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煜 图/禄水
剧烈冲撞。井喷似的焰光。白色深渊。
矿难发生时,我刚好解除安全带,结束一天的工作,向厨食舱潜行。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如一头猛兽从暗黑森林蹿出,让人猝不及防。大脑捕捉到遇难信号仅一秒,我就被一粒碎石击中太阳穴,脑子瞬时空白,像坠落万丈深渊。我昏厥了过去,等再恢复意识,首先闻到了饭香,然后感觉饥肠辘辘,最后才发现腰部剧痛,动弹不得。
矿难发生时,我不仅被碎石击中太阳穴,还被一块大石块撞上了,它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撞进了厨食舱,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帮我侥幸躲过一劫。但厨食舱并没比捕获船好到哪里去,发生撞击时,圆柱状的捕获船瞬间被折成两半,一半落入茫茫深空,一半像枝头的枯叶一样挂在小行星上,被碎块损得千疮百孔。
矿难发生时,老厨长正在为矿工们准备晚餐,他远远看见我,提前打开了舱门。当时厨食舱处于捕获船的一侧,被其庞大的身躯所掩盖,在捕获船为它挡住大部分冲击的那一刻,老厨长迅敏地抛了锚,把小行星作为舱体的驻点,才没被冲击波“撞飞”。但它仍然受到了严重破坏,无法再启动,这之后,就不得不随着小行星漂流下去。
老厨长为我支起上半身,将一盒饭搁在我身边,冷冰冰地说:“吃吧,今天就这些,以后每天,也只有这些。”
我抬起酸胀的手臂,努力伸直,又弯过来,把食物送进口里。我一边吃,一边朝舷窗外张望,那里始终是一片黑,像被黑布捂住了。
“别看了,我们已经被撞出了小行星带。”老厨长咂吧着干瘪的歪嘴,“信号全部丢失,在这方圆万里,能目测到的活物,就咱们两个。”
“捕获船和户外作业的矿工呢?”我明知这话问得多此一举,可还是想再次确认。
老厨长取下八角帽,扔到一边,顺了顺稀疏的头发,显得不耐烦,“捕获船的船头还在,至于人,鬼知道呢。真是倒霉透顶,如果我晚来半个小时,就遇不到这糟事。”他说得没错,今天他提前到了。他的厨食舱主要为小行星带D区的捕获船供食,这个区域的捕获船不多,但也不少。他每天从早到晚游离在捕获船之间,面对近千名矿工。他不一定认识我,但我们都认识他。自从我被分配到D区捕获行星,他就一直在那里。
他独自操控着这艘厨食舱。他是个性情乖戾的老头,为我们分食时,总是随着性子,分少的矿友抗议,他反把对方臭骂一顿,或是下一次给他分得更少,以至于后来没人敢惹他。食物在太空中尤为珍贵,他就利用分食这点儿特权,在矿工们面前耀武扬威。我们都讨厌他。
现在,我和这个讨厌的老头被困在狭窄的空间,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把我扔出舱外。
填饱肚子,我躺在床上,回想矿难前的日子,立刻被悲痛席卷,不禁为遇难的矿友默哀。他们都与我一样年轻,满怀热血,为建设火星基地而来——太空矿工的招聘条件极为苛刻,只有像我们这种身强体壮的才会被挑选出来。但如今,他们都葬身在了这里。
在太空大开发的宏图中,月球是人类探寻宇宙的前哨基地,火星是重要的中转基地。但火星资源比较单一,从地球运送资源成本又太高,效率也低,于是人们将目光瞄向了小行星。小行星资源种类比火星多,有的是纯铁镍球,有的含大量石英,有的还含有地球半个海洋的水量。而且小行星引力相对较小,便于捕捉开发。在这样的需求下,我们这群人就成了第11批捕捉小行星的太空矿工。其实,我可以不用选择到捕获船上当矿工,在火星上采矿也行,那样风险会小很多,但为了逃避母亲的唠叨——父亲去世后她的爱令我窒息,也因为那一腔热血,我放弃了当星球矿工,在她没发觉之前登上了捕获船,远离火星上的那个家,开始在小行星带流浪。
太空矿工是这个时代最孤独的职业,没有之一。我相信老厨长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享受这种孤独才来到这里。他应该比我们更孤独,因为厨食舱唯他一人,也从未见他与任何人攀谈,他来来去去,总是板着一张脸,歪斜的嘴巴、打皱的老皮、黑褐的肤色,让他丑陋无比;或许也正因此,别人都不愿与他来往。他发脾气时,如嗷嗷叫的牲畜,听不得人使唤;不发脾气时,便沉默寡言,就像现在,沉闷地做饭、清洗、擦拭,让厨食舱始终保持一种宇宙中的静音状态。我也只好沉默。
后来,我睡着了。闻着饭香又醒来时,终于忍不住说起话。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自己身心的痛苦。我问他:“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救援队什么时候来?”
他瞥了我一眼,嘴巴歪瘪得更难看。“救援队?哪儿来的救援队?不是告诉过你,信号全部丢失了吗?我们联系不了外界,他们也定位不到我们!”
“那……那……”我僵住了,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那该怎么办,对吧?”他接住我的话,把抹布往水槽一扔,揶揄道,“就这样慢慢熬呗,熬到舱里的氧气和食物耗尽,然后,等死。”
说完这话,他就盯住我,眼睛里掠过的寒光,让我全身发怵。
“放心,我不会把你扔下去。”他看穿我心思似的,递给我一杯水,坐在床边,话锋突然转柔,“我现在有点儿想和人说说话。正好,你在。”
“说……说什么?”我捧住水杯,紧张得一口吞下。他那种阴晴不定的表情,令我更胆颤。
“就说矿难吧。”他盘腿坐到床里边,可一只腿始终绕不过来,折腾了半天,索性把腿从身子上扯下去,扔到地上。我看着他那大腿的截面,是亮锃锃的金属,这才知道他竟是个瘸子!
“这样有点儿难看。”他继续说,“但坐着舒服多了。你不介意吧?”
我胃里有些翻腾,但强忍着,摇了摇头。
“不介意就好。”他邪笑,那神情容不得我介意,“好了,来聊聊矿难吧。我从工作开始,就在火星上采矿,和矿打了一辈子交道,经历了也看见过很多次矿难,可以说,这五十年内关于火星和它周围的矿难都知道。你想听哪次?”
我又摇摇头,把视线从他那张布满蛛网似的枯脸上挪开。感觉好受多了。
“这样吧,我就从火星上的第一次矿难讲起。”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撑住下巴,胳膊肘抵在大腿根上,目光变得空洞。
“你指的是,尼利槽沟矿难?”
他从鼻腔“嗯”了一声。我的好奇心即刻排遣了其他不良情绪,直起身,前倾过去,有了兴致听他讲话。
因为那场发生在火星尼利槽沟的矿难,是我父亲直至去世那天,都不愿和我谈起的。我曾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一些,但现在,我更渴望从他嘴里听到一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一艘私人太空游艇,缓慢地驶向火星。震耳的摇滚乐中,一群人在频闪灯下乱舞。阿甲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实在忍受不了吵闹的音乐,端着酒杯走出聚会厅,径直到了走廊的尾窗。窗外,一片漆黑的背景下,是一个飘在太空的大气泡,气泡上的红斑格外耀眼,那是木星。从阿甲的视角还能隐约看见环绕它的一条腰带,那是小行星带。他的思绪随着缓移的小行星,陷入深邃的宇宙之中。
忽然,尾窗上出现一个倒影,迫使阿甲收回视线。身后传来一声温婉的轻唤,惊得他手中的酒杯差点儿脱落。他本是不愿参加这次聚会的,却被阿乙以同学会之名,硬拉了过来。他来时,并未想到会见到阿丙,更没想到此时,这女人紧贴他的背部,他的后脖颈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阿甲。”阿丙又轻唤一声。他机械地回过头,怯于直视日思夜想的前任女友,倒是对方噗嗤一笑,上身靠在窗沿上,将脸贴近窗口,手朝斜下方的一片深褐色指了指,直截了当地问道:“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吗?”
他不知所云,她便提醒他,“深空探测前,那是你在火星上的最后一个项目,忘了?”
这句话像把他从气闸舱一下甩到了外太空,他开始缺氧。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项目?他只是不知道那个项目又开了工,而现在,他们正从它的上方经过。
不久,游艇轻微晃动,与火星基地成功对接,有人吆喝着招呼他们上岸。阿甲以为刚才那个不堪的话题会就此结束,但阿丙却缠着他,“阿乙已经答应我,要带我去那里看看,我邀请你一起去,好吗?”
阿甲不动声色,阿丙便用撒娇的语气问:“你就愿意看着我和他单独出去?”
“你俩不是在恋爱吗?”阿甲冷笑,“我不方便干涉。”在进行深空探测时,他就听说阿乙和阿丙好上了,而且两人婚期在即。
阿丙不悦,讥讽道:“著名的地质学家——阿甲先生,三年前你对这个项目进行评估,把一切说得头头是道,现在到了这里,居然不敢去看一看自己的项目,难道是隐瞒了什么?”
“你别胡说!”阿甲面露怒色。他停了停,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去就去,正好这次回来,我也要到各个项目去收集一些资料。”
阿丙嘴角抹过一丝笑,她就知道这招对阿甲有用,和对付阿乙完全不同。对付阿乙,她只需抛一个媚眼,就能搞定大部分事情,就像促成了此次火星之行。
一群人在火星基地住下。午休时,阿甲看见阿乙驶来一艘小巧的太空机动飞艇。按事先说好的那样,他们三人向那片深褐色驶去。
阿乙因升职心情大好,一路亢奋地高歌,阿丙在一旁助唱,只有阿甲不适时宜,眉头紧蹙,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往事随着飞艇的颠簸涌来。阿甲想起三年前的一天,阿乙找到他,给了他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是关于火星的矿物勘探,旨在证明尼利槽沟片区富藏稀有资源。他派了项目组去实地勘查,如期将地质报告给了阿乙,后来通过新闻,得知阿乙还邀请了一些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对勘探活动进行了环境评估,扬言不会对火星的环境造成危害。再后来,他去了深空探测组,飞往浩瀚的宇宙深处,依然是通过新闻,得知阿乙所在的火星分公司,把这个勘探项目炒得沸沸扬扬,但中间屡次因勘探无果,陷入僵局,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场。他认为那是最好的结局,没料到如今这个项目又开了工。就在刚才,他从阿乙口中得知,他们分公司是在半年前投资了上千亿,重启了此处的项目。
离深褐色越来越近了,阿甲看见一座座钻塔高耸在尼利槽沟底部,心跳加快,不安地猜测阿丙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但有一件事令他更加不安,那就是关于尼利槽沟的地质报告。
正想着,他忽然看见槽沟边缘的一个矿区,恰巧阿丙也注意到了,问阿乙:“那边是在开采什么?”
“铁矿。”阿乙降低飞艇速度,得意地答,“南区的铁矿是我们在这里实施的第一个项目。”
阿甲心里一沉,目光锁在矿区,无法挪移。阿丙靠近他,捂嘴轻声道:“南区铁矿已开采多年,据说造成了槽沟地面沉降,现在大型钻机又在这里下钻,可能会有些危险。”
“据说?危险?”阿甲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阿丙将食指放在他唇上,让他安静。他甩开她的手,“你对这里了如指掌,还专门找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阿丙回头看了阿乙一眼,见没有引起他注意,又才低声道:“很多地方还是不清楚,所以找你来,想弄得更清楚。”她顿了顿,“想不想先去南区铁矿看看?”
“我……”阿甲刚想开口,阿丙就扭头朝向阿乙,嗲声嗲气,“亲爱的,我想先去铁矿那边参观一下,行吗?”
阿乙立刻调转飞艇方向,抛给阿丙一个飞吻,“当然没问题,你想去哪儿都行。”
阿甲思忖,心神不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尼利槽沟的铁矿资源极为丰富,但因地质构造不同于地球,一旦深入开采就会对整个槽沟造成影响,如果还要在槽沟其他区域打钻,必定会发生连锁反应,带来一系列危害。因此,他心里本来就吊着的石头,悬得更高了。
飞艇稳稳地停在矿区,三人陆续走下,头套上自动滑出密封面罩。矿长前来迎接,在阿乙面前毕恭毕敬。
阿乙给阿甲介绍矿长,阿甲木然地点头,和矿长客套地握手,跟着他们,在矿区转了一圈。随后,又与他们一同乘坐罐车进入矿洞深处。下到矿里,阿甲看到宽大的巷道异常吃惊,越往深处走,越感到脊背冰凉。
在进入矿洞前,阿甲向矿长要了一个测量仪,一路测算着矿洞的方位,检查着矿洞的安全情况,完全没心思听矿长介绍矿区取得的成果。
一行人正走着,阿甲忽然停下脚步,将灯光照向头顶的拱壁。
“怎么了?”阿丙问。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阿甲仰头观察,“有点儿不对劲。”
“能有什么声音?”阿乙嗤笑,“别疑神疑鬼,矿洞安全着呢。”他带着其他人继续朝深处走,阿甲落在最后,走走停停,留心着周围的变化。
沉闷的轰轰声再次从头顶传来,阿甲愈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但阿乙的漠然让他无可奈何。然而,当他再次将灯光聚焦到拱壁时,一条细长的裂缝赫然出现,阿甲不禁脸色骤变,喊道:“不好,快走!”
阿乙也看见了裂缝,却白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一条裂缝而已,矿洞里多的是!”
阿甲不理他,抓住矿长的胳膊,恳切道:“快发警报,让这里的矿工赶紧出去!”
矿长为难,瞟了瞟阿乙,阿乙把他和阿甲强行分开,垮了脸,“阿甲,我带你来参观,是看在阿丙的面子上,你就别给我捣乱了。这里停产一分钟带来的损失,你赔偿不起!”
阿甲见劝说无用,只好自个儿乘坐罐车,先升上了地面,回到飞艇。这些年,他虽远在银河系外,却一直关注着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的新闻,越来越多的事让他感到担忧,比如星球矿山大面积沉陷,尾矿处理不当造成大量太空垃圾,采集岩土提取燃料时发生严重辐射事故……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参与的这个尼利槽沟项目。
他本是个实诚的地质学者,但为了能去深空探测组深造,急需一些大型项目作为业绩,就做了一次违背良心的事情。关于尼利槽沟的地质报告,他按照阿乙的要求偷偷做过改动,其实那里并没有稀有的矿产资源。他侥幸地想,阿乙的公司找不到稀有矿产自然会放弃,对尼利槽沟并无太大危害,可后来才知,阿乙的公司并不是简单地想寻找稀有矿产,而是想借此名义,将整个尼利槽沟片区占为己有,开发新基地,就像几百年前,地球上的国家争先恐后地在南极洲建立考察站,以此来宣布自己的权利一样。所以,他们从小项目开始,最早就在南区进行并非稀有矿产的铁矿的采掘。
就在他回忆往事的时候,阿乙他们也上来了。阿乙跟矿长告别,和阿丙一起回到飞艇,开着进入了尼利槽沟中心,停泊在最大的勘探钻台上。
三人刚从飞艇出来,就看见钻台上的人一团慌乱,钻机正发出一阵阵怪异的轰鸣。阿乙跑向机长,质问怎么回事。
机长脸色刷白,吐出三个字,“卡钻了。”
“什么?!”阿乙跳起来,对着机长破口大骂。他最怕的就是卡钻,因为钻头打下去,被岩石卡死,钻不动也退不出来,如果最终不能将钻头提起,整台机器都可能报废。
阿乙的骂声未落,钻台猛地颤动,忽而向右倾斜。一台运输机器人哐当倒地,骨碌碌滚下钻台,在沟底摔得四分五裂。
阿甲和阿丙跑到钻台边,探头向下望。阿丙没看出什么异样,阿甲却发现,沟底地面出现了裂纹,暗红的熔融物质正无声无息地溢出来。
“有危险,快叫大家撤离!”阿甲向阿乙大呼。
阿乙额头冒着冷汗,却佯装镇定,对机长说:“别管他,先提钻!”钻井每打一米花费巨大,加上前期的投入,耗资不菲,他哪儿敢说放弃就放弃?再说了,他好不容易升职,准备大展身手,容不得别人在这里指挥出风头。
机长听从了阿乙的命令,继续操纵机器,抓起闸把往下压,脸涨得绯红,头盔罩也被蒙上了一层因用力而喷出的薄雾。
机器依然发出刺耳的卡钻声,几分钟过去,钻头还是提不起来。机长无奈地看着阿乙,“正转和反转都转不动,怎么办?”
阿乙急了,如果这千万元一台的新机器打了水漂,势必会影响他的前程。于是他冲过去,一把推开机长,亲自开动钻机,一试再试。
钻台又震动了一下,开始一点点缓慢倾斜。钻杆和散落的零件像落雨般往下掉,人也快站不稳了。阿乙终于意识到危险,无奈地冲机长喊:“快让大家撤离!”
“不!”机长带着哭腔叫道,似乎还没做好放弃钻台的心理准备。
“赶紧撤离,没时间了!”阿甲对着他高喊,突然又想起什么,掏出测量仪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阿丙凑过来问:“怎么回事?”
“从测量方位来看,这钻台下钻的地方,就在南区矿洞附近!如果我猜得没错,矿洞已经影响到了地层的岩浆室,让地层受到挤压而变形,所以矿洞拱壁上会出现裂缝,这里的钻头会被牢牢卡住!”
“那怎么办?”
“我必须马上回南区铁矿!”
“我跟你一起去!”不等阿甲答应,阿丙就率先跳进了机动飞艇。
鉴于情况紧急,阿甲不好再说什么,载着她风驰电掣地朝南区奔去。
到达南区上空,阿甲发现一切都太晚了。矿洞周围几百米厚的隔板显然没撑住地层熔融物质的压力,已经全线塌陷,黏稠的熔浆填充在岩层缝隙,在矿洞的残迹上汇成一条暗红浆流。
飞艇盘旋了一圈,阿甲没见着一个矿工的身影,懊恼得一拳打在操控台上,如果刚才能发出警报,让这里的矿工及时撤离,现在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被吞噬在地底。他垂着脑袋,感到胸口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堵着,喘不上气来。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轻柔地捏了捏,他回过头,看见容色清丽的一张脸,一双杏仁眼流露着惊惧不安。他把手放在她手上,她陡然弯身,紧紧抱住了他。
阿甲愣了愣,想起和阿丙谈恋爱那会儿,曾也有过这种情景,轻轻一笑。但他马上恢复了理智,推开她,振作精神,解除悬停的开关,拉动手柄,让飞艇重新加速。阿丙以为他们要从这里逃离,谁知飞艇却又朝着钻塔的方向开去。
“你干什么?”阿丙叫道。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阿甲说,“你带我到这里的目的,不就为了让我做出解释,以获得更多的证据?”
阿丙别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路上我都在想你为什么带我来,当你将我引向南区铁矿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阿丙不再作声,因为阿甲说对了,她的确是在搜集这个项目的漏洞,想以此来要挟阿乙。
机动飞艇在槽沟半空划过一条弧线,很快,钻塔又重回到他们的视线。他们远远看见,塔台下面的地缝裂口越来越大,浆水由慢慢溢出变成了喷涌而出,迅猛地汇成了滚滚浆涛。钻塔倾斜得愈加厉害,上面的矿工纷纷朝飞船上逃窜,来不及逃的,都拼命地往钻塔倾斜的反方向跑,人们惊恐万状的情景,像极了快要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号。
但泰坦尼克号倾入的是海水,这里却是要沉入熔浆。
钻塔在倾斜到四十五度角时,轰然折倒了,连同沉重的钻台,翻进滚烫的熔浆。刹那间,浓烟冲天,坠落的物体迅速被熔化,尸骨无存。溢出地表的岩浆,像刚出炉的钢水,在幽暗的火星上,用炽热的火光把尼利槽沟映得通红。
阿甲心惊肉跳,感觉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头顶。他用力提升舵把,准备离开这片已无可挽回的地带,可阿丙将他的手摁住,往一旁指去。他看见,一架航运艇刚被喷出的浆石击中,正摇摇欲坠,有人在舱口挥手求救。那人,正是阿乙。
他和阿丙面面相觑,迟疑半秒,将飞艇掉了头,向阿乙驶去……
老厨长讲到这儿,戛然而止。我以为他只是停顿一下,等了半天,他却一直不说话,像陷入了某种沉思。我着急地问:“那个阿乙,被救起来了吗?他们三个,最后有没有逃出去?”
“阿甲和阿乙逃出去了。”他的声音低沉得沙哑,“阿丙……死了。”
“怎么会……”我还想再追问,忽然意识到,他的讲述过于直观详细,不像是旁人在描绘一个故事,而像是一场……回忆。
他微仰起头,眼角好似有泪花,发觉我在看他,立即撇过脸,避开了我的目光。
这时,舷窗外有什么东西晃过,他惊跳起来,来不及装上机械腿,单脚就跳向窗口,趴在那里张望。
“是什么?!”我掀开被子,也想下床去看,但腰部的剧痛迫使我放弃了。
他回过头,恢复了那张死灰的脸,也恢复了他的不耐烦,眄视我,“不关你的事!”
“是救援队?”我不依不饶。
“别痴心妄想了,我们被彗星撞出了小行星带,鬼知道我们在哪儿。”他又单脚跳回来,捡起地上的腿,咔嚓咔嚓地重装,“这种撞法,只会让所有人以为我们都遇难了。”
“那刚才的东西是什么?”
我反复的问话惹怒了他。他装好腿,试蹬了两下,再走过来一脚踢在床脚上,蛮横地吼道:“在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我不想说话,你就别说!我不想回答,你就别问!你只管吃喝养病,等着死神来临!”
我也恼了,大吼道:“既然迟早要死,还养什么病?!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提前死了,我一个人多没意思。”他似笑非笑,“这么多年,没人听我说话,正好你来了,可以当我的听众。”
这下我懂了,在太空最后的日子,他要以自己的方式狂欢,然后拥抱死亡。
他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这些事,就只能烂在他的肚子里。
可我不想认命!我在心里盘算,如果我能恢复体能,一定要拼死一搏,想方设法发出求救信号!如今的厨食舱,虽是随残损行星漂浮在宇宙的一叶孤舟,但万一能遇上可以靠岸的星球,还是值得祈祷。
在这之后,我便依顺了老厨长,任由他照顾我,听由他讲故事,只盼自己能积蓄体力。不知为什么,他后来讲了很多次矿难,但在我脑海里浮现的,始终是尼利槽沟矿难的故事。那是我听过的最生动的版本,比此前任何版本都更完整,更令人信服,同时,它也刷新了我对矿难的认知。
有一次,我又忍不住问他:“所有的矿难都是人为的吗?”
我没指望他回答,他却回答了:“几乎是,但也分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那些说什么不可抗拒因素的,都是扯淡!”
“那我们这次矿难呢?”
“你说呢?”
“不知道。”
他长叹一声,“太空捕获小行星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安全预警系统更是强大,哪怕一只苍蝇从船外飞过,它都会采取相应的防御措施,更别说一颗彗星撞过来。”
“假如是发现太晚,来不及躲避呢?”
“不可能,彗星飞得再快,预警系统也会在十亿公里之外就探测到,并估算出它的飞行速度和轨迹,想办法提前避开。除非是系统故障,没来得及检修,或有人故意……”他打住了话头。
我有些恍惚,继而难受,口中分泌出大量唾液,堵住了我的嘴。半晌,我才回过神,转而问:“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曾是捕获船的船长。”他理了理八角帽,做了个立腰挺胸的姿势,然后昂头,双目平视,真的就像那么回事了。
“你居然……当过船长……”我又语塞,能当上船长的人绝非一般人物,“那你怎么会在厨食舱?”
“我自愿的。”
“为什么?”我放低声音,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又触动了他暴戾的神经。
没想到他平静地回答了我,“因为修行。”
这个回答真是玄而又玄。我瞪大了眼睛。
他滔滔述说起来:“我当了两年船长后,怀疑自己患上了心理疾病,就借此申请回到地球。先在医院待了半年,受不了那里的气味和怪人,溜了出来,找到一家寺庙,想出家修行,但在那里只待了六周,就因一次斗殴事件,烧毁了大半个庙子,被赶了出去。不仅仅是被赶出寺庙,还被赶出了地球,他们把我遣送到月球基地,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净化,最终在我通过各种测试后,又让我回到火星,继续给火星打工。那时,我已不懂怎么与人交流了,就选择到厨食舱,干最低下的活儿,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真正的孤岛。这里是智能化作业,做饭、清洁,包括分配食物,都可以由机器操作完成,但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多余,毕竟管理厨食舱是很简单的事,日常并不需要干什么,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所以我就给自己找活干。只有干活,才能让我忘掉烦恼,远离诱惑,六根清净。”
我本来想说那哪儿是低下的活儿,可想起他是个老资格的船长,脾气古怪,的确比其他厨长气势更嚣,年轻的船长们根本压不住他,才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儿权力。因而,我只问:“你为什么要修行?”
他坐到舱内唯一的凳子上,眯缝着眼,头靠着后面舱壁,渐入讲故事的状态。我喜欢他的这种状态,只有这时,他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允许和蔼的故事人从体内冒出,替换掉他寝陋的躯壳。他应该是和善的,可不知为何,外表总表现得冰冷无常,好似时刻警惕防备着周围一切。他在被两种本性撕扯。
“那个故事还没结束,你还想听吗?”他果然避开了我的问题,开始讲故事。他明白我知道是哪个故事没结束,也知道我一直在期待那个故事的结局。
阿乙被救上了机动飞艇,但并不感恩,他觉得任何人救他都理所当然,却没发觉那么多航运艇从他旁边飞过,都不愿救他。在钻塔垮塌时,他推开机长,一个人冲上临近的航运艇,顾不得其他跳上来的同伴,就启动逃离。没站稳的同伴被他甩下去,掉入沸腾的熔浆,他独自一人就走了。一架航运艇,原本是可以救三十个人的。
他沿着缆绳爬进机动飞艇,第一句话却是,“原来你俩还活着。”
阿丙恨了他一眼,钻进后面的储物间,重重关上了门。
他自觉无趣,走到驾驶座旁,对阿甲说:“今天这事……”
“拜你所赐!”阿甲打断他的话,“三十万年前,火星内部的岩浆升至地表,没有像地球火山喷发那样破坏表面,而是汇集到地表下方的岩浆室。当钻台那边发生卡钻时,我就猜到是南区铁矿施工引起的,矿井在地下几百米处形成巨大压力,造成岩浆室破裂,形成了这场岩浆爆发!”
“但你的报告上写……”
“那个报告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阿甲气得几乎咆哮,“我写的钻探深度是指平均地表,尼利槽沟属于低洼地带,地表非常薄,经不起你用那个深度去下钻!我按你的要求删除了‘平均’二字,你倒好,现在把过错都推到我头上来了!”
阿乙意识到事故的严重性,瘫倒在副驾驶座上,手哆嗦着掏出电子烟,连续吸了几口,让自己的心情平复片刻,才又开口道:“这里是我负责的第一个火星勘探项目。我记得开钻那天,周围基地的居民都来庆贺。他们非常欢迎我们,因为谁都知道稀有矿产资源意味着什么,如果能在这里挖掘出好东西,他们在火星上的待遇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一辈子死守着这里,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能比在地球上还过得更好。所以,在火星这个全新的移民星球上,每个区域的居民都想在自己家门前挖宝贝,他们对打钻的热情比我们还高。”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甲再次嫌恶地打断他。
“我想说的是,一开始的确是我策划了一切,我想要邀功,想要升官,想要赚钱,可后来发生的,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官方的谋划,媒体的炒作,居民的期盼,让分公司开始在尼利槽沟疯狂打钻,几次勘探虽然没收获,却让他们的矿产资源梦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火星的地质结构极为复杂,勘探难度很大,特别是尼利槽沟地带,从理论上讲,除了铁矿,是没有其他矿产资源的。”阿甲愤懑地说,“如果当初我不是背着良心,篡改了地质报告,让你们有理由在那里开钻,也不至于发生今天的灾难。”说完,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阿乙见状,想到什么,灭掉电子烟,压低声音,“对了,如果你对报告的事继续保密,并帮我再出一份地质报告,证明这里发生的矿难是不可抗拒的地质因素引起的,那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他打开飞艇上的通信设备,做出准备拨号的样子,“只要你点个头,我就马上打给我助手,让他立刻转账。”
“不可能!我再也不会干这样的缺德事了!”
阿乙没想到阿甲拒绝得如此干脆,哭丧着脸,突地跪在他面前,“兄弟,求你了,我能爬上现在的位置,主要因为手里的几个项目出了成绩,如果这个项目被查出有问题,我的位置一定保不了,可能还会进监牢……我这辈子就全完了!”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啪啪”鼓掌声。不知何时,阿丙已从储物间出来,一直躲在他们身后的暗处!
她手里举着一枚戒指,那是阿乙送给她的,不过她早调了包,制作了一枚外表与之相同、却有录音功能的戒指。此刻,她神情怡然地说:“阿乙,我终于等到你不打自招了,我现在可掌握了你的所有证据,包括你挪用公款、滥用职权、行贿受贿以及虚报勘探项目等等。”
阿乙一愣,“阿丙,你……”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脸色一黑,“好啊!我就知道你接近我不怀好意,你到底什么目的!?”
阿丙不紧不慢地说:“我的目的,就是要逼你自动辞职,但在辞职前,必须将全部勘探机器的购置合作权交给我的公司。如果你答应,我会给你一大笔补偿。”
阿乙和阿甲都愣了。阿乙愣住的是,没想到阿丙提出这样的要求;阿甲愣住的是,没想到阿丙策划这一切,竟是为了私利!
“原来你收集证据,不是为了惩罚恶人。”阿甲痛心地说,“阿丙,你变了。”
“我逼他辞职,就是为了惩罚他!阿甲,你为了自己的事业,擅自修改地质报告,不是也变了吗?”阿丙面不改色,“从你自私地跑去参与深空探测项目,把我丢在月球开始,我就变了。一个女人,能自食其力地经营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需要有人支持。阿甲,你会补偿我,会支持我吧?你再帮阿乙一次,先帮他保住他的位置,行吗?只要他把购置合作权交给我,随你怎么惩治他!”她扬了扬手中的戒指,“否则……否则我会把你们刚才的对话交上去,让你们两个都完蛋!”
“阿丙,你千万别这样,我们两败俱伤对你也没啥好处!”阿乙慢慢靠近她,尬笑着,故作一脸柔情,“再说了,我俩结了婚,别说购置合作权,我所有的所有,都是你的。”
“呸!谁想和你结婚!”她步步后退,柳眉冷对,“如果阿甲不帮你,我拿不到合作权,大家真撕破脸,我大不了去找其他商家,少赚一点儿就是了!”
阿甲呵呵笑起来,先是苦笑,随即大笑,最后笑得眼泪流下来。飞艇随着他颤抖的笑,也微微震颤着,像一粒灰尘在宇宙琴弦上跳跃,振出了哀鸣。
与此同时,阿乙猛然扑向了阿丙,争抢她手里的录音戒指。阿丙尖叫,拼命抵抗,两人抱成一团,在颠簸的飞艇里滚打。
“阿甲!阿甲!”阿丙喊道,声音凄楚。眨眼间,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柔弱的女人。
阿甲杵在驾驶座上,惊愕地看着他们,那份残存在他心里的爱情,已荡然无存。
美好的往事和眼前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后,他们三人身处校园,在春天温煦的阳光下,和一群同学围坐在绿油油的草地,激烈争辩,又或朗朗读诗……但是,阿丙的呼救声将他从愕然中唤醒,他惊觉发现,飞艇正在下坠!
他赶紧把住方向盘,用尽全力向上推,飞艇逐渐平缓,重新向上飞行,可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岩峰,眼见飞艇直冲过去,在避开它之前已来不及减速,只能上行或侧行绕开,他只好再次使劲,将方向盘继续向上推,额头和脖颈青筋暴跳,直到再也推不动。
飞艇上升的速度受火星风暴影响,不如想象的乐观,在即将撞向峰尖的一刹那,阿甲机敏地向右甩了一下方向盘,飞艇侧着从峰尖旁擦过。就那么0.001秒的时间,他们与死神擦身而过了!
阿甲一身虚汗,每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弹簧,差点儿绷裂,直到飞艇躲过岩峰,他的弹簧才松弛下来。他喘着粗气,瘫软在驾驶座,手脚发抖,心有余悸。
“阿甲!救我!”一声凄厉的尖叫再次让他绷紧了全身。他转过头,看见阿丙竟悬吊在舱门外,阿乙已不见踪影。原来,两人在争斗时触碰了舱门开关,将舱门打开了,而飞艇一个急速侧身,正好将他俩从舱门甩了出去。情急之下,阿丙抓到了固定在门边的缆绳钩子,可她穿着防护服,钩子勾住了手套,她的手却无法握住它。
阿甲犹豫,很快又意识到他们在飞艇内没戴头盔,只戴着薄薄的一层隔离头套,这样暴露在火星大气中,如果不关闭舱门,都会有危险,这才疾步上前,伸手去救她。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舱门外的气流越来越大,毫不留情地将她卷了出去,他抓到的,只有那只手套。
“不——”他失声大喊,眼睁睁看着她被吸进气流的漩涡,坠入红色的深渊。
他一只手捏着手套,一只手攥紧拳头,捶打自己。若不是犹豫那半秒,他本来可以挽救她的!往日的情感涌上心头,他趴在舱门边撕心裂肺地号哭。
“嗨,兄弟!兄弟!”他被一个微弱的声音惊住,暂时停止了悲痛。
“兄弟,我在下面,先救救我!”他探出脑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见在飞艇的正下方,阿乙紧抓着刚才没来得及收回的缆绳,像一只娇小的飞行动物被烈风蹂躏着。
“兄弟,我错了,我收回刚才那些话,就由我一个人承担这次矿难的后果吧,求你先救救我!”阿乙乞求的声音从面罩耳机里传来,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起来凌乱而古怪。他非常明白,即使自己不掉下去,仅仅靠单薄的头套和随身氧气,也在外面存活不了多久。
这次,阿甲没有丝毫犹豫,启动了按键。缆绳自动收拢,在飞艇内的空气与外界大气的比例快达到临界值时,及时将阿乙载了上来。
舱门完好地关闭。
阿乙横躺门边,大汗淋漓,惊魂未定。阿甲一拳打在他脸上,“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过错买单,但阿丙,不应该……”
又是一拳。
再一拳。
阿乙任由他打骂,鼻腔和嘴角流血不止,却浑然不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经过刚才那命悬一线的生死经历,他仿佛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在阴曹地府被灌下一碗汤,像是孟婆汤,又像不是……
老厨长的音调渐低,低到最后我完全听不见。我不得不提醒他大声一点儿。
“讲完了。”他提高嗓门说,“尼利槽沟事件是建设火星基地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矿难,那次事故死亡了八百多人,当时被列为绝密惨案,尘封了二十多年后才被解封,但几经传播,真实内容已完全走了样。”
“是的,我听说的死亡人数是两百多人,传言那就是一场因不可抗拒因素造成的灾难!”我叹道,本以为听闻的都是夸大后的事实,谁知真相比传言更令人惊心,“这样看来,阿甲还是保住了阿乙。”
“不全是这样。”老厨长干咳两声,“他也是为了保住自己,虽然存有利己的私心,但后来他做了一件好事,让太空矿产资源开采的规划提前了三十年。”
“你指的是,我们现在的小行星带开采?”
“没错。当时小行星带的开采并没提上联合政府的议程,只是一些商家偶尔会去捕捉几颗地球与火星之间的小行星,而在尼利槽沟矿难之后,阿甲找了所有火星地质学家,联名给联合政府写了一封建议书,建议停止对火星矿产资源大规模开采,只允许小规模的浅层开采,因为火星上的矿产资源并非宣传的那么丰富,若要长期作为人类的中转基地,必须采取可持续发展路线,比如转向开发火星与木星之间小行星带的矿产资源,加大对火星地表绿化的改造等等。阿甲在建议书中提醒联合政府,不要让火星成为第二个地球。”
“他的建议奏效了?”
“很快就奏效了,毕竟尼利槽沟矿难引起了全人类范围内的关注,甚至引发了一些矿区的骚动和罢工,所以他们不得不提前启动了小行星带开采计划,召集科学家研制捕获小行星的先进设备,又掀起了一场技术革新和红色热潮,鼓励更多青年到火星和小行星带上搞建设,直到今天,这股热潮依然不减……”
说到这儿,他好像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转身背对我,语气忽而冷淡下来,“好了,你该休息了!”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想抓住他讲故事的那点儿余温,“你就是那个阿甲,对吧?”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此后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再说话。
我悻悻然躺在床上。在这四十个小时里,我不敢吱声,只能看着他捣鼓一些元件。他把那些元件拆了重装,装了又拆开,反反复复。我以为他平日里就是这样来消磨时间的,直到发现他时不时朝舷窗外望,之后又继续低头捣鼓,像在算计着什么,才觉得他的行为有些怪异。
于是,我假装睡着,等他放心地入睡后,偷偷爬了起来。在他悉心照料下,我腰部的伤比预料的好得快,但我依然在床上一动不动,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如今看来,这招派上用场了。我赤着脚,放低身子,以蜗速挪移到舷窗。终于,我看清了那里有什么。
应该说,我是失望和郁闷的,因为那里没什么异常。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在无线延展的黑幕上,赫然可见的是小行星和捕获船,它们在我的斜下方。小行星明显残缺了一块,捕获它的网绳断裂,四散在它周围,像有人摸了静电球竖起的乱发。矿难发生时,我和矿友就正在部署这些网绳,将捕获船的“大爪”更严密地扣在小行星上,这是我们的主要工作之一,也是捕捉小行星最难的部分,因为关于它的三个步骤,第一和第三步都可以由人工智能完成,唯独第二步,需要我们亲自上场。
第一个步骤是探测评估有资源价值的小行星,准确定位它的运行轨道,计算出它的质量和运行速度等;第二个步骤是捕获船“逮”住小行星,以足够动力减缓它的运动速度,再由矿工们将它严实地捆绑起来,拖回火星;第三个步骤是穿过火星稀薄的大气层,选择适合捕获船的着陆时间和方式,在既定的着陆点登陆,最后由矿工卸货。
户外作业时,我因提前返回躲过一劫,但我的矿友们都溘然长逝,他们大多数当场就被抛向了宇宙深处,个别安全绳没有断裂的,此刻就飘浮在网绳之间,仿佛阴阳界行走的游魂。更惨烈的是,只剩一半船身的捕获船,破裂得面目全非,一些碎片还在脱落,向伶俜的远方飞去;残剩的船头松松垮垮地挂在小行星的顶部,像断线的风筝缠在了电线杆,随时都有再被风吹走的危险。看到这一幕,我确信了老厨长不是危言耸听,也因而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看够了吧!”一声炸雷在我耳边响起,我惊乍地缩起脖子,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老厨长怒目圆睁,模样狰狞,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以为他要来掐我脖子,忙用双手挡住。
可他只是将手缓缓放在了我肩上,逐步变回正常的面目,“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被小行星拖着,如果是在向地球方向飞行还好,如果是在向太阳系外飞行,你觉得我们还能这样漂泊多久?”
我茫然摇头。
“我给你们船送食那天,是D区当天最后一趟,所以舱里只备了你们四十二个人的晚餐,我们两人正常吃饭,只能维持七天,如果节约一点儿,每天只吃一顿,也维持不到一个月,就算我们能坚持一个月,厨食舱也坚持不了,这里的氧气只够用半个月。”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我感觉有一股重力,把自己不停地往下压,压得我快要窒息。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我恍然说:“我学过维修方面的知识,或许能把厨食舱的信号台修好。”
他哼笑两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往舱尾走去,“你还是把你的知识用在维修模型上吧,如果能修好,我早就修好了。别忘了,我当过船长。”
他按下舱尾的一个开关,那里打开一扇门,里面有个小隔间,储藏着一套什么设备。我拖着软哒哒的腰,慢慢走过去,逐渐看清,那竟是逃生舱!
“每艘厨食舱都备有一个逃生舱,不过是单人座的,没法挤下两个人。”他把捣鼓的元件和一些食物塞进逃生舱的后座下方,“我只带两天的量,其他食物全留给你。”
我慌忙问:“你要去哪儿?”
他将食指朝下,指了指,“去船头。”
我难以理解这个回答,捕获船的船头看起来并不比厨食舱更安全,他去那里有什么用?
我木讷地靠在舱壁上,他则继续收拾他的行李,以讲故事的平缓语调说:“根据这几十个小时的观察,我算出了厨食舱漂至船头的最近距离,就是现在!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个逃生舱长期没用,材料有些老化,燃料也只够去个单程,没法再返回来。”
我更听不懂了,他为什么还想要回来?
“捕获船相当于厨食舱的母舰,如果能维修,显然维修船上的信号台更靠谱,你说对吧!”
我无法反驳,捕获船信号台的功率无疑更强大,如果能重新发射信号,它能传到的地方也一定更远、更广、更清晰、更持久。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办法的?”
“看到船头从窗外晃过的时候。”他整理好逃生舱,开始穿防护服,“所以我用厨食舱里现存的东西,组装成可以修复信号台的元件。如果我们想获救,只有这一线希望。”
“但是你……”我内心莫名滋生出某种感动,一些情愫开始翻腾。
“别废话了!”他喝住我,“你身上有伤,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总不能让你出去吧。在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
我靠近他,第一次有了想拥抱他的冲动。可他依然虎着一张脸,迫使我不敢亲近。
“等我到了船头,会给你一个是否成功的信号。”他钻进逃生舱,系上安全带,把手按在自己的假肢上说,“如果我修好了信号台,成功发出求救信号,就把这只腿抛出来——你得注意朝这边看,这样的话,你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救援队来。如果我没有修好,就不抛腿了,我俩就在原地等死,就让我死时,保留一个完整的躯体吧!”
我的眼睛和鼻腔有液体翻涌,好不容易从喉咙挤出一句话,“你可以多带点儿食物。”
“不,遇到太空矿难时,平分食物绝对是下下策;把食物留给最有希望的那个人,才是上上策。”他说得掷地有声,变成了日常和讲故事外的第三种状态,嘴巴依旧歪斜在丑陋的脸上,但看上去多了几分刚毅和悲壮,像站在废墟上的最后一名战士,“我经历了那么多次矿难,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若要我说逃难的经验,那就是一定要有顽强寻找生机的行动,以及于绝境中寻找生存的希望!”
说完,他又习惯性地理了理八角帽,微收下颌,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按下了逃生舱的闭合门,将逃生舱还原成流线型的子弹形状。
随着一声长长的闷响,他启动逃生舱,被厨食舱从尾部慢慢推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容我思量,更没容我向他道别。我怔怔地站着,被动地接受他对我的拯救。
“孩子,如果你能活下来。”老厨长的声音在我头顶回响。他接通了厨食舱和逃生舱的通信信号,但信号极不稳定,断断续续,“如果你能活下来,还愿意继续与矿打交道,一定会出人头地!如果真有那一天,记得告诉他们,急功近利的生产指标下面,是危如累卵的矿工生命!”
厨食舱把逃生舱弹了出去,他的声音若隐若现,就快只留下这个故事的余音。
“对了,忘了告诉你……”在他声音完全消失前,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在尼利槽沟矿难中,我其实是那个阿乙,我的腿就是那次被撞断的,而阿甲,是你的父亲……”
我惊颤,父亲是植物学家,可从未说起他曾是地质学家!而后,我剧烈起伏的胸口牵痛了腰部,致使我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眼泪顺势就冲出了眼眶,一颗颗滴在逃生舱刚才还在的地方。那一刻,我明白了所有事情。
我爬到舱尾口,趴在那里,看着逃生舱沿着抛锚到小行星上的缆绳下降,就像看着潜水艇潜入了深渊般的黑色海底。逃生舱的外壳在黑幕中铮亮,将厨食舱反衬其上。被光影扭曲的厨食舱,如不规则的弯钩,呈囊状物,它像极了宇宙的胃,正寂默地消化着人类吐出的孤独与悲欢。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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