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志诚
前言
生命起源于海洋,而文明爆发于陆地。
是的,作为陆生种族,我们从小到大理所应当地接受这条常识。我们的祖先解放了双手,学会了劳动创造。我们掌控了火焰,从而开辟了对自然能源的利用史。因而我们无法想象,离开了我们所熟悉的陆地大气环境,离开了我们引以为傲的陆生种族的身体结构,一个智慧文明种族该如何发展壮大。
先辈们也曾幻想过灿烂的大洋文明,但那终究不过是我们自身惯性思维的投影。科幻片中,半鱼人们身披鳞片、挥舞长戟、摇曳鱼尾的身姿更多是我们对失落文明的憧憬。
但那一天,它们真的来了,代表着那个既亲切又神秘的未知领域与我们正面遭遇了。结果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猝不及防,惊愕之余却也庆幸着自己能成为时代的见证者……
海螺人的奇袭
那一年算不上渔业的丰年,但三湾坝码头往来的渔船却依旧是那么热闹。大批的鱼货被现场分装后快速地经由货车运走。海滩上,死去的鱼虾和海杂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任凭日晒,散发着腥臭,就连那几只腆着肚子踱步其上的海鸥都对这“垃圾食品”失去了兴趣。
我们如往常一般巡查着三组由人造礁岛组成的防潮堤坝,小艇在人工海峡之间穿行着。
“快看,那是什么?”身边同事的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惊呆了,只见一号岛坝那近似悬崖般陡峭的侧壁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快速蠕动着向上攀登。
几千?几万?十几万?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对数字失去了概念。即便是看惯了大鱼汛的老渔民恐怕也不曾见过这铺天盖地的怪物大潮!
它们有着小到西瓜大到车轮般的体积,浑圆无比的背壳黑中泛着青绿。几条灰色的触腕从圆壳中张开,趴附在堤坝上,就如同一只只头戴钢盔的章鱼。但与软绵绵的章鱼相比,它们的触腕更为硬朗粗大,敏捷的攀爬动作丝毫不亚于飞檐走壁的壁虎。
不一会儿工夫,这些“特种兵”便攀上了一号岛坝的顶端集结起了部队。只见它们蜷缩起身子,竟如保龄球一般在平整的道路上翻滚了起来!一时间,叮叮当当,咕噜咚隆的声音好似山体滑坡,千米开外都震耳可闻。
没人能阻挡这么一支滚球大军!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路桥来到了正在卸货的码头中枢。人们开始慌乱逃窜,但两腿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那些奔泻的球体。不时有人踩中了翻滚中的海螺人而被绊倒。数十条触手一拥而上,捆绑住受害者的口面部,干净利落地咬断了他们的颈椎。
前来支援的同事们开始放枪,但7mm口径的子弹竟无法穿透那些怪物的球形外壳!(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些螺壳并非海螺人的天然身体结构。而是多层不同质地的金属和矿物晶体复合而成的人造装甲。)子弹在球体表面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后便擦飞了出去。弹射的子弹反而造成了人群更大的恐慌,场面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天,它们席卷了整个码头,劫走了所有的鱼货,甚至带走了一百三十多名在劫难中死伤的人类。就如它们袭来时的迅雷快闪,它们的撤退也如风卷残云,毫不拖泥带水。整场行动不过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一切便回复了平静,只留下遍地狼藉证实这一切并非虚幻。
在此后的两周内,我们调集了大量的人手船只,在事发点附近的海域进行了扫荡式的声呐探查。但那成千上万的谜之大军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是深邃的大海刻意将其藏匿,回应我们的是死一般的寂默。
遭遇无手种族如何是好?
人常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时我们并未意识到,三湾坝码头的恐怖事件不过是风暴前夕的小序章。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整个地球都似乎陷入了狂乱的状态,太平洋西岸遭受频发海啸台风的侵扰,而东岸的美洲地区则陷入了持续性的高热干旱。我们的地球就像是一下子进入了更年期,处处突显着失衡。
世界各地的海域频频传来船只沉没的事故报道,风浪的变化越来越不遵循水文规律。但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我们的调查难得地有了进展。
那年3月,我们在南洋远星号潜艇的失踪处再度发现奇异物种。它的尸体飘荡在海面上,形似巨型的七彩鳗,尾部已破损不全。据推测其体长在3米左右,体重约为90千克。和之前袭击三湾坝的海螺人不同,这是条典型的海洋脊椎动物,狭长的低阻身躯,小巧的胸腹鳍,纯粹是为了在水中畅游而进化出的精炼身形。
但正是在这样一种生物的身上,我们依然发现了使用工具的媒介!怪鱼的上下两颚分别延伸出两条半米长的触须,两组骨质管状象牙形的“兵器”套在了触须上,形同四把致命弯刀,内刃分布着细密的锯齿,透露出野性的凶悍。
与软体海螺人的触腕不同,这些怪鱼使用面部触须来实现“手”的功能。触须末梢的精微分叉以及触须表面富有弹性的小凸起都显示出该器官分布着发达的神经网络,运作起来如手指般灵巧。
这让我们顿时意识到,海洋中存在的智慧文明种族绝非一种。不同形态的生物在各自的进化道路上各显神通,分别寻觅到了适合自身的劳作之道。
人类向来习惯以自己的经验评判其他生物的潜能,因而我们曾断言海豚纵然聪明无比,却会因无法解放双手而遭遇进化的瓶颈。相较之下,拥有着灵巧触腕的海螺人的出现似乎更符合我们的预期。但大象无手,却能以一条发达的鼻子完成诸多杂事。纵然是流梭身形的海洋脊椎动物,通过强化某些面部器官,一样能够实现持握兵器,搬运物体等功能。
如果这世上真存在海底金字塔守卫,那么我们不会遭遇到上半人身、下半鱼形的长戟卫兵;迎接我们的将是不必放弃机动优势,堂堂正正以全鱼姿态亮相,仅以“胡子”挥舞着标枪与抓钩的鱼战士。
情况越来越离奇了——海螺人,巨型七彩鳗怪鱼,这两个物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不约而同地具备了足以用工具武装自身的文明等级。大海总是带给人意外的惊喜,它就像是个隐藏在地球内部的太空异星,时不时地“不按基本法出牌”。
群鱼乱潮与移动要塞
这不是什么意外!这是赤裸裸的打劫!真是太疯狂了,整个海洋似乎都在与我们为敌!
若不是侦察机传回的视频无可争议,没有人能相信天气预报中仅仅3到5米的风浪掀翻了一艘2万吨的货轮。
是的,洋面上刮着风,海涛不安分地在咆哮。然而比起单纯的自然之怒,刻意的“兴风作浪”才更加防不胜防。我们的祖先曾自豪地宣扬“天人合一”的理念,并将之作为古老的传统智慧代代相传,但和这些海洋生物的大手笔相比,我们着实是小巫见了大巫!
蔚蓝的洋面下,依稀可见黑漆漆的庞大鱼群分成了三股部队,分别盘踞在货轮的周侧。原本长流状的鱼群开始围绕一个核心打转,三个直径五六千米的巨大饵球形成了,如同三股新生的台风,慢慢逼近了被围困的货轮。海面下暗流奔涌,鱼群扰动所产生的碎浪渐渐叠加了起来,与海面上原有的自然风浪相融,拍击于船侧的一瞬间爆发为20余米的“疯狗浪”!
船体剧烈地摇晃,却难以恢复平衡。船身的一侧,数不清的海螺人层层叠叠趴附着,形成了一个重达几百吨的挂坠。这个像大肿瘤一样恶意挂上的重心失衡码愈发加重了船体的歪斜。可怜的货轮就像一条垂死的大鱼,侧翻着肚皮,在“疯狗浪”的轮番轰炸之下,应声折断,继而稀里哗啦散成了数块,被卷入了海底。
紧接着,鱼群所汇聚而成的风暴饵球慢慢地从海底托起了三座环形的移动要塞。在浮力与涌流的作用下,环形要塞在海面上慢悠悠地打转漂移。它们周身布满了红褐色的长毛,貌似一座座长满藻类与真菌的珊瑚环礁,但其充满数学美感的多层工整的圈环嵌套结构则充分表明了这是不折不扣的工程大师的杰作。
红褐色的长毛卷走了海面上的油污与轻小的垃圾碎屑,三座移动要塞就如吸尘器似的将犯罪现场打扫干净。末了,鱼群散去,移动要塞也重新沉入了深海。
简单粗暴,却直接有效。没有火炮的轰鸣,也没有钢铁的突击,海洋种族以最简约了当的手法向我们诠释了什么是最纯粹的野性暴力,什么是“压倒性”的自然之怒。
然而这种“以多制胜”的鱼潮战术却也绝非无脑平推可以实现的。在整场袭击中,每一波“疯狗浪”的叠加点位都恰恰精准地轰击于船体失衡的一侧。曾经有海洋学家提出过,无数海洋生物巡游所产生的碎浪汇聚而成的生物潮也是足以影响整个海洋潮汛状况的一大势力。虽然如此,但真正能够控制并运用生物潮,却离不开对现场战况的实时把控能力和发达的动态预算能力,海中的鱼群规模如此巨大,究竟是谁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千军?
据录像观测,鱼群中的鱼种各不相同,甚至还出现了鲸豚类的身影,而海螺人突击队也再一次发挥了核心作用。毋庸置疑这是多物种配合作战。这些海洋智慧种群就像是演化出了跨物种桥联的群体智慧网络,让人思之不寒而栗。
武装炼菌
不得不说,“沉箱木马”计划的实施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在深海情报收集方面的被动局面。多艘秘密搭载着深潜探测器的诱饵船只按预定计划,成功地被“海盗”们虏获到了它们潜藏于海底的根据地。
至此,我们才得以近距离地一窥移动要塞的全貌。它就那样静静地坐卧于海底,被暗潮卷起的沙土覆盖着半边面貌。远远俯视,就如再普通不过的海底环形火山口。然而探测器近距离贴身观察结果却让我们对“混凝土”这一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
大量的沉船残骸被粗犷肢解为零件,用以搭建起支架结构,混合着废弃的旧拖网、旧塑料瓶、玻璃瓶等海洋垃圾,再配上空贝类、沉入海底的椰子壳,以及鲸骨等胶合而成。宏伟壮观的海底文明要塞竟是以各种废品筑造的!
几米长的红褐色菌丝随着暗流飘摇着,几乎覆盖了要塞的整个表面。这些菌丝与垃圾所结合的基座部位已出现了相互浸润的融合现象。菌落吸附着来自沉船的油污,并以此化学能为动力腐蚀着垃圾残骸,溶释出的多余元素在菌体表面凝结成矿物盐结晶,构建起多面体结构的微观甲壳。越来越多的多孔海绵状“菌岩”正逐步取代环形要塞中的零碎垃圾部分,起到了黏合稳定剂的作用。
在这里,我们依然观测到了忙碌的海螺人。这些能工巧匠从菌落的基岩部分开采出半岩晶化的中年菌丝,放入口中充分磨碎后,伴随着黏液吐出,再以十二条灵活的触腕搓揉出器具的简要框架。它们就像是充满了耐心和技巧的陶艺大师,腕肢上下飞舞着,不断地修修补补,只用了数小时便完成了一套标准型海螺人球盔雏形。剩下的便只需等待菌落结构在模具上的自然生长、结合、死亡和硬化。
人们常说垃圾是放错了位置的宝贝。一个智慧种族所丢弃的废品,在另一个智慧种族手中就成了难得可贵的资源。讽刺的是,人类曾制造了大量的海洋垃圾危害了海洋生态环境,而现在海底智慧种族却反向利用了这些垃圾制造出武器以对抗陆生文明。
的确,它们身处水下,无法像我们的祖先那样轻易地发展出火焰文明,然而它们却另辟蹊径,选择性地培育出了优质的菌种完成冶金大业。这让它们的材料工艺后来居上,解决了武器、建筑领域的基础问题。
而据进一步的推测,这些长满菌丝的环形要塞可能还存在不同的模式以实现各自的功能。环形中心水域能创造出温度、盐度相对独立的微生态环境。因而除了已发现的冶金工厂外,或许还有分解石油甲烷代谢品以培育基底生物作为蛋白质供应源的菌种。这些饲料菌滋养着小虾米,让要塞成为牧场;抑或者是要塞保护幼体免受强大掠食者和风浪侵扰,在育儿基地中,菌丝成了更容易消化吸收的婴儿食品。
机械制造 OR 生物役使?
“沉箱木马”计划被识破了,我们一直以来都弄错了!
作为人类,我们发达的机械工业让我们矗立在地球食物链的顶端。我们的本体力量是如此弱小,与大多数凶悍的野兽相比,我们缓慢而无力。但机械改变了一切,那些钢铁战神般的辅助装备让我们得以将头脑中的智慧转化为撼天动地的物质力量。因为机械之力成了我们人类掌握外界自然物质的首选媒介。
在这样的思维主导下,我们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拥有制造业文明的海螺人是海洋智慧种大暴动的幕后元凶。但我们却忘记了,在我们的祖先创造机械之前,我们依靠役使其他生物来弥补自身的不足。
生物本身便是大自然创造的精妙机器,大小形态各异的生物各有所长。如果存在某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智慧种族可以差遣多种其他物种为自己服务,那么其对自然资源的把控程度并不会亚于机械文明。没有枪,没有炮,大自然为它们造。这些主宰者不需要创造什么,它们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像逛奴隶商店一般,选择自己需要的仆从,将其收入自己的掌控之下。
在深海间谍探测器运作两周之后,一道灰色的身影快速地掠过了上方。紧接着,我们听到了鲸歌!那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如拉响了的警报,原本浑浑噩噩制作着“陶艺”的海螺人们顿时换了一副面貌,从四面八方围起了这台被它们忽略了整整两周的人造机器,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信号中断了,我们再度失去了情报源。几天后,这座环形要塞已搬迁得不知所踪。
鲸!神秘的鲸!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明了无误——看似拥有高等文明的海螺人原来受制于另一大洋种族。这个隐藏于深蓝中的黑手竟潜伏了如此之久。
在随后的几年中,我们又零星得到了几具海螺人的尸体。解剖发现,海螺人的颅部神经组织附近附着着一些寄生微生物,它们影响着海螺人的情志,阻扰着海螺人的判断力,却能对水下特定频率的声波信号组合做出反应。
更可怕的是,世界各地的海洋生物学家又陆陆续续地在各种海洋生物的神经系统中发现了此类寄生物的分布。或许,先前的鱼群突然具备了准军事化水平的群体智慧并非自然随机演化的结果,而那些游走于饵球外围的鲸豚类身影也绝非巧合。
我们再也没能目睹到任何一条神秘的鲸。它们就像是操控着骷髅兵的亡灵巫师,从不轻易现身。于是乎,我们将其命名为——巫鲸。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人类每次行动都难以追踪到海洋智慧种族大军的下落。大洋中的任何一条鱼、一只虾,甚至是微小的浮游生物都可能是它们的眼线。那些随意的咔咔声,飘散出去的信息素,底栖生物的生物电场的变化,无一不是巨大情报网络中的一环。故而它们总能提前一步规避我们。毕竟大海是如此广阔,那是海洋生物飘逸走位的后巷子,而我们陆生种族在其中则显得那么渺小而笨拙。
战 因
直至今日,仍然有人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匪夷所思。人类文明唯一论者依旧在怀疑海洋智慧文明存在的真实性。但其他人则认为,地球智慧文明发展史与宇宙文明一样,原本就是多源并进的。海洋文明也并非一夜崛起,只不过陆生种族和海洋种族所处的环境交集太少,之前并未遭遇罢了。
而环保派的学者则提出了更进一步的大胆假说:
海螺人和巫鲸在原先的漫长历史中分别缓慢地发展着各自的文明体系。潜藏在深海中的海螺人兢兢业业地发展着自己的手工制造业,占据着深海文明王者的地位;而擅长驭控之术的巫鲸则喜好游牧,成为了驰骋大洋浅表的成吉思汗。
原本两大文明互不干涉,但人类工业文明造成的温室效应使得大洋环流衰竭,深海生物从而无法从沉降冷流中获得充分的氧气。无奈之下迁徙到浅表海域的海螺人与巫鲸爆发了激烈的资源争夺战。最终海螺人战败,成为了巫鲸的奴仆附庸种族。而两大智慧文明的融合使得文明的发展速度呈现出爆炸式的增长。
凭借着海螺人提供的技术,诸如巨型七彩鳗之类的周边奴仆物种也得到了武装。巫鲸一族的势力得到了空前的壮大,它们已不甘在人类面前处处低调隐匿自己的存在。
曾经,我们陆生种族肆无忌惮地暴力开采着来自海洋的资源。我们所糟蹋破坏掉的,甚至超过了我们实际需求所消耗的。而现在,它们开始攻击我们的船只,打劫我们的渔场,它们代表着地球表面70%的势力向我们宣战了。
没人能预测历史的走向。我们幻想过和异种智慧生物的首次接触,害怕过战争,也憧憬过友好建交。我们安慰自己,智慧种族之间不会无缘无故产生矛盾。但今天,它们真的出现了,我们才发现其实彼此早已积怨深厚。
因为——它们并不来自深空,它们来自深蓝。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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