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詹姆斯·范·佩尔特 / 文
吴 辰 / 译
杨伟林 / 图
达斯丁将皮卡布放在桌子上的电脑旁。那个垒球大小的金属圆球滚动了一英寸,然后“哒”的一声轻碰到键盘上,发出这座阒寂房屋中唯一的声响。如今,这里几乎总是这样静悄悄的,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厨房,紧闭的橱柜中,灰尘渐渐积满了碟盘。把皮卡布发送到哪儿去呢?如果坚持尝试的话,这一次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的电脑列出了若干选项,从大家伙到小个头。买回皮卡布的头几周里,他一个劲儿地将它发送到大家伙那儿去:星系、星云、超新星的气体残余、星团。他检查了两遍电池,确认镜头方向正确,然后选择了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目标。有时候,他会将那个仪器放在手心里,希望能感受到那一微秒的变化——在这短短的一瞬,皮卡布会骤然消失,前往许多光年之外,然后又倏地返回到他手中——但他从没有成功过,甚至连一丁点刺痛的感觉都没有。它紧贴着皮肤,冰凉、坚硬、沉重。电光火石间,它便去而复返,让人难以察觉。
过了一会儿,他的电脑发出“叮”的一声,“图像已获取”的图标忽红忽绿地闪烁起来,随后收到了来自“皮卡布工程”网站的一条确认信息:“谢谢您的参与。”而如果他走运的话,那条信息会是:“新天体!您为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做出了贡献。”而他的脸上便会泛出喜悦的红晕。
他从朋友那儿听说,还有这两种之外的其他信息,但他从没有见过。
当然,大多数时候,显示屏上都空空如也。一片漆黑之中,只偶尔有零碎的星光乍明乍灭。可是,总有那么几次,皮卡布会十分精确地出现在遥远的太空,捕捉到壮丽的景象。他过去最喜欢星云。电脑上方的书架中摆放着装满星云图片的DVD,其中有一整盘都是玫瑰星云——花瓣由朱红色气体构成,长达好几秒差距——那是他花了两周的时间从各个角度拍摄下来的。不过,后来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星体身上:单个的恒星、行星和卫星。
屏幕上,电脑给出了数百个预先设定好的选项。他谨慎地键入一个围绕猎户座γ星运行的行星的坐标,发送了皮卡布。猎户座γ星是一颗位于猎户座右上方的巨星,距地球约二百四十光年。“图像已获取”的图标闪烁起来。屏幕上渐渐显示出图像。达斯丁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双手叠放在胸前。
他身后的卧室门打开了。他听见门把扭动的声音,感觉门开了条缝,接着传来薰衣草的味道。是妈妈。她站在他身后,有几秒钟都没说话,而后叹了口气。
“怎么了?”达斯丁问。
她又叹了口气。
他转动椅子,朝向妈妈。她手握门把,手指纤细非常,他甚至都怀疑她能否拿得起比钢笔和书本更重的东西。
“你来吃饭么?”她眼圈发黑,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声音细若游丝。他想不起妈妈上次看起来睡眠充足是在什么时候了。
“现在么?”
她眨眨眼,似乎他的语气很无情。
“要不你可以晚点再吃。你爸爸也会过阵子才吃。”
“我不饿。”屏幕上的图像快显示出一半了。他几乎能够看见那个行星的轮廓了。如果他小心措辞的话,或许妈妈就会不再管他,“我觉得自己还不想吃什么。能再等等么?”
她摇摇头,缓缓退出去,顺手拉上门。“我会留一盘食物在冰箱里。”她边说边关了门。
房间里的寂静让达斯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妈妈如同这座房子里的幽灵一样,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他不知道她最后一次触摸他是多久之前的事。可能她已经丧失这种能力了吧。如果他拥抱她,他的手臂会从她的身子中穿过去么?
屏幕上的行星图像完全形成了。蓝紫色的球体上有一圈圈深色的带状纹路,跟木星一样;弧形的明暗界线将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一隐藏了起来。“谢谢您的参与。”确认信息显示道。他摇摇头,关掉窗口。他没有“为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做出贡献”。别人已经拍下了类似的图片,并将其上传到了数据库里。他没发现这颗行星有光环。也没有卫星。可是,这真罕见啊,他想。完美的交易品。星体越小,他的朋友拥有它的可能性就越低。太空不是很空旷,而是无比空旷,空旷得让人绝望。如果把整个太空比作他的卧室,那么所有星系、恒星和行星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一个顶针大。能拍到二百四十光年外的一个小如行星的天体,这让他又惊又喜。他调整了坐标参数,将皮卡布再次发送出去,以获得更清晰的图像,可返回来的却是一团漆黑。可能仪器离行星更近了些,但镜头的方向却错了。也可能坐标参数中某个深得他无法想象的小数位上的数字差之毫厘,于是皮卡布的位置便谬以千里,无法拍摄到行星的影像。
他又把皮卡布发送了出去。黑屏。
又一次。黑屏。
又一次。
他的房门打开了。爸爸说:“达斯丁,我四十分钟后吃饭。你要和我一道吃么?”
“我不饿,爸爸。我正忙着呢。”
达斯丁几乎能听见爸爸无奈的叹息:“你不会已经吃过了吧?”他走到达斯丁的转椅旁边。达斯丁瞥见了爸爸光着的脚,脚趾甲修剪得很整齐,尽管它们看上去比以前更长了,“你不会是同妈妈一起吃过了吧?”爸爸说。
“没有,真的。我正在玩电脑……”慌忙中,达斯丁的呼吸急促起来,“……但如果您坚持的话,我马上就下去。”达斯丁对坐标进行了些许调整,又将皮卡布发送了出去。
爸爸弯下身子,靠近屏幕,一只手扶在达斯丁肩膀后面的椅背上。“你知道,这都是骗人的把戏。这个玩具哪儿都去不了。它只不过是随机生成一些图片而已。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可能比光速更快,更何况靠的只是半磅塑料和一对AA电池。”
电脑显示坐标已经调整完毕。达斯丁按下了发送键。“是铝,不是塑料,而且这也不是骗人的把戏。您难道没有读过我给您看的关于皮卡布理论的资料么?星际距离是某种数学概念。他们称它是褶皱空间。只要恰当地施加一个很小的力,皮卡布就会在褶皱空间中完成一个来回。”
“这都是玄而又玄的物理,儿子。没人相信它。”
“科学家们相信。每次我拍下一张图片,它就会上传到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数据库里。我们正在扩展人类的宇宙知识!全世界有许多人参与其中!天文观测的主力军是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
爸爸哼了一声。“你知道这场骗局的关键是什么吗?不定时强化。只要时不时地对你加以鼓励,你就会一直痴迷下去。这个道理就跟渔夫捕鱼一样。你不会相信我小时候买了多少张皮卡丘游戏卡,只是为了能得到头一批全息限量版。为此我花了几百美元的冤枉钱。”
“这些图片是真的,爸爸。”他说。同时一张新图像在屏幕上形成了。屏幕下端,一条蓝紫色的弧线若隐若现,“看见了吗?是同一个星球。我反复调试坐标数据好几天了。”那张图像看起来真实极了,达斯丁想。它不可能是伪造的。绝不可能!
爸爸耸耸肩。“待会儿我会热个比萨饼。想吃的话就下楼来吧。”
“今晚不行。对不起。”达斯丁又敲击了发送键。或许他能拍到一张这个星球的高清晰照片,明天拿去卖吧。
达斯丁房间拉开的窗帘外,枫树树影婆娑。枫树后,群星在西方地平线上闪烁着光芒。那轮几乎是满月的月亮在十一月里仅存的枝叶间缓缓滑落,越来越低。在它就要触及邻居家的房顶前,火星也开始逐渐下沉。火星和月亮在空中挨得很近,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幻觉。即便二者碰到一块儿,它们实际上也相差了数百万英里。不过,他喜欢看它们紧靠在一起。要是他能够把皮卡布发送到那儿去该多好啊!那样他能看见什么奇妙的景象呢?可是,褶皱空间不会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发生褶皱——至少需要大约一百光年。
双鱼座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白羊座的星光包裹着战神玛尔斯,也加入了西沉的行列中。
床边钟表的指针指向凌晨四点。达斯丁侧耳倾听,房间中没有半点生物发出的声音。他父母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正下方。一年前,他还能听见他们谈话。尽管字词难辨,但那起伏有致的声调却让他很安心。有时候,他还能听见笑声。可是,六个月前,争吵开始了。先是怒吼,再是啜泣,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妈妈仍睡在楼下。如果她的窗帘也同样拉开的话,月光就会洒满她的房间。但达斯丁已经好几个月没看见她的窗户打开过了。就算是在大白天,她也会躺在那个黑黢黢的房间的床上,或者用小吸尘器打扫房间。吸尘器的工作指示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这让它看上去仿佛是沿着地毯滚动的、目光昏暗的独眼怪。
爸爸则睡在车库旁边的书房里。
达斯丁掀开被子,溜进厨房,吃了一块冷比萨饼。牛奶尝起来酸酸的,一看标签,原来已经超过保质期六天了。他只好又灌下几口橙汁。
“我这儿有一张马头星云内部的照片,我愿意用它交换你手中的那张行星图片。”斯莱德说。他留着莫霍克发型④,一周前把头发染成了蓝色,从此就没有碰过,如今已经变成了铜绿色。他面前的桌子上铺满了照片,他的CD盒放在照片旁的黑箱子里。CD盒里的几千张照片都是他自己拍的,或者交换来的,“别犹豫了,这是笔划算的买卖。所有的紫外波段都被表现了出来。把它挂到博物馆去都不为过。”教室门外的走廊里,人声此起彼伏。在学校的午饭时间,那儿总是人流如织。
达斯丁拿起照片仔细观看。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粉红色和朱红色的星云,看上去如同精致的帷幕一般,十分可爱。照片的底部印有一串数字,显示出斯莱德拍了多少张照片,以及这一张有多么稀有。底部数字的大小、照片的稀有程度,以及拍摄者声望的高低,这三者共同决定了照片的市场价值。对于那些捕捉到最精彩、最罕见图像的人,《皮卡布月刊》都会加以报道介绍。斯莱德和达斯丁两人均曾进过月刊的“荣誉推荐榜”,这使他们的照片更有价值。达斯丁将照片放下来。“不错,但太普通了。皮卡布的默认拍摄对象就是星云。连我奶奶都能搞到这样的货色。”
“话虽如此,但你看看这张的质量。”
这间空教室里还有其他三个男孩。他们将饭盒放在大腿上,正在吃饭。每人都有一个装满自己拍摄照片的文件夹和CD盒。“我跟你交换。”其中一个孩子对斯莱德说。那个孩子的T恤衫上写着一行字:即使我是外星人,我也不会同人类说话。
斯莱德根本就没有搭理他。达斯丁知道,斯莱德已经将那个男孩手中所有有趣的照片都搞到手了。这所学校唯一有可能吸引斯莱德的只有达斯丁的照片。
“我从来都没有拍到过比恒星更小的天体的近距离照片。你简直可以说是小星体天才。你是怎么找到的?”
达斯丁想起了连续几小时反复敲击发送键,想起了一盒盒电池,想起了让他几乎怀疑显示器是否坏掉的无用的长条纹,想起了他身后传来的爸爸妈妈上楼查看他时的开门声——他总是弓身凑到屏幕前,假装没有听见。达斯丁很小的时候,爸爸曾告诉过他:“接受你无法改变的事情,改变那些你可以改变的事情。”虽然不能让爸爸妈妈重新交谈,但他却可以拍摄星星的照片,于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敲击发送键。
“不断尝试。”他回答说。
“这是什么星的照片?”
“猎户座γ星。今晚上我打算拍摄双鱼座的星星,可能是双鱼座ο星吧。”
“那太小,也太远了。”
达斯丁将他的行星照片放进文件夹。“我拍到了这张,对吧?天道酬勤。”
一个黑发女孩打开了教室的门,外面的吵闹声随之传了进来。另一个女孩站在她身后。两人的头发都耷拉在眼前,将眼睛几乎都盖住了。“哦,”黑发女孩说,“我还以为这间屋子午饭时是空着的呢。”达斯丁手拿照片,从座位上转过头,好看清来者。黑发女孩说:“唔,原来是‘拍星族’啊。你们去年不是还沉溺于角色扮演游戏么?”
两个女孩大笑起来,关上了门。
放学后,达斯丁不情愿地将他集中精力拍摄了几个月的星体(大熊座α星、长蛇座α星、仙后座α星)放在一边,开始关注G、F和K类恒星。这些恒星的行星如果位置恰当的话,就可能孕育生命。他用数字和字母将它们标示出来。阳光穿过窗户,照暖了书桌。他原本打算拉上窗帘,但暖洋洋的光线让他的手和胳膊感觉很舒服。
皮卡布数据库中包含有两百万个以上的星体。他随机挑选了一颗G类恒星,设定好坐标,然后敲下发送键。皮卡布就放在他电脑键盘旁边的显示基座上,圆滑的表面沾有些许微尘。它一点跳跃晃动都没有。几秒钟后,显示屏上出现了数点针尖大小的亮光。“谢谢您的参与。”弹出的窗口信息说。他又将皮卡布发送了出去。这回完全没有拍下任何东西。他把下巴搁在前臂上,不停地按动发送键。太阳终于滑到地平线之下。枫树的影子印在黄昏的天幕中。但没过多久,树影也消失了,天空中只能看见那些傍晚出现的星星。织女星和牵牛星在窗户上部闪着明亮的光。
他想到了地球轨道。如果有一颗地球一样的行星围绕他选择的恒星运行(他还没有看见这颗恒星,有可能皮卡布的位置偏离了几十光年),那么这就如同夜晚在校园的跑道上寻找一枚一角钱硬币。他又按了一下发送键。
楼下,前门打开了。达斯丁没有动。那是他妈妈。她比爸爸先回家。“当”一声,她的钥匙被扔进大衣柜旁桌子上的碗里。她上楼时,第三节和第七节楼梯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妈妈站在了他身后的走廊里。
“嗨,妈妈。您回来晚了。”
“你爸爸打电话回来查看你了吗?”
“没有。”
“今天轮到他了。”
达斯丁转过转椅。妈妈的手放在门框上。她身上的一切——她的头发,她的化妆品,她的蓝色套装的整齐折线——把她打扮成一名干练的房地产经纪人。一个与套装配套的手提包挂在她的臂弯里。
“您卖出房子了吗?”
“他今天应该检查你是否回家。我们都定好了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达斯丁捏着椅子的后背,却弄疼了指关节,“或许他打过电话了,而我没有听到。我一直待在电脑边。”
车道上传来了爸爸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然后是车门开合的声音。妈妈一时间有些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她走进达斯丁的房间,坐在床沿边,手提包放在膝上。
“你在做什么呢?”她边说边瞟了一眼门的方向。
“一颗新的恒星。”达斯丁说,“我以前还没拍过呢。”屏幕上突然弹出一条信息:“新天体!您为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做出了贡献。”他关闭了窗口,心怦怦直跳。窗口后面的屏幕正中,是一个大小有如银币的白色圆盘。“我找到了。”他说。
“那是一颗恒星?”她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一颗新发现的恒星。或者说,我拍下了一张别人从没拍过的照片。那条弹出的消息就是这个意思。瞧,我还能对图片进行处理操作呢。”他敲击了工具栏上“效果”菜单,然后选择了“遮光”。圆盘忽地消失了,但恒星的气冕保留了下来。那是一圈明亮的光环,在右下方还有一处突出的亮斑,“这颗恒星很像太阳。”
“它很可能就是太阳。”爸爸说。
妈妈吃惊地往后一缩。
“我希望你的学习成绩没有因为这个游戏而有所下降。”爸爸经过妈妈,却没有正眼瞧她,然后对达斯丁说,“我带回了中国菜,饿的话就一块儿吃吧。”
达斯丁保留下图像,微调了坐标,然后又将皮卡布发送了出去。
爸爸把皮卡布拾起来,在两手之间扔来扔去。“我办公室有个家伙,他把这种玩意儿带到上班的地方来了。”达斯丁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忍不住又坐了下去。
“皮卡布很容易打碎的。”
“那家伙工作的时候也在玩,后来被人发现了。”爸爸把球扔给了达斯丁。达斯丁用双手稳稳地接住,然后捧着它,重新放到基座上。爸爸说:“他被炒了鱿鱼。大好的前程被小孩儿玩具给毁了。不过我早就看出来那家伙做不长久。他总在谈论《星际迷航》,就像那是莎士比亚戏剧似的。白痴。”
妈妈说:“等会儿我会做些东西给自己吃。你要一点么,达斯丁?”爸爸将眼睛闭上片刻。她站起来,动作很不自然地走出了房间。达斯丁希望她能留下来,但他没有开口。爸爸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如同是屏幕上的两幅分画面:都在动,都会给你反应,但却从不理会对方。
“你没有让这些生产皮卡布的家伙继续在你身上赚钱吧?”
“爸爸,唯一的费用只是网络连接费。我交了那笔钱。”
“是啊,你是用我给你的零花钱交的。儿子,没人能证明你拍下来的图片有什么价值。今天的《新闻周刊》上就有篇文章说这是个骗局。你怎么就不能像正常的小孩那样,喜欢网络游戏呢?”
达斯丁注视着电脑屏幕。左上角出现了三颗星,而屏幕的其他部分都是漆黑一片。他将指尖放在键盘上。“我能邀请妈妈和我们一起吃饭么?”
“你不能拍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爸爸朝门口走去,开始伸手解领带。他停下来,领带结刚解到一半,一根手指还缠绕在丝带里,“她讨厌中国菜。”
这天晚上的剩余时间里,达斯丁反复发送着皮卡布。他在两点钟更换了电池。这时他猛然意识到,如果连续二十次返回来的都是黑屏,并且没有“谢谢您的参与”的弹出信息,那就意味着皮卡布出现的位置根本就没有变化。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达斯丁不仅不知道那颗恒星是否有行星环绕其运行,而且也不知道那些行星的轨道平面。他可以把皮卡布送到距恒星合适的位置上,却仍一无所获,因为行星很可能位于相同轨道平面上非常遥远的某个地方。何况,皮卡布的镜头朝向还可能发生错误。所以,他此刻能做的只是继续不停地尝试。
不过,他还是获得了几张不错的图片。他花了一个小时对其中最好的几张进行效果处理:气冕分析、蓝移、红移、射线成像、电磁波成像、各种亮度的谱线强化、所有光栅。在每一方面,那个恒星都与太阳有一定的相似度。有两次,他收到的信息是:“新天体!您为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做出了贡献。”
斯莱德看上去闷闷不乐。“你遗失过皮卡布吗?”他没有打开文件夹,也没有打开饭盒。看样子今天不适合做交易。
“没有。”达斯丁说。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昨天晚上熬了一宿,最后躺下睡觉的时候,太阳都升起来了,“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说放错了地方。我是说遗失了那个该死的东西!我将它发送出去,它却再也没有回来。上一秒它还在那儿,下一秒却没了。”
达斯丁坐直了身子。“丢了?你是说,完全找不回来了?”
“是的。‘砰’的一声,我的耳朵都差点被震聋了,然后它就不见了,只有‘皮卡布工程’发来的一条弹出信息:‘传送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您必须更换您的设备。谢谢您的参与。’我还获得了百分之十的折价优惠。你说这不是在敲诈么?”
“那你做什么了呢?”
“我当然给他们打了电话!不是说二十四小时服务么?我先听到语音提示,然后是无数个选项。没办法,我只好耐着性子选下去。但到最后,你猜他们说什么?‘尽管十分罕见,但意外也可能发生,比如,您的皮卡布出现在与一个实体物质相同的空间内。’我姑姑告诉我,这是个圈套,目的是哄骗小孩子继续购买皮卡布。她还说,皮卡布根本就没有拍下什么照片。”
达斯丁看着斯莱德的文件夹。他拥有的照片的确相当漂亮。“你要放弃么?”
斯莱德将身子推离了桌面。他用一只手抚摸着莫霍克发型的一侧,检查它是否还是直的。“即便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那些图片。我会趁我后妈心情好的时候哄她给我钱的。”他憨笑道,“再说了,我的自然科学课成绩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其他平常在午饭时间从事交易的孩子今天都没来教室。达斯丁用手盖住自己的文件夹,里面的新恒星照片没露出来。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你把残骸捡起来了么?”
“什么?”斯莱德将文件夹夹在胳膊下面,一边打开午餐盒。
“你的皮卡布的残骸。它不是爆炸了么?”
斯莱德笑道:“啥都没剩下。连一点烟都没有。它就这么炸没了。你说怪不怪?”
后来,教室里只剩下达斯丁一个人,他听见的唯一声响只有走廊里孩子们的对骂。这时,他露出了微笑。
妈妈坐在床沿上,如同前一个晚上一样,只不过这次穿着与手提包相配的淡棕色套装。“达斯丁,可能不久后我们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达斯丁小心地望着她。“什么改变?”
她拨弄着手提包的扣钩。“比方说,学校。可能换另一座房子。或许是公寓。我办公室附近有一些低于市场价格的公寓房。”她抬起头,眼睛干涩,接着又迅速垂下了目光。
达斯丁感觉胸口发闷,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这是暂时的,对么?过一阵子,情况就会好起来的,对么?”
她的身子软了下来。“当然,如果这么想能让你感觉好一点的话。”
妈妈离开后的空余时间里,达斯丁不停地按动着发送键。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即使获得了一张很好的照片,他也没有半点喜悦,只是机械性地将它保存了下来。没有行星。发送。发送。发送。
半个小时后,爸爸又上来跟他说了同一番话,只不过这次他听见的是一套能欣赏到秀美山景的公寓。
达斯丁将尚未使用的AA电池排放在桌子上,就像子弹似的。每隔两个小时,他就会从皮卡布中取出两节耗尽的电池。打剩的弹壳,他想。然后将它们丢在地毯上。
他的手在键盘上微微颤抖。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恒星周围可能真的存在一颗行星,它与恒星的距离跟地日距离一样。他在晚上十一点发现了该星系的类木行星——该类行星体积庞大,与星系中心的距离总是大体相当。星系不断诞生,但它们的进化之路却惊人地雷同。许多恒星都有自己的行星,而这些行星的形成方式却十分类似,而且,正是类木行星保护了内行星。类木行星“吞掉”了那些可能对内行星造成灭顶之灾的彗星,并将松散的星际残骸导入安全轨道,避免其轨道平面发生不受控制的严重倾斜。可是,由于类木行星个头太大,引力太强,它们也干扰了皮卡布。
内行星的微弱光芒到哪里去了?达斯丁对坐标进行了微调,将皮卡布从恒星的一头转移到另一头,但每次变换前都会在同一个坐标上拍摄六张照片。不过,即使输入的坐标保持不变,仪器实际出现的地点也可能会与上一个相差数百万英里。通过多次拍摄,最终会形成一个位置周围的三维图像。但他无法精确地对仪器加以控制。他只能不断地尝试。
凌晨三点,他手指下的皮卡布又滑又冷。他的手一抖,又将皮卡布发送了出去。屏幕上露出了星光。“谢谢您的参与。”他又将它发送出去。皮卡布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它回来了。(但斯莱德的没有!)房间里像墓地一般死寂。窗外,云层覆盖着夜空。他在窗户里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仿佛那是另一个人:一个男孩的幽灵,手肘放在幽灵世界的幽灵桌子上,盯着他的幽灵电脑。达斯丁差点就要朝那个影子挥手致意了,但他看见窗户倒影中,自己的身后突然有了什么动静。可他太累了,甚至都没有力气吃惊。他爸爸正站在门口往里看,显示屏微弱的亮光照在他的睡衣上。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生气,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了两个藏在阴影下的凹坑。爸爸靠在门框上,注视着达斯丁。但也许他正看着达斯丁身后,也许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保持着这一姿势,一动不动。
达斯丁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他真的看见爸爸了吗?几秒钟之后,楼梯上传来了嘎吱声。爸爸下楼了。
达斯丁心里直打鼓。他瞪着窗户中的影像,目光穿过那个幽灵男孩,穿过男孩身后的枫树,穿过遮蔽了天空的云层,直达群星之间。他努力思考着。从爸爸出现到消失,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响动,除了楼梯的嘎吱声。在这个似乎将永远沉寂下去的房间里,任何噪音都是达斯丁自己发出的。他再次按下发送键。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就连键盘这一声“哒”的轻响都犹如雷鸣。
窗户中自己的影子,以及对身后出现的爸爸的朦胧印象,这两者便构成了达斯丁的宇宙。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这时,一幅新图像开始在屏幕上由上至下地显现出来。不是一团漆黑。边缘都是黄色的,如同蜡烛的火焰。不是恒星。甚至不是悬挂在深邃天幕上的一颗遥远的行星。屏幕左侧,某种红色的东西露出了一小块斑点。靠近屏幕底部的地方,一条直线逐渐成形。接着,屏幕的右侧又显现出一个粉红色的球体。电脑响了三声,然后一条新信息弹了出来:“不要触碰你的皮卡布,也不要关掉你的电脑!”同时,他的电话叫起来。一秒钟后,他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也响了。
达斯丁身子一震。谁会在凌晨三点钟打电话来?他们会吵醒父母的!他拿起电话听筒。一个事先录制好的声音传来:“现在播放皮卡布优先通讯。您的皮卡布所获取的信息显示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接触。请您不要尝试再次发送您的皮卡布,也不要更改您电脑上的程序。‘皮卡布工程’的代表将会立即与您取得联系……现在播放皮卡布优先通讯……”
电话里,爸爸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干什么,达斯丁?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电话那头的妈妈听上去还未清醒:“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显示屏上,弹出信息背后的图像终于完全显露出来。达斯丁将电话放在耳边,犹豫不决。“请您不要尝试再次发送您的皮卡布,也不要更改您电脑上的程序。”那个声音重复道。达斯丁关闭了弹出窗口。屏幕上显现出波浪般的线条和图形,黄色的、橙色的、红色的都有。
“我什么也没做啊。”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马上上楼来。”
楼梯被妈妈光滑的双脚踩得吱呀作响。
妈妈首先到达,然后是爸爸。他们聚集在他的转椅背后。
爸爸说:“为什么他们会在半夜给你打电话?”
“我不知道,爸爸。可能与这个东西有关。”他指了指显示屏。
妈妈说:“这是屏保么?”
警车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达斯丁满脸通红。电话仍然攥在他手里,那段语音依旧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是的。这是我的皮卡布拍下来的图像。”
“那是什么?”爸爸的头探过了达斯丁的肩膀。显示屏上半部是各种颜色的复杂几何图案,而下半部则充斥着黄灰相间的纹路。不过,所有图形的角度都是倾斜的,使整个画面看上去似乎在向屏幕左侧倾滑。
警笛声来到达斯丁所在的街道,不断交替的蓝色和红色的闪光照射在附近的树木上。最后,车子停在了达斯丁家的车道里,警笛的长鸣停了下来。几秒钟后,前门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他的父母先是看着达斯丁,然后又朝“咚咚”直响的楼下望去。“别碰你的电脑,儿子。”爸爸说。
另一辆没有警笛和闪光灯的车子停到了车道上。车门打开了。门外人声嘈杂。
几分钟后,他的房间里站满了陌生人。达斯丁坐在床沿上,说:“我只是不停地发送它罢了。”一个年纪较大、神色严肃的男子将达斯丁的话记录在笔记本上,男子的衬衣只扎了一半。
“在那个坐标上,你以前有没有发现过行星呢?”男子问。达斯丁摇了摇头。两个女人站在达斯丁的电脑桌边,一个穿着浴衣,一个穿着漂亮的套装。她们正激烈地小声议论着显示屏上的图像。“我们需要检查硬盘。这个图像可能是伪造的。”穿套装的女人说。“我看不像是伪造的。”穿浴衣的女人说。
一个穿制服、但明显不是警察的男子将达斯丁的皮卡布放进塑料袋里。仪器刚落到袋底,他便拉上了袋口的拉链。
走廊上传来了妈妈的声音:“他从来就是一个锲而不舍的孩子。”
爸爸说:“你们觉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东西,对吧?”他的声调听上去还半信半疑。
走廊中的一个人说:“他很快会名声大噪的。”
“瞧瞧这个。”穿浴衣的女人说。她将光标移动到屏幕顶端的菜单栏,点击几下后,图像改变了方向。现在,灰黄色的纹路移到上方,变成了天空。达斯丁眨了眨眼,接着又眨了眨眼。原来抽象难辨的图案突然有了意义。“难道……”他说,然后咽下一口唾沫,“难道那是一座建筑么?”
穿套装的女人指着原来是红色圆斑的东西。“是的。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像是一棵树……”她弯下身子,凑到屏幕跟前,“……下面还有一条公园长椅。它是一块黄色石板,似乎立在混凝土椅腿上。但这不是长椅又会是什么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穿浴衣的女人说。但她的语气却清楚地表明,她是打心眼儿里相信的。
那名年纪较大的男子同达斯丁一道坐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宇宙是如此地广阔,可这个皮卡布却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一颗行星的表面,位置恰恰够近,方向刚好够准,并拍摄下了一张公园长椅的照片,这样的事比芝麻掉进针眼里还难发生啊!”
达斯丁躺在床上。云已散开,窗外的晨曦消隐了星光,照射在昨晚他电脑摆放的地方。现在,那儿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桌面上一块灰尘较少的方形痕迹,表明那里曾经有东西存在过。
“我们会为你换一台新电脑。”带走CPU时,穿浴衣的女人这样说。穿套装的女人补充道:“你还会拥有一个新的皮卡布,比你原来的那个要好得多。今天下午,我们将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那个年纪较大的男子拍着达斯丁的脑袋说:“我想,会有许多新闻发布会的。因为你的发现指明了探索的方向。”
这阵闹腾终于结束了。达斯丁听见楼下的门“砰”地关上,车子也都跟着开走了。达斯丁爬到床上,但他始终无法入睡。他将床单拉到下巴下,双手枕在脑后,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几天前,月亮还是跟在火星后面沉入地平线,但今天却是那颗红色星球首先隐没,接着才是月亮,昴星团紧随其后,仿佛月亮带着的一群孩子。在他眼中,那些从他窗口滑过的星星都是他的朋友:白羊座α星,鲸鱼座α星,然后是鲸鱼座ο星、ε 星、φ星,接着是金牛座α星、英仙座β星,以及最后消失在越来越亮的天空中的猎户座α星。它们令达斯丁感到心情平静舒畅,以至于没能及时察觉这座房子中的变化——不仅仅是电脑没了,也不仅仅是昨晚的诸多怪事,还有别的一些状况。
他惊讶地倒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以便能够听得分明。他听见楼下父母的房间中传来的声音:爸爸和妈妈正在谈话。他们的声调时起时伏。那些人离开之后,对话便开始了,一直持续到现在。他甚至敢发誓,自己有一次听见了笑声。达斯丁继续聆听着,直到明亮的天空一碧如洗,直到枫树的影子投映到邻居家的栅栏和房屋上。整整一个早晨,他的父母都没有中断对话,一次都没有——甚至在厨房做饭时都没停,甚至在开始吃早饭时都没停。他们的对话打破了这座房子里长久的沉默。达斯丁知道,在这个家里,他并不是孤单的。
他并不孤单。现在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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