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贲的首部个人科幻小说集《和光同尘》出版了。新生代科幻作家、银河奖最佳新人奖得主、95后天才作者......这些标签跻身于一个新人创作者的头上,却丝毫不显得拥挤。
在重庆大学就读期间,受科幻协会同好的影响,白贲开始了他的科幻创作。未来科幻大师奖、晨星奖、华语科幻星云奖,以及去年的银河奖,白贲在科幻创作的道路上愈发坚定,一路斩获的奖项成为了他创作道路上的勋章。
《和光同尘》从他2017年出道至今创作的作品中遴选九篇成集,包含成名作《十七年》《发条城》,发力之作《天灯》《人间烟火》《镜》《断流》和新作《和光同尘》《平衡球游戏》《失乐园》。
他的作品风格清新别致,既有飞扬跳脱的少年意气,也有沉稳内敛的人文关照。
正如《和光同尘》这本书的书名一样,和其光,同其尘;不露锋芒,与世无争。
前路迢迢
(《和光同尘》后记)
文 / 白贲
路是从那里开始分岔的。
从一个阳光灿烂的盛夏午后,树木丰茂的寝室楼下,一张科幻协会征文海报前,路开始了分岔。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张贴在黑板上的海报,暗蓝的底色,写着简短的征文要求,奖品很质朴,一套《三体》。后来,我也得到了它。
那个2016年的夏天,我大二。因为多看了海报一眼,因为无所事事,我尝试写了一篇勉强叫小说的东西,就此加入了科幻协会。我的人生也就此分岔出一条属于科幻的道路,从那天开始,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步履不快,好在还算坚定。
加入重庆大学科幻协会后,我开始广泛地阅读国内外的科幻作品,也慢慢地形成了自己对科幻审美的理解。自此,我才知道半年前那篇所谓的“人生第一部科幻小说”,不过是蹩脚的自娱自乐而已。就这样,我带着新的理解,继续在这条路上往前走,尝试提笔创作真正的科幻小说,边看边学,也边写。
大三和大四两年,我依然热心参加协会举办的征文活动,拿了一些奖项;也陆续开始向学校之外的征文比赛和发表平台投稿,尽管没什么成绩,但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当一条路上有了更多的人陪你一起走的时候,你会发现,路边的一草一木都被赋予了意义。
那两年,路上是科幻世界,路的尽头也是《科幻世界》。会这么说,是因为那两年我的作品始终没有达到《科幻世界》的上刊标准,这四个字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路牌。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能在《科幻世界》发表作品。
但我仍要感谢。正是在这期间,我开始与职业编辑沟通交流,不再一门心思只为自己而写。这一过程中,科幻世界的拉兹老师和迟卉老师都帮了我很多。原本我的构思习惯是中长篇的故事体量,也就没法写出合格的短篇。多亏了编辑老师们的锤炼和鞭策,我才渐渐地意识到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之间的本质区别,也慢慢地摸索出创作短篇的门道。毕业之后,脚下的这条路被我走出了些新的色彩。
还在大学时,我会“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尝试一些现实主义的题材,比如《发条城》。可事实上,那只是我一厢情愿地闭门造车,难登大雅之堂。进入社会之后,我慢慢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可到这时,我却由衷地爱上了天马行空的浪漫主义。或许正因为身处现实,才更需要仰望星空。日常烦琐的工作已让我疲惫和厌倦,创作起来又何必再落窠臼呢,你说对不对?
生活的匮乏和无趣真是我的缪斯。
经过这一转变,我反而惊喜地发现《科幻世界》向我敞开了大门。《十七年》《镜》《天灯》等作品,都写于那个时期。说到这里,我想有必要提一句,这种转变并不是因为《科幻世界》对作品题材的倾向性或者喜好,仅仅是因为我阅历尚浅,笔力弱,还不足以驾驭真正的现实主义题材。当我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时,路自然变得好走了。
再后来,路就走到了现在,走到了你的面前,我的脚下。你赶时间吗?如果不的话,倒不妨和我一起回头看看这一路上历经的风景。或许足够投缘,你会产生跟我类似的感觉,觉得这九道风景,各自都不太一样。如果能有一两处博得你的欢喜,那于我而言真是荣幸之至。
不一样的风景,有人会觉得好,有人会觉得不好,各有千秋。但当它们一起呈现的时候,我想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产生一种想理清其中脉络的愿望。它不太清晰,好在仍有迹可循。记得曾跟朋友们聊过这个,在一个叫“连山群”的微信群里,我跟杨晚晴等作者探讨过各自创作的母题,并意图破题。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自己写的小说都有着不同的题材、气质、风格甚至叙事结构,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小说的母题是什么?”当时的我也困惑了,这个问题真的能找到答案吗?直到朋友点拨我:“我们谈的不是主题,而是母题。”
那时我才领悟过来,或许我们探讨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无关创作思路和手法,而是在构思阶段就根植于思维深处的一种潜在倾向。因此它能够凌驾于故事题材和技术设定之上,甚至凌驾于行文情绪之上,以遗世独立的姿态,感染和拨弄我笔下诞生的世界。
一个词跃入我的脑中,执念。
执念,没错,就是执念。换一种更形而下的描述,就是追。
执念是《十七年》中“我”背朝孤独地独自寻找,寻找孤独的源头,终于看到了命运的终结和归宿所指,却发现那是受寿命限制无法抵达的远方。
执念是《镜》中“我”从履行任务转变为反抗命运的徒劳拼搏,像光在透镜和棱镜中不断折射和散射,“我”渐渐沾染了戾气和杀戮,最终回到原点。
执念是《断流》中知识分子对防治灾难和造福民生的坚持;转去古代,是楚人对人定胜天的不懈追求;落到细微处,又是吴琼迟迟不肯与父亲和解的执拗。
执念是《人间烟火》中老陆良为了改变不公而义无反顾地献身,是文景和小冬对老人无尽的惦念;是《失乐园》中克莱门佐近乎自毁地追寻真相,也是他对父亲和费南达尔的念念不忘;到了《天灯》里,执念的主体变成了一整颗星球的文明,他们为了目睹春天,为了改造家园,展开了一场逾越千年的、与自然的斗争。
执念是《发条城》中井言海面对无形恐惧和制度对意志的消磨时,近乎螳臂当车般的片刻奋武,又无疾而终。值得一说的是,在这篇小说中,小人物的武器只有执念,可到了最后连执念都被宏大消解。不是因为抗争着什么才绝望,而是根本找不到需要妥协的对象。
至于《和光同尘》,其中的执念有一部分当然在于“我”对于知觉进化的追逐,但更深层次里,恐怕还是寻求世界的接纳,寻找自己这样一个“非人”在世界中的归属和位置。与之相应,“我”对人世的若即若离,疍民在海洋中与大陆上的流离失所,都因此有了情感依托。
执念往往伴随着抉择的做出,自此一往无前。罗曼·罗兰说,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在这一语境下,执念就成为一种身不由己的英雄主义,一种加缪口中甘之若饴的荒谬。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执念带来的往往是无奈和沮丧;可又因为是英雄主义,所以这种无奈被灌注了磅礴的生命力与张力。它是小人物的决绝,是一粒铜豌豆,是铜豌豆卷入时代齿轮中迸溅出的火星——可以燎原的荒谬。
何谓荒谬?举个例子,《十七年》中承载文明的世代飞船叫“弥尔顿号”。弥尔顿,也就是史诗《失乐园》的作者。事实上,在我的构想中,“弥尔顿号”就是小说《失乐园》里“天体大发现”计划的一部分,是新教为了获取资源而向宇宙深处派遣的航舰。《失乐园》故事中普莱塔里的模拟生态圈,就是“弥尔顿号”上生态圈的雏形。也就是说,“弥尔顿号”的本质是一艘采矿船。整船的人们为了一个资本原始积累的虚无目标,背井离乡,向深空远航。所以参宿四爆炸后,“弥尔顿号”在转向之余还不忘收集超新星爆炸留下的碎片和元素。《十七年》里两人的所有对话,不过是主观臆造的美好幻想。
何谓荒谬,这就是荒谬。
可荒谬就一定代表悲哀吗?或许也不尽然。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得知“弥尔顿号”上的微型文明只是为了资源采集而存在,认为《十七年》里的执念毫无意义,甚至讽刺。但《十七年》中的“我”和老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从他们的视角看,这种执念真的没有意义吗?我想这个问题只能交与读者了。
在你看到的这几个中短篇小说中,或许有的执念体现得不那么明显。但在我最新完成的长篇小说《时雨》里,你我都会发现,执念的存在简直如影随形,这边按下去了,那边又会涌上来。它驱使着所有角色在时代的浪潮中挣扎,或向前,或向后。
执念没有褒贬,无处不在。作为母题来讲,执念不似命运般宏大,又不似欲望般狭隘,所以能承载足够多的题材,足够多的世界。
不过,路既然走到此处,我想多少还是需要回到上面提及的诉求,“破题”。路往前走,破题可能就成了下一段旅程的主题了。话听起来有些拗口,但也恰好构成一个有机的循环:立题—破题—立题—破题—立题……让这条路变得迢迢无尽,前行不止。
我站在这个路口,想回溯路开始分岔的地方,想感谢重庆大学科幻协会,感谢协会的指导老师李广益,感谢《科幻世界》杂志社和杂志社的编辑老师们,感谢我的家人和朋友,感谢陪伴过我的人们,感谢生活和每个春夏秋冬。
当我们回望来时的路,会发现每一个曾经彳亍的路口和坎,都变成一个个熠熠生辉的新的开始。当然,这里,也是个开始。现在,让我转过头来感谢你,感谢打开了这本书的你和你们。感谢相遇,感谢每一个你的陪伴,尽管只是短暂的陪伴,到这里就要告别了。不过,如果有缘,相信你还有机会在这条路上偶遇我新的足迹,也就是重逢。
重逢,多么美好的字眼。期待重逢。
白贲
2021年1月4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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