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星际穿越》
电视剧《黑镜:白色圣诞》
在电影《星际穿越》(Interstellar)中,马修·麦康纳(Matthew McConaughey)的一场哭戏令观众唏嘘动容,主人公在屏幕上看到成年儿女时潸然泪下,由于巨型黑洞引起的时间膨胀效应,他在地外星球上度过的一小时相当于地球上七年。年末播出的英剧《黑镜:白色圣诞》(Black Mirror: Special White Christmas)也具有令人深思的一幕:在影片结尾,主人公波特的复制体被囚禁在虚拟小屋,并被困于无穷无尽的时间循环中(现实世界的一分钟相当于虚拟世界的一万年)。这两个场景互相融合,直抵永劫回归的核心,让我想起“咬尾蛇”的形象。
咬尾蛇(Ouroboros或tail-devouring snake)出现在众多神话和宗教体系中,通常象征自反性或循环性,重生或涅槃,以及永劫回归或永恒循环,在宗教、哲学、神话、神秘主义(包括炼金术)、心理学和物理学等方面均有引用。医生、哲学家及炼金术士托马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曾在他的《致友人信》(A Letter to a Friend)中提到“咬尾蛇”与永劫回归的联系:“第一天应该决定了最后一天,就如蛇的尾巴应该回到嘴里一样。它们都应该在诞生的同时完结,这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巧合。”
Drawing by Theodoros Pelecanos, in a 1478 copy of a lost alchemical tract by Synesius. (Wikipedia)
这个解释唤起我对《星际穿越》的哲学和科学内核的一些思考。影片中库珀博士(马修·麦康纳饰)在超立方体中看到女儿墨菲的过去时,不知怎么地,一个高维度概念的莫比乌斯环状 “咬尾蛇”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而对M.C.埃舍尔(M.C. Escher)的视错觉版画《瀑布》(Waterfall)的印象亦同时出现。用这两个具体的形象来诠释抽象概念让我相当兴奋,以此类推还有更多的具象设定,例如彭罗斯阶梯(Penrose Stairs)(出现在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中)以及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雅各布的梯子》(Jacob’s Ladder)。这些图像都可以用来解释如果我们用循环论和因果论解读电影时,人与时间和空间的联系,以及永劫回归如何影响电影的哲学内核和创作动机。
电影《盗梦空间》中的彭罗斯阶梯
因此我必须在这里阐明永劫回归这个概念,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的解释或许足够清晰——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它象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某次战争,某次未能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哪伯有十万黑人在残酷的磨难中灭绝,我们也无须对此过分在意。
……
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我们就会象耶稣钉于十字架,被钉死在永恒上。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这就是尼采说永劫回归观是最沉重的负担的原因吧。
由于时间循环的存在,个人作出选择将异常艰难。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件不停地回环往复,造成困在无尽时间里的个体的永恒伤痛,这意味着一个人在此种困境下遭受永劫回归的折磨。显然这种情形发生在每一部史诗中,《星际穿越》亦不例外。换句话说,每一个选择都不再有存在的意义,尽管每个一瞬即逝的选择都被嵌入循环中。但是我没有看到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诠释出循环选择背后的沉重负担,这可能归因于他着力于家庭和爱的主线。然而,《黑镜:白色圣诞》却达到了这个哲学内核,甚至是它的内部。
反乌托邦电视剧《黑镜》借用卡夫卡式的叙事呈现现代生活的假象,通过揭露硅社会和黑科技的不足,讲述失去人文关怀支撑的个人悲剧。《白色圣诞》将故事主线分为两个耐人寻味的部分——殊途同归的结局——一个人被所有人屏蔽而另一个人则在没有事实陈述的情况下被囚禁(由于他的复制体在虚拟世界中的供认)。有一个关于该复制体的观点值得深思——复制体有人性吗?或者它本应具有人性?显然这是一个难题,假设我们肯定复制体的人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解释该剧的永劫回归内核。现实中的波特身陷囹圄,而虚拟波特则被永恒的精神重负折磨。
柳文杨的科幻小说《一日囚》同样在描写时间囹圄中抵达永劫回归的核心,小说讲述了一个重罪犯在固定的一天重复自己的人生,永恒即是他的刑期
噩梦是这样开始的,由于人类共同的弱点,我犯了罪,大罪。在我的世界里在你还没有见到,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我得知自己将要接受什么惩罚。
法官说:“你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在有生之年,你将永远过这同一天——我们为你随机选择那一天,2008年8月18日。你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只限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直到自然赋予你的生命结束。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优待,你可以在一座热闹的都市种服役,但在服刑期间,你不能对周围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和你所受的刑罚,否则我们将你转移到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在孤独中度过刑期。”
你理解吗?朋友,这是无止境的噩梦。
电视剧《真探》
电影《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在设定上与《一日囚》类似,主人公发现自己困在时间循环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一天。沉溺于快乐主义和数次自杀尝试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在《真探》的某一集中,主人公拉斯特·柯尔(Rust Cohle)道出了永劫回归的世界观:“有人告诉我,‘时间就是一个平面圆’,我们已经或者即将付诸行动的一切,我们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它们。”
时间旅行或许更为适合阐述永劫回归对科幻作品的影响,但是做到极佳的诠释未必容易,因此这一类作品往往会落入俗套。《12只猴子》(12 Monkeys)以及《环形使者》(Looper)在故事性上较为优秀,在暗示循环的细节设定上却有些薄弱。罗伯特·海因莱茵(Robert Heinlein)的《你们这些回魂尸》(All You Zombies)讲述的“我在时间循环中成就了我”的故事,可能非常接近永劫回归和选择无意义论。在一系列的选择中,变性前后的时间特工“我”在不同角色中转换,既是未婚受孕的母亲,亦是写忏悔故事的男子和孩子的父亲,甚至是那个出现在孤儿院中的孩子,“我”皆是“我”,我陷入循环,成为循环中的凸起部分。小说结束这样写道:“蛇吞吃了它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何谓始,何谓终……我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可是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你们这些回魂尸?”海因莱茵在这里借 “咬尾蛇”道出时间旅行中的永劫回归观,命定悖论、闭合类时曲线理论以及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被运用其中。2014年的科幻电影《前目的地》(Predestination)就是改编自海因莱茵的这篇小说,不过额外加入了“闪弹人”的剧情作为另外一个循环。
电影《前目的地》
电视剧版《12只猴子》
时间和永恒是艾米丽·迪金森(Emily Dickinson)许多诗歌的主题,我发现永劫回归观亦扎根在其作品深处,因此在文末摘录其一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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