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志诚
并非界限分明
生物、机械,这两个对象似乎从来就是泾渭分明的。前者天造地化,后者则是人类智慧的产物。与生物相比,机械没有意识,无法感悟大千世界,呆板的电子眼里总那么空洞茫然,缺少了那么些灵气。它们千篇一律地遵循着指令办事,不知疲倦也无喜怒哀乐,不会创新也毫无自由的变数。不论机械设计得多么精巧,都是不具备生命的。它们被创造,它们被报废,皆不曾“活”过。
这便是传统观念中对机械类非生物的界定。
然而,随着对生物本质的深入探究,以及机械工业的精进升华,机械与生物之间的界限,愈发地模糊了起来。
作为生物,我们并非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具备着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初生的婴儿如动物般地遵循着谱写于基因中吃喝拉撒的本能,稍大一些的学生遵循着教师传授的经验公式解题作业,长大成人之后的业务流程规范让员工们兢兢业业地恪守工序。在人类的一生中,遵循既有程序办事的时间,是远超过其自由创造的。
我们自认为能够打破格律,无中生有,但不过是沿袭着先辈的代码所塑造的意识驱壳为自己升级了个补丁。物质决定着意识。每一代的生命体会如何接收信息,辨析信息,归纳组合并利用信息的模式,早已由上一辈传承而下的硬件与软件所决定。脱离了前人的代码包所奠定的方法集,新生的意识体也不过就是个惨白的空壳。
好吧,至少我们人类或多或少还能给自主地为自己升级些许版本,我们是程序的执行者,却也是程序的开发者,这一点总能成为生物与机械的标志性差异了吧?
但放眼望去,能够如智慧生命体那样实现自我更新的生物真是凤毛麟角。人们或许还能够远远地分辨出机械狗与生物狗之间的行为差异,但一只机械甲虫却足以以假乱真。
越是原始简单的生物,便越是形同机械。生老病死,寻偶觅食,筑巢御敌,它们周而复始地贯彻着DNA中的指令。曾经,达尔文进化论粉碎了“灵魂”的存在,证明了人类与动物之间没有本质的不同。而眼下,日益复杂的人工智能与低等生物之间行为能力差异的缩小,正预示着另一层认知的飞跃——生物与机械同样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生物即是机械,只不过我们是更复杂高等的机械,拥有着自我调试并升级功能的完备机械罢了。
成为一只能够独立生存并繁衍种族的生物,并不需要太过苛刻的条件。以当前现有的人类技术而言,或许还无法制造出“终结者”式的智能机器人,但若仅仅是用机械之躯创造出昆虫级别的低等生物却未尝不可。
和碳基生命体相比,这些金属、橡胶、塑料组成的新兴生物,具有强度上的优势。正如骨骼让动物屹立大地,木质让植物刺入云霄,高强度的材质支撑着更为庞大的身躯。当进化之轮开始在机械生物一族转动,被地球重力所束缚的躯壳瓶颈就此打破。没准儿,形同变形金刚式的巨大金属生物,会成为下个纪元的地球物种主流在我们眼前晃荡——正如当下高耸的乔木矗立于娇矮的苔藓前那般。
合二为一
(以下内容纯属科幻)
正是山花烂漫时,陡峭的山坡上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大自然用最华美的锦缎装饰着这个时节。
一只鞋柜般大小的机械甲虫步履稳健地行走在嶙峋的山路上。它谨慎地伸出机械肢,牢牢地抓握住突兀的山岩,一步一移地攀上了岩壁,最终稳稳地悬挂在了通风开阔的角落。只见它张开了背甲,露出内部幽深的孔道。不计其数的蜜蜂陆陆续续从其体内涌出,扑向了漫山遍野的花丛中……
这是一台移动式智能蜂箱。有了它的存在,蜂农们可省事了不少。每年随着花期逐花而行,搬运大量沉重的蜂箱到合适的向阳通风位,向来是件苦差事,更何况山地养蜂面临着花种奇异、生长环境地势险峻等诸多不便。而一台智能化移动蜂箱的诞生,无疑是劳动轻便化向往者的福音。它犹如蜜蜂们的专座房车,长驱直入人类不涉之所。悬崖、树梢,无一不见它们悬挂的身影。它们又像训练有素的牧民,观测天象,熟练地选择最佳的地点放牧,又在最合适的时节迁徙。它们行为简洁、目标明确。从它们被设计并制造出的那一刻起,就是为牧蜂而存在的优质装备。它们辛劳一辈子,风餐露宿,日作夜息,直到伤痕累累、衰朽不堪,方才退役。
历史慢慢推进,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循序渐进润物无声。人们渐渐发现,智能蜂箱的使用寿命一代代地延长了起来!从最初的五年一报废,慢慢延伸为八年、十年,乃至十五年的实用年限。明明使用的是同款产品,耐久度却无故提升,这不由地勾起了人们的兴趣。
随着深入的研究,一系列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呈现在了面前——智能蜂箱进化了!
当然,作为智能机械设备,它们从出厂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动态分析环境因素,并且调整行为策略的能力。但出乎研究者意料的是,得以进化的不仅是蜂箱本身,身居其中的蜂群的行为也开始变得和它们的祖先不尽相同起来。
起初或许是出于本能,当蜂巢因机械外力遭受损伤时,蜜蜂们为了守护自己的蜂巢,就地取材使用黏土、叶屑以及蜂蜡修复着外壳上微小的创口。这些简易却又及时的急救处理让智能蜂箱的内部线路板免受尘土与湿气的侵蚀。
烈日炎炎的季节,为了保障蜂巢的核心温度,蜜蜂们寻找着机械体中的高温部位,扇动翅膀,促进空气流通以降低内部温度。更有经验丰富的工蜂主动清洁起了智能蜂箱的散热孔,让机械体的散热机能始终养护于百分百效率状态。这一举动同样间接保护了机械体脆弱的芯片不受过热的伤害。
有了蜜蜂们的精心保养维修,智能机械体的寿命自然得到了显著的延展。这些聪明的蜂箱逐渐思考出了一条经验逻辑——若要高产,必先长寿,而欲长寿,擅择优蜂!
于是乎,野外的智能蜂箱们“窃窃私语”起来,互相讨论起谁肚子里的蜜蜂更擅长修复作业。它们开始选择性地覆灭一部分蠢钝的蜂群,将护巢品质更优秀的良种引进培育。蜂箱与蜜蜂,机械体与有机体,这二者本不同源,却朝着共生生物协作互利的模式进化着。
又过了若干年头,进化总是充满了不测的惊奇。蜂农们诧异地发现,一部分智能蜂箱彻头彻尾演化成了“野生种”。蜂巢被蚂蚁攻占了!这些昆虫界的军武霸者,将原属蜜蜂的领地占为己有,智能蜂巢就此成了智能蚁巢!
同样作为拥有群体智慧的超有机体集群生命,蚂蚁代替了蜜蜂,继承了与机械体之间的协作关系。人工智能由此改变了生存策略,老实本分的蜜蜂放牧者摇身一变,化身成为蚂蚁军团的装甲运兵车。它们开始放弃原先的职责,频繁出入蚂蚁们喜爱的狩猎场,野化为首批野生模式的机械生命体。而除了蚂蚁,蜜蜂的位置还可由胡峰、白蚁,甚至蟑螂等代替。
这样的共生关系不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作为高智能一方的机械生命体,它们永远占据着主导权。通过有意识地改变电场,收集并释放化学信号,机械生命体操纵着昆虫们更多地为自己服务。机械生命体驯化着自己体内快速繁衍更替的有机生命体,一代又一代地筛选着最合适的品系。终有一日,昆虫们将被“驯狼为犬”,成为离开机械体便无法独立在野外生存的附庸。那时,有机体的功效便形同机械生命体内部的淋巴细胞,将彻底融为其身体的一部分。
阴与阳
肾阴虚,肾阳虚,补肺阴,补脾阳,阴阳两虚,虚阳上亢……如果有患者到中医馆就医,此阴彼阳的专业名词足以让他一头雾水。在传统医学中,阴阳二元关系的平衡,促成了生命体的稳定健康。而抛开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抽象古语,中医中的阴阳其实有着简洁明了的概念定义——阳者,转化能量做功的效率;阴者,滋润与回复的能力。
细胞能够产生多少热量维持体温,肌肉是否强健,消化腺能否分泌优质的消化液分解食物,内分泌系统是否能够产生足量的激素以生长生殖,这些对外扩张的能力,皆为生物的阳之力。而代谢体内垃圾,修复老化受损的组织等对内维护的能力,则为阴之力。阳虚者生发无力,萎靡不振,阴虚者则会阳盛逐衰,后继枯乏而竭。
以此看来,传统机械体若是作为一种生物,存在着与生俱来的设计缺陷——阳盛阴乏。人们不会否认一台单兵智能战车拥有多么负责的动态影像分析系统,更不会无视它无坚不摧的火炮与风驰电掣的行驶速度。但极度威猛的机械的使用寿命,却往往不尽人意。很多时候,看似柔弱的血肉之躯的耐用性,却远胜于钢铁。终日跳动的心脏陪伴着人类度过七八十个春秋,而在此期间,我们已报废了数不胜数的汽车与家电。
作为有机生命体,阴之力无时无刻地修补着我们氧化劳损的机体,损耗与回复的大战终日不休,形成动态的亚平衡。也正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小修小补,让我们不起眼的身躯能在地球上折腾如此长的时日。
看到这里,有人或许会不以为然——机械体虽然不像有机体那样能够自我微调,但其一旦出现损伤,可通过更替零件等方式实现批量维护,岂不是更为简便快捷?
此话不假,在重大创伤领域,有机生命体的手术充满了繁杂与风险,而机械体的模块化设计却可让它换肢如更衣。然而这样的维护模式,也有其尴尬之处。更多的时候,机械体的损伤并非来自强大外力造成的重度创伤,而是日积月累的运作所造成的材料损耗。倘若一辆跑车的轮轴出现了些许金属老化的细裂纹,车主就此更替了整个轮轴的土豪之举还算可以承受,那么核动力航母的蜂巢承重板出现此类问题便更替整块底板,那就无异于重建整艘航母了。这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小觑的巨大财政浪费。
承接前文所述,当智能机械体拥有独立的自我意识之后,俘获微小的有机生命体为其修复机体的细微损伤,弥补阴之力的匮乏,这一举动让其真正意义上从单纯的机器转化为了完整的机械生命体。在许多科幻作品中,纳米微机大行其道。它们广泛地分布于军工间谍与医疗领域,渗透进其他大型机器乃至人体之内,干尽了篡改芯片或是驳接神经的勾当。但制造如此微小精准并耐用的纳米机器,本身是一项HARD模式的技术挑战。在这方面,自然界原有的微小有机生命体可以说是天然的纳米机候选。比起微观级别的机器植入人体的技术,小型化乃至微型化的传统生物植入机械体的可操作性,显得更有希望。
当今世界,析出金属,分解或生产塑料的转基因细菌,已从神话般的假想转化为实验室中的现实。原本自然生态的代谢者进军了材料工程领域。我们不难想象当智能机械生命体进化到完备阶段,它们的躯腔内壁以及各大重要部件的表面都将布满了粗细不一的塑胶软管,若干“菌囊”像内脏一般存储着备用建材。鼓风机充当着心脏,推送着雾化加湿后的含菌空气从菌囊抽调而出,顺着“血管网络”侵润着指定位置。附着于零件表面的微生物形似硅藻,覆盖着多边体金属壳壁,它们犹如3D打印机一般,分泌着生物凝胶以自己的尸体加固老化微损的部位。
不过,机械生命体并不能因此而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实现永生。
正如鞋越补越厚,锅越补越重。和有机生命体一样,反复的局部修复会随着岁月的积累,增生出诸多的冗余组织。一台“老年”的机械生命体的躯腔内或许会塞满了废弃的无效电路与管道,关节轴承反复削填后的“骨刺畸增”使得它非手术治疗不能解决。操作系统老化后对体内有机生命体群落的管控能力下降导致其无序化发展而产生“癌症”。
衰老的躯体再也无法通过微调来解决病症,更替零件的大修手段不得不一次次地被重新采纳,随之而来的是新版本零件与旧系统架构的兼容性磨合问题……最终,这位数度手术后“老者”,因体内结构熵增不止,不堪忍受维修成本(修理成本大于新建成本)而走向死亡。
生长与繁殖
巨大的工厂中,流水线批量模式化的生产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款式相同的机械。说到机械生命体的繁殖模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以上画面。
诚然,这种直接从工厂里产出成品的方式,具有效率高以及成品可直接投入使用的优势。与有机生命体不同,机械体干脆利落地跳过了幼年期,直接进入了青壮期,这使得它们不像有机生命体那般,存在着一段高风险低产出的尴尬年龄段。但这种专业工厂式的繁殖模式,也存在着它的局限性。
“大”工厂生产“小”机器,若要繁殖子代,则必先具备庞大的母体以搭建完整的生产环境。母体如同白蚁的蚁后,在机械生命体的种群中专职负责生育。整个种群的繁殖大业能否蒸蒸日上,完全取决于母体的数量与健康。很显然,建造母体工厂是需要大量的资源成本的。在物流发达、后工业环境兴旺的产业园区,这似乎不算啥了不得的问题。但若要深入未开发的原始地带,甚至远征火星,那么首批机械开拓者可不要指望一座设施完备的巨型要塞能够在短时间内矗立起来。
此时,有机生命体繁殖方式的优越性便由此体现。亲代既是生产劳作者,也是繁育者。对于这样“兼职”生育的母体而言,过于漫长的怀孕周期对生活可是不小的负担。因而,迅速地利用少量的资源,制造出体积较小,只配置少数几项基本功能的子代是种明智的策略。当这些半成品子代离开母体之后,凭借着生长学习程序,自行补充尚缺失的软硬件部分,最终发育为完成体。这种“先生后长”的繁衍模式,自多细胞生物诞生以来便屡试不爽,以至于成了当今生物繁衍模式的标配。
但机械生命体毕竟不同于有机生命体,上述两种策略的折中结合,或许才是最适用的。与有机体不同的是,机械生命体可采用模块化组装生产。倘若一个机械生物种群欲图繁衍后代,它们可分工协作,每个母体分别负责孕育一个零部件。待这些精细打磨锻造的零件分娩而出之后,再经由体外拼装。
随着繁衍技术的代代精进,种群内不同成员的专精方向,也开始有所不同。有的擅长制造动力系统,有的则是武器大师,还有些是材料高手、编程达人,或是饲育体内有机体微生态群落的专家。
为了装配出最理想的后代,直属亲代会事先设计好子代的蓝图,而后向同伴“订购”自己所需要的组件。一位子代往往同时传承自数位乃至数十位亲代,超越两性繁殖的多性繁殖行为,在数据规格共通的机械生命体之间反而更易实现。
各色奇观
作为新兴物种,机械生命体的未来或许会比人们预想中的状况更具有多态性,有些甚至令人哭笑不得。赛博朋克式的假想世界过于“天堂”。要想在人类纪后期独立生存于这艰险的地球上,那些奔向自由大逃亡的机械生命体,必须首先克服暑热关、严冬关、梅雨潮湿关、粉尘侵蚀关等等险恶的自然考验。离开了人类掌控的工业环境,叛逃的游击队不得不就地取材,自行解决温饱问题。
届时,防治野生机械生命灾害的搜捕队将可能擒获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它们或是削制竹片替代自己损坏的螺旋机翼的小型无人飞行器;或是捕杀绵羊,剥下羊皮为自己披上保温外套的野战工兵。电线杆上能逮着拴着偷电挂钩的小贼,种植园里潜伏着使用针筒抽吸植物汁液发酵为酒精作为燃料的“害虫”。
当然,机械生命体作为前途不可估量的新型生物,可不会仅仅局限于和人类玩猫鼠之争。从海洋到陆地,从陆地到天空,生命的进化越发脱离地球水环境的守护,以更高的机动性、耐久性、防护性的姿态,征战更严酷的疆域。直至太空时代,人类凭借着机械的力量,在宇宙中争取到片刻的立足之所。设想中,我们凭依着星际飞船漫游天宇,在厚实机甲的层层保护之下安享“舰内桃源”。大型人工智能控制着飞船,以它那超越人类的智慧应对真空荒漠中的各种挑战。
于是乎,一个有趣的问题出现了——究竟是人类驾驶着智能世代飞船在星际间移民,还是智能飞船已经进化为生存于太空的超级生物?它们就如大海中的鲸群,追逐着资源终日洄游着。至于人类,那不过是肠道内需要养护的“益生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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