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苌苌
万有引力之虹的评论
品钦一共出过7本小说。在我国已出版的译作有4本。分别是《拍卖第49批》、《V.》、《葡萄园》和《万有引力之虹》。近期出版的《万有引力之虹》和《V.》是重新翻译出版,前者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后者是他的成名作。“品钦的小说通常被认为很挑读者,一个原因是其中涉猎的知识很渊博,读者应该是同时热爱文学,具有物理学(包括经典物理和量子物理)、火箭工程学,神学,乃至《易经》的知识,关心时事政治,对神秘主义有天然嗜好的人。”品钦的研究者,正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但汉松说,“挑战还来自于,读者不仅要具有智慧,还要能忍受他的‘下作’。”品钦作品的深度值得学界研究,在美国有的人以分析《万有引力之虹》获得博士学位。国内研究品钦的也是些严肃的学者,而他的小说写的却是最离经叛道的内容。想象学者们坐在台灯下,很认真地品读可能是毒品幻觉下的冗长场景,挑衅人类心理忍受极限的变态性场面,不知道品钦是否会生出恶搞后的满足感。《猜火车》中,男主人公钻进公共卫生间的马桶里的情节,也是出自《万有引力之虹》。“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那就得头朝下……”之后的3000字制造的恶心效果,比视觉影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风雪交加夜,尼奥面临命运的抉择:是吞下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电影《骇客帝国》中的这一场景,后来成了一个普遍的隐喻:选择蓝色药丸,表示他宁愿在神佑下,麻木而幸福地过一生。选择红色药丸,则是去拥抱真相,去战斗,革命,付出牺牲,真相之路必将令人痛苦,而且知道后也没有解决方案。这个场景,来自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中一个片段的启发。吞下红色药丸的尼奥,多少也是品钦的作品性格的写照。
“万有引力之虹”是火箭发射后形成的抛物线。书中的男主人公斯洛索普是在英国的盟军情报处工作的美国中尉,他和女人寻欢作乐的地点,往往成为德国导弹袭击的目标。他有意念制动的天赋,可以以心灵的力量使得火箭落在某个地方。他从开场的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转而去探究自己存在的秘密。遭遇了伪装成盟军的纳粹,黑市商人,瘾君子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似乎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阴谋网,世界被技术寡头主宰,而每一颗导弹都在追踪它的目标,不断逼近,像彩虹一样弯曲,仿佛万有引力把人类拖向灭亡。比如他写道:“在战争中有人大量死去,这个特点好处很多。可以转移视线,掩盖战争的实质。战争其实是市场的福地。在卡婕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就是做买卖。杀戮和暴力可以自行运作,可以让外行去管。”后来《货币战争》中的主要观点,和品钦1973年发表的这部小说中的一个观点如出一辙。品钦偏执地沉迷于阴谋论中,书中唯一正面的形象,可能是后来出场的那只猪仔。猪在品钦看来是智慧善良的象征,但他还是暗示了主人公和猪之间有不正当关系。“斯洛索普出场、产生疑问、寻找答案,得到答案,神秘‘碎裂’的过程,也是读者随他一起体验人生,体验神秘并追寻解悟的过程。他沧桑了,深刻了,成熟了,认识到人的局限了,有同情心了,也更可爱了。然而,就在他似乎越来越和我们融为一体的时候,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样消失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死亡,正如第一部题记中所引“导弹之父”布劳恩的名言:“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译者张文宇说。
《V.》和他的短篇小说《熵》一样,描写的是人类的退化堕落。品钦将热力学第二定律应用于社会观察,熵是一个最终导致宇宙走向热寂的宇宙力,即宇宙由有序走向混乱的大趋势。它在宇宙大爆炸的一瞬间开始出现,随着时间蔓延,熵的指向是单向不可逆的,正如一个玻璃杯打碎,不可能再复原。宇宙的运行是个熵增的过程,越来越多的能量不能再转化为功。品钦认为人类社会也是熵增的过程,我们的历史是衰退史而不是进化史。1963年,发表的这部处女作,对于26岁的作者来说,是难得的复杂和深刻。“国内提到《V.》通常会忽略那个‘.’,”但汉松说,“它暗示了一种复义,它可以是那本书的女主人公“维多利亚”,可以是胜利(victory),是邪恶(vice),是纯真(virgin),V是向下的箭头,是倒置的火箭轨迹。”
品钦小说中的世界就物理上,和我们所居住的没有太大差异,但是更古怪,更极端,也更有趣。在六十年代中期,品钦曾经担任给一本小说写简介的工作,他的阅读量很大。品钦小说内容之庞杂,很难概括而言,也许可以从对他产生过影响的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名字可见一斑,这个长名单包括:维特根斯坦、卡夫卡(特别是《城堡》)、托马斯·曼、博尔赫斯、里尔克、艾米莉·狄金森(他作品经常很诗意)他赞口不绝的垮掉派文学,阿西莫夫,他和拉什迪彼此惺惺相惜。科学家包括控制论的提出者维纳和爱因斯坦。而他同时热情拥抱纯文学和低俗文艺,而且从不掩饰他对低俗文艺的偏爱。《万有引力之虹》第二部分的引言,他用的好莱坞制片人梅里安·库柏忽悠女演员菲伊·雷的话:“你们会拥有好莱坞最高大,最黝黑的领袖。”后来菲伊·雷发现她蹲在帝国大厦顶上的情郎是一只大黑猩猩。品钦看重的是《金刚》的反现代性。品钦作品中的一些场景因为把低俗发挥到极致,反而成了挑衅感官极限的试验,衍生出哲学性和主题意义。
理解品钦的作品,有三个关键词:“超文本”、“数码朋克”、“测不准”,但要知道这远非全部。
品钦被认为是90年代末出现的“超文本写作”的鼻祖。“超文本写作”是指作者在互联网上写作时,尽可能多地为文章中的专属词条添加超连接的写作方式。在博客出现之前,相关类似的写作方式是“百科全书式写作”,梅尔维尔的作品就有了类似的趋势,品钦则被文艺理论家认为是登峰造极。前述品钦涉猎知识广博,关于《万有引力之虹》的注释导读本就出了四五本之多。要想轻松一点,就是一手捧书,一手打开维基百科的网页。关于“超文本写作”,还有另一种解释。1965年,尼尔森定义了“所谓超文本,就是非顺序性写作。”一般认为作为文字载体的书本只能是线性、有序的,但是人的思维恰恰是非线性、跳跃性、弥散性的,知识的记忆存储、搜索再现是呈网状节点式的。品钦的小说也明显具有这样的特征。
雷蒙·钱德勒-托马斯·品钦-尼尔·斯蒂文森,这个文学链条说得是品钦在“数码朋克”(Cyberpunk)文学流派中起的重要影响。Cyber是英文“控制论”的前缀,朋克的精神在于颠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可想而知。后来,这个词特指八十年代以来描述被电脑自动化控制的社会为背景的科幻小说。雷蒙·钱德勒以三四十年代的洛杉机为背景的侦探小说流露出的荒凉的笔触、愤世嫉俗的世界观和残断的文字,影响了此流派的基调。品钦的影响更多是在精神上,“数码朋克”的几位名作家都声言受到过品钦的影响。他写于1960年代至1970年代的小说,是反控制论的文学读本。“有人需要被控制,而有人则特别善于玩控制的伎俩,斯洛索普发现,自己生活中一切自由和随意的东西,其实都受着一种‘控制’。”当年流行起来的大众消费文化,逐渐让人觉得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剧,年薪100万,豪华车,阿玛尼西装、博士学位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其实这些东西和生命毫不相关,生命甚至不需要电灯和自来水,是广告和文化概念诱使人们拼命工作买不需要的东西。“品钦的小说就是让我们看到了自己是谁,从生下来就被无形控制的过程。其本质是反控制的,品钦热衷于阴谋论,而我考据发现,他本人可能就是个偏执狂。”但汉松说,“读品钦,你会被颠覆掉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先入为主的关于认识的理性框架。他总是站在历史的边缘来拷问那些如空气般存在的“真相”。品钦是神秘主义者,但他有一个基本的信念,即对于现代科学的理性主义不能盲信。”
品钦2006年发表的小说《反抗时间》,运动了量子力学等知识的背景,在这部小说中,他明确表示了对海德堡测不准原理对他的影响。前面提到的熵,在品钦这里还具有信息学上的意义。在信息学中,艾柯将熵定义为“一个信息的语义的负量”,而“信息越是以明确的方式传播,它提供的信息就越少”。信息的熵化就意味着不确定性的减小,品钦打破语言秩序、引入混乱,最奇妙的是它的结尾,在一切真相可能要被揭晓的时候,故事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很大的思考余地。罗曼·波兰斯基说,如果你想要观众思考,就不要把故事交代得太满。恰恰是在增加不同的阐释可能,增加文学表达的信息量,创造一种对抗信息熵化的美学语言。禅说:话一出口便是错。读品钦的小说,最好不要局限地去理解其中所蕴含的各种意义。而他也提供给读者最大的挑战空间。他后来在《反抗时间》中发展了“三人行”的哲学意象:一个男人,一个双性恋俄罗斯女科学家,一个男同性恋,他们各有各的性别焦虑,在品钦的“观察“下,可能的变化完全是个测不准原理。在桌面上争论了一番黎曼猜想,矢量武器之后,最终在一张床上达到统一,其中男同性恋是个摆渡,代表阴阳同体,因为品钦深谙《易经》。“品钦的根本哲学底色是‘反同一性’,‘同一性’(identity)意味着一种压制的力量。品钦一贯反对一种单向度的整体表达,喜欢把二元对立取消,在巴赫金式的狂欢中,一切的庄严和权利都被豁免。”但汉松说。
托马斯·品钦成名后隐遁于世,他流传出来的照片极少,他一直是近年被评论家提名诺贝尔奖的热门人物。他不公开抛头露面,但不介意出现在他热衷的节目中。2004年,他曾经参演《辛普森一家》系列,玛姬·辛普森在《我家有个疯婆子》一集中成了一个作家,出了一本小说,动画的品钦头戴牛皮纸袋,用他本人的声音念玛姬的小说封底上的“名作家推荐”:“托马斯·品钦喜欢这本书,就像他喜欢镜头一样。”他将《万有引力之虹》题献给他的好友理查德·法里纳。理查德·法里纳是琼·贝兹的妹夫,和他的妻子一起是战后婴儿潮中重要的民谣歌手。是他最先把“民谣过时了,我们要弹起电吉他”的理念传达给鲍勃·迪伦。但他很快改行写作,可惜的是在1966年死于摩托车事故。不多的信息显示,品钦好像安于家庭生活,在90年代初,娶了经纪人做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有人说好矛盾啊,但如果真玩儿的那么疯,可能就写不出这么多大部头了。他的写作需要极大的科学知识量堆砌,背后蕴含的是理性的思考,其实他在每次下笔之前都要做大量的科学调研。他的新作《生而邪恶》,将在今年出版。
转自:http://book.douban.com/review/171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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