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左京——交叉点 

　　【日】小松左京 著 蒋健健 译　　炎煌工作室　何　懿　图

1

　　“嘿！” 

　　乔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宗像的腰窝。 

　　“哎哟！”宗像从宇航服的外边捂住腰部大叫道，“小心点！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里长了个疖子。” 

　　“我哪顾得了你身上的疖子？”乔以兴奋的语调说道，“快看！那是什么？……那不是建筑物吗？” 

　　在山坡下的山谷中，只见一座茶色偏灰的三角形的东西立在那里。过了山脊后，周围的植被好像有了根本的变化。山脊那边，在红褐色土壤之上，只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这个行星独有的移动性灌木，而山脊的这一面，不知是否由于雨量充沛的原因，绿草如茵、树木繁茂。 

　　那个被森林所覆盖着的山谷里，露出了被乔所发现的“建筑物”的一部分。乍一看像是三角形，但细看却是由钝角和锐角组成的一种复杂的形状。 

　　“好像是屋顶啊……”举着电子望远镜的索姆萨克嘟囔道，“好像是用植物纤维做成的。我祖先的出生地泰国的山区还保存着一两座类似的东西……” 

　　“这样说来……”宗像也仿佛想起来似的说道，“我也在古代建筑博物馆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哪儿是泰国，这分明是日本古代房屋的复原模型嘛！” 

　　“嘿，别说了。”乔咬紧牙说道，“集中注意力，这儿可不是咱熟悉的太阳系哟，这儿是离那里11.9光年的鲸鱼座τ星系啊。这个行星可不是地球，而是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快收起你们思乡的情绪——无论你们怎样被思乡的念头所驱使，也不能把我们头一次在这个行星上看到的有可能是建筑物的东西误认作东南亚或日本的古代房屋呀！” 

　　“我明白。”宗像说，“我只是说觉得有点像而已嘛——你也看看！” 

　　“果真如此……”乔一面用望远镜望着，一面以难以抑制的语调大声叫道，“怎么瞧都像，房屋的屋顶……嘿，赶快和总部联络！将图像传给总指挥，让总部解析一下。那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植物自然形成的，而更像是智慧生物所构筑的东西。了不起啊！这是我们在鲸鱼座τ星系第一次发现的智慧生物存在的征兆。了不起的发现！赶快接通总部……” 

　　“总部联系不上。”索姆萨克一面操作通信仪器，一面困惑地说，“武男（宗像武男——译者），用你的通信机呼叫一下看看……” 

　　“这台也联系不上……”宗像烦躁地按动呼叫按钮回答道，“奇怪……看上去也不像出了故障的样子啊。” 

　　“是不是有通信干扰呢？”乔问道，同时将自己的通信机也插上电源。 

　　“不——不像是这么回事……”索姆萨克嘟囔道，“真奇怪……我们和总部的联络完全中断了……” 

　　三人不由得抬头望天。在飘着淡淡雾霭的天空上，鲸鱼座τ星正在闪闪发光。因为它有着表面温度比太阳还低的G8型光谱，也许是心理作用，看上去有点泛黄。 

　　“怎么办？”宗像向三人的领导乔问道。 

　　乔回头望望树木森然而静谧的绿色山腰。飞行器放在山脊的那边。三人是攀缘了一座小断崖才到这边来的，到达这个地点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回去是上坡，所以至少要两个小时吧。而总部则在乘飞行器还要再飞上两天的更远的沙丘上。 

　　索姆萨克望着头顶的天空咂咂嘴，再次摆弄起通信机——除了噪音，什么声音也没有。无论是设在沙漠顶端的转播站，还是远在三万千米高空的同步轨道上的母船，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好……”乔瞟了一眼手表，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我们再走近点去看看。不过要小心！……” 

　　鲸鱼座τ系第四行星的自转周期为二十二小时四十三分。按地球时间，现在大约是下午一点钟的样子。三人拨开草丛，踏着斜坡向山谷中森林走去。 

2

　　最先发现周围变化的是索姆萨克。 

　　“奇怪……”他在植物群落旁立定，自言自语道，“这些植物的形态怎么和地球上的那么相似呢？”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乔好像一字一字吐出来似的说道，“你看一眼就明白了吗？你在火星长大，仅仅上学时到过地球旅行罢了……” 

　　“别以为你是月球出生的就了不起了！”宗像打断他，“你说你去过地球五六次，然而去的不都是你爷爷所在的亚利桑那沙漠吗？索姆萨克虽说只去过两回，人家去的可是东南亚季风区呀——在植物学方面，人家可比你更有权威。” 

　　“这玩意儿怎么看都像是……” 

　　索姆萨克用力将一根长得笔直、有节、叶和茎呈淡绿色的植物折弯。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宗像点点头，“此外，那片林子……一定是pinus（松）属……” 

　　“是什么，那东西？”乔哼着鼻子说。 

　　“Phyllostachys bambusoides（桂竹）啊……一句话，就是竹子。而且它叫真竹，是地球上东南亚季风区极为常见的一种植物……”宗像说，“而且那片林子，我敢打赌，一定是由松属植物构成……” 

　　“武男——你看看这些杂草！我们采集一些吧。虽说我中学时‘地球植物学’的成绩一塌糊涂，可这里的草如果不是稻科或莎草科的话，我情愿再从头学一遍‘中等生物学’这门课程！” 

　　“小心点！”乔神经质地叫起来，“别看它外表多么像地球上的植物，说不定有毒刺，危险着呢！想当初第一探险队降落在巴纳德第二行星上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宗像从腰间拔出冲击波枪，将刻度调到“弱”，瞄准植物，“你叔叔不了解巴纳德第二行星上的巴旦椰，想去摘它，结果被弹出老远，一共起了七个包，是吗？这件事我们早就听腻了。” 

　　该植物在冲击波的作用下直至倒下也未发生诸如爆炸、喷毒烟或弹出毒刺的现象。索姆萨克看到这儿，二话不说就将那周围的植物一根一根用刀割下，放进腰间别着的容器中。 

　　“可是，为什么在这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上只有这一处植物群如此不同呢？” 索姆萨克一面任意地将植物的茎、叶和穗塞入容器，一面喘着气小声嘀咕道。 

　　“别的地方净是一些讨厌的藤蔓植物，或是慢吞吞移动的树木……你们想想那笑仙人掌！……” 

　　“真是的，这一带植物的景观和地球上完全相同呢！……早先，只去过两三次，所以我说不太清楚，不过……”宗像一边帮着采摘一边说，“我说的是那树林里的树木……乍一看像是红松，但又小又齐整，从这点来看，应该是Pinus densiflora Umbraculifera（千头赫松）。——如果真是，那玩意儿属于红松的袖珍品种，绝不是野生种类……” 

　　“我也这么想……”索姆萨克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白，“按说，这些竹子——也是栽培植物。仅这一带，跟别处如此不同，形成与地球相似的植物群，如此看来……” 

　　“别说！”宗像制止道，“你不要说！你忘了我们调查班长的话了吗？‘漫无边际的空想是调查班的大忌。你们首要的是冷静地收集实物。发挥想像力，那是解析班的工作……’” 

　　“我明白……”索姆萨克被防护帽遮蔽着的脸流着汗，嘀咕道，“不过私下里的空想并不碍事吧？很早很早以前……在我们的文明产生之前衰落的、地球上未知的高度文明的人类，他们在很早以前，飞到太阳系外的恒星组成的宇宙，其中的一部分来了这个星球殖民……” 

　　“据说在泰国有一种传说，说是早先，在现在的文明产生之前，有四个文明相继产生并衰落了……”宗像也觉得脉搏跳动加快了，他拼命使自己冷静，“不过，现在咱把这些先忘了，等我们把这一带的调查彻底弄完之后再自由驰骋想像力吧！……” 

　　这时有人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呻吟，那是乔。 

　　“这一带，大气的成分也不一样呢！”乔一边看着袖口上大气成分分析仪的显示结果，一边大声叫道，“氮……大约79%，氧……大约20%，……氩……大约1%，……二氧化碳0.03%……” 

　　“什么？”宗像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袖口，“那不是，简直——就是地球的大气嘛！” 

　　的确是，仪表显示的和乔说的一样。这个行星整体的大气成分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了。氮55%、氧10%、二氧化碳7%、亚硫酸气体6%，此外，主要就剩下氩、氖、氪、氙、氦等地球上称为惰性气体的东西了。由于受放射性元素氡的影响，有些地方积存着甲烷和氰气，因而无法直接呼吸。 

　　“等等！暂时别取下防护帽！”乔从口袋里取出装试剂的安瓿，揭掉封盖，摇动着让大气混合。反应结果显示——安全，“先别急……这里边或许有假……” 

　　但是，索姆萨克和宗像都已将防护帽的保护盖推上去了。 

　　“好新鲜的空气！……”索姆萨克深呼吸了一下，说道，“有一股青草的香味呢！” 

　　“我还是保持原样……”乔固执地说道，“如果你们二位出现啥异常反应，我好对你们施救！” 

　　“行啊，咱们轮流做‘小白鼠’……”宗像说道，“总而言之，我们赶快往前走吧。” 

3

　　那个“建筑物”的大部分无疑是由植物性材料组成的。不过也有一小部分用的是矿物质…… 

　　与其说得这么复杂，不如简单点说，是那种古旧的木头柱子，茅草的屋顶，竹子做的篱笆，涂泥巴的墙壁，总之是一座寂静的日本百姓房屋似的建筑。庭前，柿树枝柯招摇，从屋后的山崖引来的水，潺潺地流进石块做成的葫芦形池子。 

　　乔、宗像和索姆萨克三人提着激光枪，弯下身子，在草和遮蔽物的遮挡下从建筑物后边一点点向它靠近——三人都因极度的紧张，身体瑟瑟发抖。 

　　走到紧挨着建筑物、像一堵墙似的密集生长的植物后面，三人屏住呼吸，偷窥里面的情形。 

　　这个时候，除去流水的声音，四周死气沉沉——突然—— 

　　“当！” 

　　近处一声尖锐的脆响。 

　　“趴下！” 

　　乔压低嗓门喊道，同时迅速把枪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什么声音？”索姆萨克颤声问道，“是发射了什么东西吗？” 

　　“不，啥也没飞过来……”宗像轻声道，“乔……我转到旁边然后突然出击时，你给我作掩护，不过别乱开枪。” 

　　“OK——但是你别硬来……” 

　　宗像一步一步地往植物的一旁爬行。正当他抬起上身欲突然出击时，又听见“当”一声脆响。 

　　乔和索姆萨克从植物丛中不顾一切地抬起头来，对着声音的方向就是一阵射击。宗像也开了两枪。 

　　啪嗒……伴随着树枝折断的声音，空中飘下几片树叶。 

　　之后，又恢复了无边的寂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武男……”乔在植物丛中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返回一个很低的声音，“来啊……” 

　　两人正要从植物丛爬出时，响起了第三声脆响。乔身体抖了一下，再次把枪端起。 

　　“好像没啥危险……”宗像站在对面向他们招手，“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两人走上前去，池子旁有一个奇妙的装置——从山崖上流下来的水用一根竹管接着，一头流入一根削尖了的长五十厘米左右的竹筒中。竹筒的另一端保留着竹节，在这根竹子的偏中部用一根棍子撑着，注满水之后，竹筒就逐渐向进水的一侧倾斜，当竹筒里的水全倒了出来，有节的一侧又往下落。此时空竹筒敲在石上，发出“当”的响声。 

　　这一声脆响经过崖壁的岩石反射，在幽谷中产生了尖锐的回声。 

　　“这……”乔表情慌乱地说，“是什么？这不是原始的音波探识器吗？” 

　　“啊。”宗像的脸上更是一派慌乱的神情，“这玩意儿……的确好像在啥地方看过……和这一样的东西……” 

　　“在哪儿？”乔敏锐地问道，“是在哪个星球上？是在人马座α星系7号星上，还是在巴纳德第二行星上？” 

　　“不，都不是。我想不起来了” 

　　这时，正猫着腰贴近建筑物的索姆萨克高叫一声，往旁边一跳趴下了。 

　　对奇妙装置看得入了迷的两人，也和索姆萨克一样，迅速跳到岩石和小树的阴影下把枪对准了建筑物。 

　　“怎么了？”宗像问。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碰上了警报装置。你听听！”索姆萨克急切地说道。 

　　分明敞开着的房间里发出“吣……吣……”的奇怪声音。 

　　“武男，你负责警戒！”乔说道，“索姆萨克，你知道警报装置是哪一个吗？” 

　　“我想可能是那间房子正中的那个黑色的球……”索姆萨克望着前方说，“要不要摘掉它？” 

　　“试试看！”乔用眼睛扫视着屋子深处，咬牙说道。 

　　索姆萨克慢慢地爬行，手终于抓住了离地面约三十厘米的地板。房间并不宽敞，且很简陋，从房间中央的地板下面漏出一点红光。上面有一个仿佛是金属做的有点变形的球。就是这个球发出“吣……吣……”的声音。 

　　索姆萨克大着胆子爬到这球的旁边，打量起这个球来。装置的周围，升腾着些微的蒸汽——索姆萨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 

　　“啊！” 

　　索姆萨克突然大叫一声，按住戴手套的手，滚到了一旁。 

　　“你不要紧吧？”乔大声叫道。 

　　“不要紧。”说着，索姆萨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治疗用的喷雾器喷向右手，“好像是什么反应装置……” 

　　“测一下它的放射性……”乔说着把脸转向背后，“嘿，武男——你怎么啦？不是叫你负责周围的警戒吗？……” 

　　宗像离开了站岗的地方，伫立在树旁，傻子似的大张着嘴望着建筑物。 

　　“乔……索姆萨克……”宗像用一种茫然的声音叫道，“你们站到这里来，好好看一下这个建筑……这样的东西你们以前见过吗？” 

　　无论乔还是索姆萨克都被宗像的这种神态所吸引，放松了警惕，走到他旁边，一起仔细打量起这座建筑来。风化的、长着苔藓的茅草屋顶，磨得光溜溜的柱子和房檐，胡乱抹了些泥的墙壁，嵌着竹格子的圆窗，明显是用植物纤维编成的床垫铺满了整个房间。最里边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纸，上面写有仿佛文字似的东西。在还带有树皮的柱子上，挂着竹筒，竹筒里还插着几根花草…… 

　　“是的……这房屋……”乔用沙哑的嗓子说道。 

　　“想起来了！这房屋的式样……”索姆萨克也叫道。 

　　“是Tea House！” 

　　“是茶室！” 

　　“是的，是茶室！” 

　　三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和这房子一样的东西我在火星和极乐市的日本属地见过。”索姆萨克嘀咕道。 

　　“月球的长冈纪念环形山那儿还有一栋建得更漂亮的……”乔说。 

　　“照这样说来，那个奇妙的装置就是引水的了？”宗像嘀咕道。 

　　“为什么……”三人正要异口同声说出心中共同的疑问时，房屋最里边的那扇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老者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 

4

　　“哎呀，欢迎……”穿着茶色和服，和服上又披着件深茶色褂子，秃顶白发的老者看着庭前的三人招呼道——是古代日语。 

　　然后他看见滚落在榻榻米上的茶壶盖，一边嘀咕着“又是猴子干的坏事”，一边捡起来放回茶壶上。 

　　“春色正浓呢……”老人一边在炉子旁坐下，一边望着山腰，“啊，请进来，走了不少山路吧？在路上弄得很脏了。口渴了吧？喝杯茶如何？我这儿有很好的新茶……” 

　　三人好像吞下一根棒子，立在那里——这一切太突然了，他们全身好像麻痹了，丝毫动弹不得。即使这样，三人仍然一面冒着冷汗，一面在脑子里念经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这儿不是地球……这里是离地球11.9光年的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我们是首次来到这个行星的探险队队员。 

　　“你们怎么啦？不必拘礼，进来，进来！”老者还以为这三个惊呆了的人是在客气，忙不断地劝他们，“不过，鞋还是要脱了。” 

　　三人就像被催眠术所驱使，胆怯地进了茶室，穿着碍事的宇航服，屈膝跪坐下来。 

　　“三位是干什么的？穿着好像很奇特呀……”老人一边将茶具取出，一边偷偷打量他们，“您三位从哪儿来的？” 

　　“啊，这个嘛……从那里……”宗像好容易才回答上——刚要回答从地球来，不知怎么就觉得这话不自然，说不出口，“……那座山的……那边。” 

　　“啊，是吗……”老人点点头。 

　　“那个……”由于另外两个人不断使眼神，宗像搜索枯肠地用古代日语向老人问道，“您……是怎么到这地方……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来的？” 

　　“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哪里？什么……噢，你是问我为啥到这山里边来的吧？”老人一面将茶具摆上，一面张开掉了牙的嘴笑道，“其实啊，我是过了古稀之年后常常心烦意乱，在城里住着常常给儿子儿媳和孙子添麻烦，所以才来到山里，过起随心所欲的隐居生活啊。虽说在深山，也并不完全与世隔绝，下边的城市就在眼前。你们从对面翻山而来，当然会这么认为了……” 

　　老人看了一下果盒，说：“糟了，点心没了。”说着拍了两下巴掌。因为没反应，又说，“稍等。”敏捷地站起身，出去了。 

　　这边刚走，里面就传来了噼啪噼啪温柔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紫藤色和服、皮肤白净的女子，应答着打开了拉门。可她看到老人不在却有三个打扮异样的人，“啊”的一声睁大了眼睛，说了声：“对不起。”深深地鞠个躬又把拉门拉上了。宗像和索姆萨克糊里糊涂地看着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犹如在梦中。尤其是对于去过两次故乡日本的特别文化保护区的宗像，更像在做白日梦一样……这里是鲸鱼座τ星系第四行星……离太阳系11.9光年，即使使用曲相推进①航行法，到达此地也得要两年。这儿是地球宇宙开发探险计划的最前沿，在他们这个首次探险队来此之前，地球人从未访问过这个星球。可是，尽管如此——那个老者，却是旧式的日本人，而且这屋子完全是按照日本茶道的要求建的茶室，还有，刚才那个礼仪周全的女子…… 

　　“我大致上明白了……”乔警惕地盯着门口快速而小声地说道。“在别的恒星系上，并非没有类似的事……” 

　　“你是说巴纳德第二行星上的‘海市蜃楼生物’吗？”宗像以含糊的调子问道，“它们确实能够在沙漠上呈现出大洋、森林、都市等幻象，可当你一走近……”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人马座α星系6号星上的催眠生物……”乔咬牙说道，“你难道不知道7号星上已建成殖民都市，而6号星却属于禁区吗？你再好好地读一下恒星系普查记录吧！那个星上的夺魂毒鸟和食梦游人蛛不仅仅了解人，而且了解一切智慧性生物潜在的欲望，他们好像可以牵着你的魂来到悬崖峭壁，又可以示你以惊人的美女和摆着豪华食物的宫殿，引诱你来到巢穴进而将你吃掉……” 

　　“可是……这座茶室并没有什么诱惑我们的东西呀……”索姆萨克嘀咕道，“我们差点用激光把它烧了呢！那位老爷爷也没啥……” 

　　“那倒是，不过，这也许正是这些家伙的手段。先让我们放松警惕，使我们思维不清晰……然后再……” 

　　“在我潜在的记忆中，对这种隐藏在细微之处的危险有没有印象呢？……”宗像摇摇头。 

　　“那个壁龛上的文字，我见也没见过。那套茶具也是头一次看到……” 

　　“不可大意……这个茶室也好，庭院也好，草木也好，那个老爷爷也好，这些都是——住在这颗行星上的、具有超能力的生物制造的幻象——这帮家伙的真身在哪里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再试探试探吧……”宗像望着滚沸的水壶小声道。 

　　“那也行。”乔咬着唇说，“我一个人先溜走，想办法和总队联系。我走后，会向山那边发射紧急信号弹。你们再在这儿待一会儿。如果都走了，也许会引起这些家伙的警惕。我一人离开，可以骗他们说回去取东西什么的。和总部的联络虽已中断，但相互间的通话似乎还可以办到，你们把电源插好……” 

　　“如果我俩被吃了，别忘了开个追悼会！”宗像以含糊的语调说道，“否则，我们就会变成妖怪，诓骗你，最终杀了你！……” 

　　正在此时，院里闪出一个人影。三人一惊，回头看，只见一个戴着有檐藏青圆帽、身着藏青色套服、扎根皮带、留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从墙根出现了。 

　　“哎呀，是客人吗？”此人脸露羞涩的笑容，“隐士，到门口去了吗？” 

　　说完，那男人就走了。他的身影一消失，乔就像脱兔似的奔出茶室，消失在垣墙外的草丛中了。 

　　几乎就在同时，老人端着果盒进了茶室。 

　　“让你们久等了！哦，还有一位先生呢？” 

　　宗像含糊地做着解释，老人似乎毫不介意，说： 

　　“那么，就请你二位先用吧！”说着，将一种用纸包着的白色的圆圆的东西分别给了每人一个，而且还配有用木头削成的签子。 

　　“先吃点心吧！不必讲究礼节。反正是一般的茶。如果跪坐不舒服的话，盘腿坐也行……” 

　　我先试试，宗像给索姆萨克使眼色——如果我发生意外，那么…… 

　　宗像一边斜眼看着老人在素陶的茶碗里搅拌茶叶，一边将那圆东西掰开，用签子叉了半个放进嘴里——中间有黑乎乎的馅儿。一种上品的甘甜在口中弥漫开来，身体并无不适。而索姆萨克却在做了一个吃的动作之后，将那圆东西悄悄地扔进了垃圾筒。 

　　好了，请喝吧——看着推到眼前的冒着泡的鲜亮的绿色液体，就连宗像也感觉到腋下直出冷汗。 

　　这个，能喝吗？ 

　　索姆萨克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宗像。他不知不觉间已将紧急时用的气压注射器握在了手中。 

　　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宗像以悲怆的眼神望着索姆萨克，端起了黑黑的茶碗。 

　　吮进一口，一种无法言喻的清爽的芬芳由口腔直入鼻间——好似有一种全身都被绿叶浸染了的感觉。一种微苦、美味和一点点甘甜漂浮于这颜色鲜艳的液体之中。 

　　“嗬！”宗像不由得大张双目说道，“真好喝！” 

　　“因为这是刚刚摘下的新茶嘛！”老人微笑着说道，“啊，你也请……” 

　　索姆萨克提心吊胆地将推在面前的素陶茶碗端起，喝下一口便瞪圆了双眼。 

　　这时，门口有些喧哗，门前的拉门推开了一条缝。 

　　“咋的啦？”老人颦眉说，然后挪到门口，“我正招待客人用茶呢！咋的？” 

　　老人说声“失礼”，转身就消失在门外了。就在同时，乔的声音像破钟一样在两人的耳边震响。 

　　“赶快溜！快逃啊！果然是陷阱。山下面大量的车、大量的人正朝这边拥来！” 

　　两人飞也似的从茶室逃了出来。 

　　“隐蔽在草丛中快跑！”乔的声音一个劲地在通信仪里响着，“与总队已经联系上了！紧急救援机马上就到……” 

5

　　“你们没事就好……”警长以利落的语调说道，“幸亏您女儿当时看了电视新闻。我们听说昨晚山那边的精神病院，三个正在治疗的病人跑出来了。只在山的另一侧设置了警戒线，真没想到他们竟翻越警戒线到这边来了……” 

　　“您女儿得到消息说三个装束奇怪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闯进了茶室，马上就去瞅了一眼……”派出所的警察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从外表看，一个是白人，两个是亚洲人，所以我们马上就猜到是他们——让他们逃了确实遗憾，不过没有危害到你们算是万幸……反正开始搜山了，不久就会抓住他们的。” 

　　“真不像是那种病人啊……”老人嘀咕道，“怎么会打扮成那种奇特的样子呢？好像是宇航服……” 

　　“实际上，这三名患者都是勇敢的宇宙探险队队员。” 警长说道，“他们第一次去人马座α星系6号星调查时，被生长在那儿的具有强烈催眠药力的生物严重地伤害到了精神和神经系统，成了严重的妄想狂就被送了回来……在那家医院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眼下医院正在给他们实施游戏疗法：给他们穿上宇航服，带他们进入环境室，造成又来到别的恒星系的假象，通过这个办法诱导其恢复正常——人就是这样，当去到远离数光年、生长着未知生物的遥远恒星系时，的确需要坚强的神经……” 

　　“人马座α星系？”老人揣摩着，“这就怪了。他们几个确曾提到鲸鱼座τ星系4号什么的……” 

　　“这正是他们不正常的证明啊。”警长笑起来，“恒星的探测现在刚刚勘察完人马座α星系，正打算勘察巴纳德星系。到鲸鱼座τ星系的距离是到人马座α星系的两倍以上，调查队去那儿是十年以后的事了。” 

　　“队长……”一个警察进来叫道，“总署的电话！” 

　　“哪儿有真竹和多行松的群落？”总指挥板着脸向乔等人问道，“哪儿有酷似地球种类的稻科杂草和植物群落？哪儿有日本风味的茶室还外加引水装置？还有老人给你们奉茶？你们做梦了吧！” 

　　“高等智慧性生物存在的征兆，依然没有……”从指挥车的喇叭里传来了探索仪发出的报告。 

　　“周围四十公里内无脑电波痕迹。”侦察班成员回头说道。 

　　紧急救援机运送来的指挥车正处在乔等三人刚才—— 一个小时前所在的山谷里。但是一小时之前的确在那儿的，地球型植物群落也好，茶室也好，人也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山那边的斜坡一样，只有这颗星特有的叫作“逃跑草”的慌忙跑动的灌木、叫“懒惰松”的一种像尺蠖一样爬行的松树类植物在那儿移动。 

　　“总指挥，两人胃里的食物内容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坐在电脑前的生物班人员说，“绿色的液体，是地球产的Tea sinensisbohea，即中国产的茶。绝不会错。成分主要是咖啡因和鞣酸，还有脂肪、糖、蛋白质以及维生素A、B、C、尼古丁酸——白色淀粉质也都是没有毒性的，好像还有地球产的野山药夹杂其中。另外就是蔗糖、小豆淀粉……” 

　　“此外，我采来的植物怎么样？”索姆萨克问，“如果那些都不是地球的种类，我情愿降职。” 

　　“那么如果都是地球上的种类……那又会是怎么一回事呢？”总指挥很为难似的搔着鼻子。 

　　“说不定……”宗像定定地望着远处，“真的……” 

　　“奇怪！如此荒唐的……”警长到警车上接完电视电话，面色通红地嘟囔道，“刚刚二三十分钟前逃走的，跑掉的患者十分钟前竟然在距此五十公里的山那边的街上被抓住了。而且电传过来的照片，说是和目击的对象不一样啊……” 

　　“这么说来还不是未来十年的鲸鱼座τ星系4号星调查队的队员了？”姑娘百思不得其解，“爷爷他……脑子坏了以后，常常干些奇怪的事。不知是叫做意念移位呢，还是叫做移位作用，一会儿将大家在一起住的家搬去非洲，一会又将冰山搬到院子里来……” 

　　“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全赖这个地方——这个有茶室的地方。”老人边笑边坐到炉边，“这是个奇怪的地方——说不定，这是宇宙的时空河流的交叉点也未可知。不时可见奇妙的——好像是别的星球的光景。一般情况下，只是这种光景打这院子通过而已——呐，也就是说，咱的世界亮绿灯的时候，就只能看见咱的时空的河流经过；然而，咱的时空亮红灯时，就看见别的时空的河流横穿过去。但是，有时，也有人没注意到禁止左拐、禁止右拐的警示而拐进咱的时空大道来的……” 

　　“就是——像刚才那几个一样的人吗？”队长疑惑地问道，“要是来了更加粗暴的异星人你怎么办？” 

　　“那，我一般是镇静地让他们喝茶，在喝茶的当口他们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就会跑了。虽说是异星人……”老人张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好了，茶好了——你们也喝一杯，然后，开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