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辉
要说起最近撩动中国科幻圈关注的焦点,自然非大年初一上映的国产科幻片《流浪地球》莫属了。这部由大刘在十几年前创作的经典科幻小说,各位科幻同好已经非常熟悉。而在由此改编的电影中,也精准地还原了原著的诸多精髓——高耸入云的行星发动机,借助木星重力场的引力弹弓……对了,还有在地表环境剧烈变化时或地球遭遇小行星轰炸时,维系脆弱的生命之种的地下城。
当然,原作故事设定中地球所遭遇的那场剧变,在现实中恐怕大概率不会发生——我们的太阳正值青壮年,我们大可以放心地沐浴它慈母般的温暖。但就是在这样和谐美好的现实世界里,却着实有一座“末日地下城”正在运转,不过,躲藏在其中的并非人类自己,而是难以计数的——种子。它们逃避的也并不是太阳的氦闪,而是更严峻的“末日”威胁。在电影中,最后冲向木星的“领航员”空间站上,就储存有三十万人类的受精卵和一亿颗基础农作物的种子。现实中的“末日地下城”,看来就是“领航员”空间站的现实原型。
这座地下城的正式名称,是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 The Svalbard Global Seed Vault ),而它更广为人知的别名则颇有几分惊悚——“末日种子库”。这座由挪威政府于2008年在斯瓦尔巴岛设立的非营利的、全球性的植物遗传基因库,隶属于北欧遗传资源中心管理。它设立的根本动机,是给全球其他1700多个基因库做一个终极备份,以预防其他种子库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正常工作。
这个种子库设在挪威境内斯瓦尔巴岛首府郎夜城边上一个废弃的煤矿里,通过大门之后,经过一条一百多米长的隧道,有一道防爆门,进入防爆门之后是一个前厅,从这里可以通往三个两百多平方米的恒温库房。库房使用空调保持着-18°C的恒温,库房的墙壁是一米多厚的混凝土,一方面可以起到保温的效果,另一方面,坚固的山体和厚重的墙壁可以保护这些库房里的种子抵御核武器的攻击。从这些硬件配置上来看,将它戏称为 “末日种子库”,或许是因为人们希望它可以在面临诸如人类的核战争和剧烈的天灾时,给地球上的农作物留下宝贵的火种。
可奇怪的是,现在早已不是冷战对垒的高峰时期,这种“末日威胁”似乎已经越来越缥缈,为什么挪威人还要大费周章地搞这么一座种子库呢?
其实,大规模的核战对于遍布全球的粮食作物来说,反倒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几个核大国的核武器数量足够将地表面积挨个犁一遍,但谁也不会闲得无聊放着更重要的城市和军事目标不打击,专门用核弹去轰炸一片麦田。而与之相比,植物们正在遭遇的那些看不见的风险,才真的堪称“末日”!
人类农业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一万多年历史了,许多作物经过人工选育,出现了非常多的品种,但在这个过程中,总有一些品种因为产量不佳,或是口感略差,或是其他原因,被市场所抛弃。举个简单的例子,农民们总会普遍选择亩产更高的小麦品种,而放弃亩产较低的,那么多年之后,这种亩产较低的小麦种子可能就无人培育,这个品种就算是消亡了。粗略的统计表明,人类培育过的作物中,有75%的作物品种就是这么被淘汰了。
或许有人要说,这种“天生劣势”的品种,淘汰就淘汰呗……
这就大错特错了。
诚然,一些品种在目前看来,或许商业性不占优势,但它独特的基因可能具有其他的潜在优势,比如产量高的小麦A和产量低的小麦B,A的亩产远高于B,但抗旱能力可能就不如B,那么如果全球大旱,A都干死了,可怎么办?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种植B来度过这次天灾。或者,有的品种本身性状一般,但通过杂交可能就会出现非常好的品种,比如小麦A和小麦B杂交,可能会出现产量更高的小麦C。可如果当初因为嫌弃B性状不佳就把它彻底抛弃了,C的出现就无从谈起了。
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曾经就发生在遥远的爱尔兰。在大航海时代,欧洲人从美洲引入了土豆,这种舶来品很好地适应了欧洲的土壤和气候,很快就成为当时的重要农作物。在爱尔兰,通过普及土豆种植,人口增长也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但是爱尔兰人种植的大多是当时的所谓“良种”,品种十分单一。这一隐患终于在1845年集中爆发——这一年,一种名为Phytophthora infestans的卵菌入侵爱尔兰,它会导致土豆患晚疫病。由于爱尔兰农民普遍种植的那几种土豆都没有抵御这种卵菌的能力,由此导致了疫病大爆发,整个爱尔兰土豆产量暴跌,短短十几年就饿死了上百万人,更有许多人流离失所,这就是爱尔兰的土豆大饥荒。我们可以设想,如果爱尔兰人的土豆品种多样,人们是有机会发现一些可以抵御晚疫病的土豆品种,并及时推广,从而避免这次天灾的。
悲哀的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短视物种。发生在爱尔兰的悲剧,并没有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或者说,这种重视在短期的利益面前被击得粉碎。在今天,大面积种植单一良种所带来的隐患,在世界各地的各种作物身上都还非常常见,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常吃的热带水果香蕉。作为人类培育的最早的几种水果之一,香蕉曾经拥有几百个品种,其中的一些的确不太讨人喜欢——它们有的果肉里长着硬籽,有的生长十分缓慢,有的又不太耐储存,这都成为激发蕉农种植“良种”的动力。在上世纪初,人们吃的香蕉还有十几个主要品种,而到了二战结束后,市面上的香蕉几乎被一个叫作“大麦克”的良种所垄断。当五十年代一种叫作尖孢镰刀菌的真菌开始爆发时,它引发的香蕉黄叶病瞬间感染了全球香蕉种植园,为了应对这次危机,全球的蕉农又开始转而种植一种对黄叶病有免疫力的华蕉,这也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香蕉品种。乍看起来,这次危机已然度过,可单一种植的华蕉,又是否会在下一次突然爆发的疫病面前訇然倒下呢?
这就是遗传基因多样性的重要作用,我们可能暂时还没发现某些品种的基因对我们的意义,但如果最大限度地予以保留,就可能给我们未来应对危机的时候多留一点儿后路。所以,在平时收集各品种的种子,保护基因的多样性以增加容错性,当蔓延全球的植物疫病暴发时提供种子复兴农业,这就是种子库的巨大意义。
实际上,出于此种目的而建设的种子库,在全世界一共有1700多座,除了各国保护自有品种的国家种子库,还有一些国际组织建设的全球种子库。但这些种子库的保护范围有限,它们也或多或少地面临一些环境的威胁。
比如国际干旱地区农业研究中心(ICARDA)早在1983年就建设了一座种子库,用来保护一些适合在干旱、半干旱地区种植的作物的种子。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个种子库的所在地是阿勒颇。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在最近几年,随着叙利亚内战的相关报道而被人们熟知。可想而知,在纷乱的战火之下,这座种子库早已无法正常运行,国际干旱地区农业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逃到黎巴嫩之后,多次试图抢救种子库中的样本,但均以失败告终。
与之类似的还有菲律宾的国家种子银行。菲律宾建设这座种子库的最直接目的,其实是为了抵御台风对农作物的威胁。由于地处西太平洋台风高发区,菲律宾的沿海地区农业发展常常遭到毁灭性的扫荡,该国一度设想通过种子库的庇护,帮助灾区农业快速恢复。然而尴尬的是,2006年夏季,这座以抵御台风为目的的种子库,直接就被台风摧毁了……
挪威的末日种子库的诞生,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意外的损失,它的作用就是给全球其他种子库再做一次备份,也就是双保险。所以当阿勒颇的国际干旱地区农业研究中心(ICARDA)的种子库因为战火原因损毁之后,其工作人员就取回了存在“末日种子库”的备份,并计划通过重新育种重建自己的种子库之后,再送一些备份过来。
那么,给全世界做备份的重担为什么单单要交给挪威人呢?
这恐怕和斯瓦尔巴岛特殊的环境和政治地位有关。
地处北极圈内北纬78°的斯瓦尔巴岛,气候非常寒冷,是适宜种子的保存天然冷库,尤其是种子库所在的那座山,更是有厚厚的永久性冻土层,根据推算,即便因为意外停电导致制冷设备失灵,仅仅依靠冻土层的保护,三间库房的温度也可以维持在0°C以下长达200年之久。而且斯瓦尔巴岛远离大陆,岛上只有两千多人口,还不如岛上生活的北极熊数量多,但就是这样一个“大村子”,却拥有一座机场和现代化的港口,优渥的交通条件让种子的运输成为可能。
更重要的是,斯瓦尔巴岛政治地位非常独特。这个岛的归属一度争议很大,荷兰、丹麦、芬兰、挪威和俄罗斯都宣布自己首先发现这个岛,拥有对其的主权,各国为了争夺这个岛使出了浑身解数,俨然就是今天南极领地争夺战的翻版,但是最后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最终大家还是坐在谈判桌上提了一个折中方案,也就是《 斯瓦尔巴条约 》。根据条约规定,斯瓦尔巴岛的主权归挪威所有,但是条约缔约国可以在遵守挪威法律的前提下在此从事商业开发行为,并确定这里为非军事区。所以把种子库放在斯瓦尔巴岛,可以最大程度上消除各国之间的戒心,最大程度减少这里被战火蹂躏的危险。
“末日种子库”的建设虽然是挪威政府所主导的,但实际上它的运营资金却来自多国政府和盖茨基金会等国际组织的资助,“末日种子库”对外也是免费开放,任何其他种子库都可以把自己的种子送过来备份,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自由地取回。
“末日种子库”设计的时候,安全性的确是排在了第一位的。我们刚才说过,它设在一座山中,由厚厚的永久性冻土和混凝土保护,可以抵御核武器袭击,可以常年维持低温。此外,这个库的入口,位于海面之上一百多米,即便南北极冰盖完全融化,海平面升高,也无法威胁到它。
但我们必须坦诚地说,100%的安全是不存在的。
虽然全球变暖这个问题争论一直不断,是否在持续变暖、是否是人类活动造成全球变暖仍有争议,但近些年来北极地区的反常高温确实是不争的事实:2017年,斯瓦尔巴岛的平均气温较往年提高了7°C。虽然“末日种子库”建在山上,地势较高,附近也没有河流湖泊,但积雪大量融化,降水异常增多,还是超过了当时设计的排水能力,在当年5月,这些积雪融水居然涌入了种子库的隧道里,虽然它们很快又冻结成冰,但还是把全世界的育种学家吓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在经历了这场意外之后,“末日种子库”对排水设施进行了升级,但全球变暖对这里的威胁还远不止进水这么简单。种子库所处的冻土层是否会因为气温升高而开始融化?如果融化,会不会导致建筑结构强度降低?会不会造成内部渗水?如果冻土都融化了,又如何保证种子库断电之后还能维持低温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们现在并没有答案。
或许,我们会找到合适的方式加固“末日种子库”,亦或许,会有更为稳妥的方式给“末日种子库”再上一道保险(比如发射到太空?)。但归根结底,“末日种子库”只是一个最终办法,而我们要努力的方向,应该是最好永远不需要用到这个最终办法。
我们在农业发展过程中的短视,我们对环境的肆意污染和破坏,我们不断激起的战争阴云,威胁的仅仅是种子吗?各类种子好歹有“末日种子库”来保护,可我们给自己编织的末日来临的时候,谁又来保护我们自己呢?
这才是最需要我们考虑的问题。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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