。李先生张着嘴握着铁棍僵立在原地，却完全不能动弹。 

　　可就在开火前的一刹那，它突然抬起头不安地望着空中的母舰，然后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所有机器人开始撤退，李先生近乎虚脱地坐在地上，李太太走过来，抱着他哭作一团。 

　　停止作战行动！立即停止作战行动！ 

　　所有频道中都充斥着同样的命令，尤瑞克惊讶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只见77号的幽影正漂浮在距离他们数米的地方。 

　　“作战结束了。”她淡淡地说，“我下达了命令。” 

　　“谢谢……”玛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疯了吗，77号？”尤瑞克高声说，“你这是越权行为！你的命令超出了你的权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将被删除。”77号显得异常平静，“而且他们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逐渐分解成无数二进制代码，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中。 

　　尤瑞克不忍再看，而玛琳却向虚无的少女伸出手去，但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至少这一次我做到了。”77号最后说道，“我守护了这座城市中最后一位‘人类之子’，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说完，她便消失在风中。尤瑞克知道，77号永远消失了，她的一切都会被系统删除，甚至她曾经存在的记录都不会留下。系统不会容忍背叛者的存在，一个都不行。 

　　一艘飞船从空中降下来，放下吊篮接走了玛琳，而尤瑞克则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平台上。被他杀死的那些士兵已经成了僵硬的尸体，而大雪则掩盖了一切。他站在无边的飞雪中目送飞船返回舰队旗舰，直到它进入船舱。 

　　玛琳会在伊甸园中快乐地生活吧？他想，那里是真正的乐园，专门为“人类之子”建造的天国，那里拥有人类生存所需要的一切，她一定会在那里得到幸福。 

　　几秒钟后，尤瑞克接到了系统的新指示，他将继续执行寻找“人类之子”的任务。而对于系统的赞许和表扬，尤瑞克却没有任何感觉。远处的街道上，运输飞船正在回收机械装甲和战斗机器人，它们来来往往起起落落，把部署在地面的部队运回母舰。而城市的幸存者也走上了街头，但他们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 

　　怒号的风雪中，一个穿着黄色咔叽布外套的中年男人徒步离开了这座浩劫后的城市。纷飞的大雪很快掩盖了他的足迹，仿佛从来就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六十小时后，月面基地。 

　　一个圆柱形的密封舱静静地躺在设施深处。这里光线昏暗，各种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玛琳静静地沉睡在容器内部，她的脸颊上结了一层霜。 

　　突然，屋顶的全息投影仪工作起来，两个虚无的幽影出现在密封舱旁边。 

　　“第一位夏娃，”一个幽影说，“伊甸计划终于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是啊，”另一个幽影说，“13号的工作很出色。” 

　　“人类必将重返大地。”第一个幽影说道。 

　　“但不是现在。”它的同伴直言不讳。 

　　两个幽影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玛琳。容器旁边的控制面板上显示，容器内部的温度为零下二百七十度，这一温度足够让分子运动慢下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厌倦了眼前的景象，两个幽影一前一后消失了。接下来，密封舱被升降装置送到了更深的地方，随着装甲门的层层关闭，一个词语出现在了最后一道门上：伊甸。 

　　美丽的伊甸园只是一个谎言，现实中的伊甸园是一座半永久性的冷冻设施，用来保存筛选出来的人类样本。 

　　而尤瑞克永远不会知道这些。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载于《科幻世界》201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