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菲力普·J·法玛/著 西丫/译 邱悦然/图
去星期三时域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汤姆·皮姆也曾经想过去其它的时域生活。每个还有那么一丁点想像力的人都曾这么想过,连电视剧都拿这个想法作主题。汤姆·皮姆还在这种电视剧里演过两集。但是,他还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离开自己生活的时域世界。
直到他的房子被烧毁后。
事情发生在为时八日的春天里的最后一天。他醒来后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灰烬和消防员。一个穿着白色石棉消防服的人示意他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十五分钟后,另一个穿着消防服的人向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外面已经安全了。他按下了门边的按钮,密封门迅速旋转开了。汤姆跨出石化器,地上几英寸厚的灰烬淹没了他的脚踝,在被水浸泡过的灰烬下面还能感觉到一些余温。
虽然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他还是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消防员答道:“我想可能是电线短路吧。实际上,我们也不清楚失火的原因。火灾是刚过凌晨时发生的,正好发生在星期一与我们交接的时候。”
汤姆·皮姆觉得做一个消防员或警察的感觉一定很怪。他们活动的时间段是那么的不同,都被限制在深夜时间墙之间。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离开他们各自的石化器——也经常有人把它戏称作“棺材”。现在还有六十个石化器里有人。
汤姆·皮姆他们八点就得上班,于是买新的服装和另找住所的问题就只有留到下班以后再考虑了。他们的工作室正在制作一个大型的特别节目,144天以后就得播出,而进度已经落后了。
早饭是在紧急情况中心里解决的。汤姆·皮姆问一个道具师是否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合适的住房。虽然政府会负责为他指定一个新住处,但往往不是那么舒适。
道具师告诉他离他原住处仅六个街区就有一座房子,一个他认识的化妆师曾住在那里,不久前刚刚去世。就他所知,那房现在还空着。汤姆当即就跑去打电话联系有关部门,还不到他上场呢。可视电话录像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告诉他十点钟才开始办公。那个女孩有着一头红发,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和很性感的声音。如果不是对这女孩的事情略知一二,汤姆定会为她神魂颠倒。她曾在他的两个节目里演过一些小角色,不过,那让人着迷的声音不是她本人的,而且她的眼睛也不是那种颜色。
中午,汤姆又打了电话到办公室,等了十分钟才接通。他问贝欧菲尔德太太是否能为他申请到那所房子。贝欧菲尔德太太却责备他没有早点儿联系,说她现在对这件事没太大把握。汤姆曾试图想向她解释他现在的处境,但还是忍住了没说。“这帮官僚!”汤姆心里骂道。那天晚上他找到一个公共紧急情况住所,睡了规定的四个小时——感应场会加速他的梦境,然后醒来,走进那个直立着的,“能让人保持永恒”的圆柱体形石化器。隔着透明的门他注视着其它圆柱体石化器里静止的身影,站在那儿发了十秒钟的呆,然后,他按下了按钮。大约十五秒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他被迫在那个公共石化器里又待了三夜。三个秋日过去了,只剩下五个秋日。这对加州并没有太大影响。以前他住在芝加哥,那里的冬天是一床被疯女人摇晃着的白色毛毯,而春天却像是一次绿色爆炸,夏天呢,更像一声伴随着酷热的呼吸的欢快的吼叫,秋天则像是一个喝醉了的小丑,穿着花哨的外衣摇摇晃晃。
第四天,他接到通知,告诉他可以搬到他选中的那所房子里去住。惊讶之余,汤姆也觉得很满意。因为他知道有很多人在公共住所里住了一整年(大约四十八天)都没找到合适的住所。而他在第五天就能搬进新居,去享受剩下的三个秋日。不过他还得花两个休假日去买些衣服和其它日用品,结识新室友。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没有与生俱来的表演欲望。电视工作者一星期至少工作五天,有时甚至六天,而一个水管工,七天中只需要上三天的班。
他现在的住所和以前的一样大,只是稍远一点。不过这六个街区的路程正好让他拥有一个不错的走路锻炼的机会。每一天和汤姆·皮姆同住的还有另外七个人。搬进去的那天晚上,汤姆·皮姆就认识了同住的一个伙伴,梅布尔·科特,一个制片人的秘书。她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公寓的常规情况。汤姆·皮姆在得知他的石化器已运到新居的石化器房后,紧张的情绪才稍微缓解了一下。
作为汤姆的向导,梅布尔·科特陪他参观了石化器室。她个子不高,三尺五英寸,但很有曲线美。当然,她也住在星期二时域,离过三次婚。在她的白马王子到来之前,是不会再对婚姻有什么兴趣了。汤姆也离了婚,不过他没有告诉她。
“现在,我们去楼上看看你的卧室吧,”梅布尔·科特建议道,“虽小了点,但是至少,感谢上帝,是有隔音装置的。”
汤姆跟着她朝他的卧室走去。突然他停了下来。走到石化器室门口的梅布尔转过身:“怎么了?”
“这个女孩……”
那里有六十三个灰色的圆柱体。汤姆瞪着离他最近的一道门,凝视里面的女孩。
“喔,她真是漂亮!”听到汤姆的赞美,梅布尔有点嫉妒,但并没有表露出来。
“嗯,是的。”她表示同意。
这个女孩有着一头乌黑的、略微拳曲的长发,面容美得让汤姆·皮姆感到十二万分震撼。她身材匀称,双腿修长,身着一件很薄的银色连衣裙。她睁着眼睛,暗淡的灯光下蓝色的眼睛透着淡淡的紫色。
房门上刻着她的信息:珍妮·玛洛薇。出生日期:2031 A.D.;出生地点:加利福尼亚圣马日诺。二十四岁,演员,未婚,星期三公民。
“你怎么了?”梅布尔问道。
“没什么。”
他怎么能告诉梅布尔,自己正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而烦恼不已?珍妮的美丽令他疯狂。
“我们的意志被命运所主宰,
所有爱过的人,有谁不是一见钟情?”
汤姆吟起了诗句。
“什么?”梅布尔忍不住笑了,“你一定是开玩笑吧?”
她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生活在另一个时域的珍妮·玛洛薇,不会比死去的人更具有竞争力。汤姆也承认梅布尔是对的,他应该注意的是自己时域世界里的大活人。况且梅布尔也还看得过去,她可爱,真实,几杯酒之后,更是显得诱人……
18:00时后,他们下楼来到电视室。其他同住的人多半都在那里,有的戴着耳塞,有的边看电视边聊天。当然,是在看新闻节目。大家都关注着上周二和今天发生的事。众议院发言人准备在这次任期结束时退休。他辉煌的日子已成为过去,而且健康状况也不见好转。新闻里的一个镜头拍自他的家乡密西西比州,据说他已在家族墓地上为自己预留了墓穴。当科技发展到可以使人返老还童,他有望从墓穴中复活。
“等到那天在说吧!”在汤姆大腿上的梅布尔有些不安分。
“嗯,我觉得他们能成功,”汤姆说,“他们已经有准头了,成功地阻止了兔子的衰老。”
“我不是说他们不行。”她分辩道,“当然,他们会找到返老还童的办法。但是,然后会怎么样呢?你觉得我们应该把老人都变年轻吗?那样人就会越来越多,到时人口会变成现在的一倍,两倍,三倍还是四倍?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会就让老人待在墓穴里?” 梅布尔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了这些墓碑,你让鸽子往哪儿站啊?”
汤姆捏住她的手腕,脑袋里却浮现出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手腕会是柔软的,而且没有脂肪。
忘掉那女孩。想想现在。继续看新闻。
某个姓威德的太太用一把菜刀捅了自己的丈夫,然后也给了自己几刀。警察抵达现场后,迅速地把他们两人放进各自的石化器,然后送到医院;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一个关于县级政府效率低下的传闻;有人抱怨星期一的人没有为星期二的人设置好电脑,这个事件已呈报周一和周二的相关部门;木卫三基地报道接收到木星大红站发出的信号,似乎确定信号产生的非随机性……
节目最后五分钟是其它时域新闻头条一览。这时,卡斯马夫人,一个家庭主妇,把电视频道换到了戏剧频道。没有人表示异议。
汤姆告诉梅布尔他想早一点去“单独”睡觉了,因为他明天会很忙,随即起身离开了电视房。
他轻轻地走下楼梯,来到石化器室。这里灯光朦胧,到处都有一些影子,很安静。那六十三个圆柱体柱子,就像是古代城市遗迹的花岗岩柱子。透过玻璃门,五十五张脸在明亮刺眼的金属衬托下显得苍白模糊。有些人睁着眼睛,但大多数人闭着眼等待着基地发射来的感应辐射。透过珍妮·玛洛薇的门,汤姆看着她,又沮丧起来。珍妮近在咫尺,他却触摸不到,他是永远没有福分了。明天就是星期三,更确切的说是不到四个半小时之后。
他摸着冰冷光滑的门,珍妮正透过门看着他。她弯着的右臂上挎着一个皮包。只要门一开,她便会走出来。另一些人一旦醒来,就会去洗澡、修面什么的,然后走进各自的石化器,那里的感应场在5:00开始启动。一分钟的辐射后,他们将会从石化器里走出来,开始他们的一天。
汤姆也想在同一时刻从他的“棺材”里走出来。
但是,他是不能在星期三醒过来的。
他转过身。从外表来看,他似乎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可是他的十六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一百零六年了;从生理上讲,他现在应该是三十岁。
他走到第二层楼梯口,几乎没转身跑回楼下再看珍妮一眼。他强忍住了冲动,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决定赶快睡觉,也许能在梦里见到她。假如梦能使愿望实现,珍妮会来到他的面前。直到现在,没人“证明”梦境一定能重现人们的愿望,但是已获证实的是如果被剥夺了做梦的机会,人就会发疯。所以人们被放进催眠室,那里的感应场会使他们迅速入睡,在四个小时睡眠时间里做各种各样需要做的梦。之后他们将被唤醒,马上进入石化器,在那里,辐射场使所有的原子和亚原子停止活动。人们在石化器里会永远保持他们进入时的状态,直到唤醒场激活他们。
汤姆睡着了,但是珍妮·玛洛薇并没有来到他的梦中。也许她进入了梦境,但他却记不起来了。汤姆醒来后,洗了把脸就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到石化器室去,在那儿他发现所有的室友都在,吸着最后一口烟,谈笑风生。一旦他们踏入各自的石化器后,这里将变得像山谷深处一样的寂静。
汤姆经常设想,如果他不走入石化器会发生什么事。他会有什么感觉?他会不会恐慌?在他的一生中,他只了解星期二的世界。星期三会不会像潮水一样,咆哮着向他冲来,把他拎起来甩到另一个奇怪的时间区域去?
如果他找个借口又回到楼上,在石化器的辐射场启动以后再下楼,又会怎么样呢?到那时,他将不能进入石化器了,那圆柱体的门将不能打开,因为规定的开门时间已过。不过他还来得及跑进公共紧急石化器。紧急石化器离这儿不远,只有三个街区。但是如果他就留在他的房间里,等待着星期三世界的到来,又会怎样呢?
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但如果违反了这条法律的人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将被送上法庭。“偷渡时域”是仅次于谋杀的重罪,被判定有罪的人会被执行永久石化。所有的重罪犯,无论精神是否正常,都会被判处永久石化。也有人形容永久石化刑罚是“等待明日复苏”。“等待明日复苏”的罪犯会在静止和昏迷的状态下沉睡,被完好地保存起来,直到科学发达到有技术治愈精神病和神经官能病,使死囚复苏的时代。等待明日复苏吧。
“星期三是什么样子的?”汤姆曾问过一个曾因为意外“偷渡了时域”的人。
“我怎么知道?我意识清醒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但我不认识那些救护队员的脸,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从来没见到过这里的救护队员长什么样。他们把我石化了,留在医院里让星期二的人来处理。”
那感觉一定很糟糕,汤姆想,非常糟。光想想这种事就够疯狂的了。虽说去星期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也许可以试试。需要时间和耐心,说不定最后可以做到。
他在他的石化器前站了一会儿。人们在互相道别:“再见!拜拜!下星期二见!”梅布尔对他叫道:“晚安,亲爱的!”
“晚安。”他低声答道。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晚安!”
他又低声地重复了一遍,生怕在旁边石化器里的珍妮可能会听见他对一个女人说晚安,而这女人还称他亲爱的。他看了一眼透明门后那张美丽的脸,笑了。
他还有十分钟。内线的警报器在鸣叫:请诸位赶快进入石化器!为期六天的旅途就要开始了!赶紧进石化器!否则将受到惩罚!
这些惩罚他都知道,但是他想对珍妮说点什么。留言机就在桌上。他对着麦克风说道:“亲爱的珍妮·玛洛薇小姐,我的名字叫汤姆·皮姆,我的石化器就在你的旁边。我也是一个演员;实际上,我跟你在同一个电视工作室上班。我知道自己很冒昧,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的人。你的表演天赋是否能和你的美丽匹配呢?我想看你的表演。你能不能把你演出的录像带放在五号房间呢?我相信那儿的人不会介意的。你的朋友,汤姆·皮姆。”
他把录音带倒到头。他感到留言太单调乏味了,但这可能正合珍妮的胃口。因为任何花言巧语或急不可耐的情绪都可能会引起她的猜疑。在留言中,他虽两次提到她的美丽但并没太强调。他说到对她演技十分感兴趣,这一定会让她动心。作为一个演员,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清楚这点。
在回圆柱体石化器的路上他低声地吹着口哨。进去后,他在按下按钮的同时看了看表。离半夜还有五分钟。警察局里电脑超大屏幕上代表他的光线将不再闪烁了。十分钟以后,星期三的警察将从警察局里的石化器走出,然后接管一切。
警察系统的时间是每两天之间有十分钟的间隙。因此任何灾难都可能在那几分钟内发生,而且有时候灾难的确发生了。但是,为了维持不同时域之间的时间墙,必须得付出一些代价。
在石化器里汤姆睁开了眼睛,他的膝盖往下弯,头也向下沉。从可永恒保存的躯体到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整个激活过程只需一瞬间,心脏永远也不会察觉到这么短的时间变化。但是站立姿势下的肌肉反应却会有一些延迟……
复苏的汤姆按下按钮,门开了,好像是这按钮给他带来了新的一天。梅布尔昨天晚上化过妆,所以她看起来像拂晓的天空一样清新。汤姆说了几句恭维话,她开心地笑了。他告诉她待会儿和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假装上楼,但半路上停了下来。他一直等到整个大厅都没人了,才偷偷溜回石化器室,来到留言机旁。
一个沙哑但悦耳的声音从留言机里传出:“亲爱的皮姆先生。我已经从其它时域的朋友们那儿收到好几次留言了。如果您不介意我说得夸张一点,跨越无底深渊进行不同时域间的谈话确实很有趣。然而一旦新鲜感消失,您会发现这毫无意义可言。如果您对另一个时域的人有了兴趣,您是在为难自己。因为那个人只是留言机里的一个声音和金属棺材里的一张冰冷的蜡像一般的脸。请原谅我不够诗意。如果您对这人没兴趣,那又有什么必要继续交流呢?不管怎样,我们的交流都没有意义。感谢您的赞美,我也许很美,但我还有理智。
“我其实没有必要答复您。但我想做一个有礼貌的人;我不想让您难堪。所以,请不要再给我留言了。”
话声结束后汤姆还在期待着,他想也许她只是暂停一下,来增加效果。接下来也许会是咯咯的笑声或者低沉甜蜜的大笑,然后她会说:“不过,我不想让我的观众失望。带子就在您的房间里。”
磁带无声地转动着。他不得不关掉留言机,回到餐厅去吃早饭。
午睡时间是从14:40到14:45。他躺在简易床上按下了按钮。一分钟不到他就睡着了。这次他真的梦见了珍妮:她是一个白色的发光体,在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向他飘过来,比在石化器里看上去更加美丽。
那天下午的拍摄超时了,他刚好在晚餐时赶了回来。就连他的工作室也不敢把人留到晚餐以后,再说工作室也只被批准在中午供应食物。
在卡斯马夫人嘶哑的声音响彻内线呼叫器之前,他只有一分钟的时间看看珍妮。当他下楼去大厅的时候,他边走边想:“我真被她迷住了。这太可笑了。我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也许我得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是啊,看心理医生。首先得提出申请,等到一个有空的心理医生。幸运的话,或许只需要等三百天。但是,如果那个心理医生不适合你,就得重新申请另一位,再等个六百天……
申请。汤姆放慢了脚步。申请!如果不是去申请看心理医生,而是申请移民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去申请移民呢?他有什么可损失的?虽然多半会被拒绝,但他至少可以试一试。
可申请移民的过程也很繁琐,就连拿一张申请表也很不容易。他花了两个休息日在城市管理总局排队才拿到应该填的表格。第一次,他领错了表格,害得他必须一切从头来过。没有一个窗口是单独为想移民到别的时域里去的人开设的。因为想这样做的人不多。因此他不得不排在杂项办公室的窗口前面,它属于内部交换和交叉调职管理局的重大交换部的移动分部。这些部门里都没有设立一个有关移民到另一个时域的办公室。
当他终于拿到表格的时候,他没有立即离开办公窗口,而是把表格的编号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并且让那里的办公人员又检查了一遍。他毫不理会排在身后的人发出的抱怨叫喊和咕哝声。他拿着表格走到这个大厅另一端的打孔机前排队。等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在一个像翻盖式书桌一样的小机器面前坐了下来。机器的上方有一个很大的屏幕。他把表格插入机内,屏幕上显出表格的投影,他敲着按钮,打孔机会根据他选择的回答在表格上相应的地方打一个孔。答完以后,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表格投入收件箱,祈祷它不会被弄丢,或者祈祷不会因为他填错了什么地方而不得不把这些所有程序全部重做一遍,也许后者要更为实际一点。
那天晚上,他把额头抵在坚硬的金属圆柱体上,对着门后珍妮僵硬的脸低语:“我一定真的很爱你,才会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然而你却对此毫不知情。更糟的是,就算你知道了也许一点儿都不在乎。”
为了证明他还是正常的,那天晚上他和梅布尔一起参加了斯欧·沃瑞乌夫的晚宴,沃瑞乌夫是一个制片人。他刚刚通过一个公务员考试,取得了A-13的等级。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他可能成为工作室的执行副总裁——如果运气好能遇到一个伯乐的话。
晚宴算是成功的。汤姆和梅布尔在石化前的半小时赶了回来。晚宴上汤姆尽量避免喝太多的酒,酒会让他抵挡不住梅布尔的诱惑。他明白,即使这样,在他复苏后,依旧会处于半醉状态,不得不吃大量的中和剂来醒酒。由于他错过了睡眠的时间,所以上班的时候他看起来无精打采,自我感觉也非常糟糕。
汤姆找了个借口摆脱了梅布尔,然后赶在别人之前跑进石化器室。他并不是想早点进入石化状态,那是不可能的。石化器只会在很短的规定时间内启动。
他靠在圆柱体上,轻拍着上面的门:“我试过不要整夜想着你。我想对梅布尔公平一些,但今晚我和她一起出去时却整夜想着你,我无法控制自己。”
在爱情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他又留了一条留言给珍妮,却又把它抹掉了。那有什么用呢?再说,他知道他现在的声音有些哑。他想在她的面前能呈现最好的状态。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她一点都不在乎他呀。
答案是,他在乎,而且这里面没有任何的理智和逻辑可言。他爱这个法律规定他不能爱的女人,爱这个触摸不到的女人,这个既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女人。
梅布尔悄悄地走了进来,说:“你有病!”
汤姆一下子跳开了。他为什么会那样做呢?他没有做任何羞耻的事。然而为什么他对梅布尔那么生气?他的尴尬可以理解,但他的愤怒却无法解释。
梅布尔开始嘲笑他,其实他还挺乐意这样。因为他就可以对她不拘礼仪了。他也不客气地回敬了她。梅布尔转身出去了。不过几分钟后她又和别的人一起回来。这时快到半夜了。
他走进了他的石化器。几秒钟以后,他又走了出来,他把珍妮的石化器往后推,再把他的转了一个角度以正对着珍妮的圆柱体。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圆柱体石化器里,按下了按钮,就这样站在那儿。隔着两道门,珍妮在眼中只有稍稍的扭曲。但是他和珍妮在时间和距离上却更遥远了,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宽更深了。
三天以后,已经是深冬,汤姆收到了一封信。他一走进前门,大厅的信箱就“吱吱”作响。他走回去,等着信被打印出来,滑出箱口。那是对他申请移民星期三时域的回复。
不批准。
理由:移民理由不成立。
他给的移民理由确实不令人信服。但是他不可能把真实动机说出来。那将比他现在的理由更不令人信服。他当时选择的是第12号理由:希望换到一个更能让才能充分发挥的环境。
看完信后,汤姆咒骂着,感到无比愤怒。这是他的人权,公民权,他应该能够移民到任何一个他喜欢的时域里去。那就是说,这应该是他的权利。就算移民真的很麻烦又如何?就算移民需要把他的证件和所有从他出生起与他有关的记录都转移,又怎么样?就算……
不管他怎样义愤填膺,事实不会改变。他被拴死在星期二了。
“还没完,”他自言自语,“我不会就这样罢休。还好,他们没有限制我申请的次数。我要再申请一次。他们以为能把我拖垮,哼?没那么容易,我要把他们拖垮。这是个体与机器之间的战斗,是个体对系统的挑战,是个体与整个官僚机构和无情冷漠的条例相互抗衡。”
二十个冬日很快地过去了。八个春日也飞逝而去。又是夏天了。在十二个夏日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对他第二次申请的答复。
这次他们既没拒绝也没批准。信上说,汤姆的星象家认为他生活在星期三会感觉更幸福。如果汤姆同意这个说法,那么他必须提供一个心理医生对那个星象家分析的评估。看到这儿,汤姆·皮姆高兴得跳向空中,手舞足蹈。感谢上帝,他生活在一个不把星象家当作江湖郎中的时代!曾有很多人集会抗议,认为星象学是必需的,应该被尊敬并得到法律的承认。很快政府就通过了立法案。因此,汤姆·皮姆才会有了一个机会。
他下楼来到石化器室,亲吻了圆柱体的门,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珍妮·玛洛薇,她没有回应。但汤姆似乎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当然只是他的幻觉,但是他喜欢这个幻觉。
又花了一年,也就是另一个四十八天,汤姆联系上一个心理医生并进行了三次心理咨询。心理学医生西格蒙德·乔瑞格和星象家思德希拉医生是朋友,因此他没给汤姆找什么麻烦。
“我仔细研究过了思德希拉的图表,并认真地分析了你对这个女人的迷恋。”西格蒙德·乔瑞格医生说,“我同意他的说法,待在星期二你永远也不会快乐,但是我并不怎么同意他的另一个观点:你到星期三会更快乐。然而,你对这个玛洛薇小姐又念念不忘,我想你还是应该去星期三。不过你必须在文件上签字,同意在那儿也看心理医生,继续治疗。”
过了一会儿,汤姆·皮姆才意识到,乔瑞格医生说不定是想摆脱他,因为他的病人太多了。当然,那是一个有些钻牛角尖的想法。
在有关文件被转到星期三的有关部门处理的时候,汤姆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的战斗只胜利了一半。星期三那边的官员可能会拒绝他。再说,就算他到了星期三又怎么样?珍妮很可能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直接拒绝他。
无法想像她会这么做,但是她很有可能会那么做。
他抚摸着她的门,把他的嘴唇印在上面,喃喃地念道: “皮格梅隆至少还能碰到加勒提阿呢①。可怜可怜我这个爱你却又不可能触摸到你的可怜虫,保佑我吧,神灵们——那些又肥又笨的官僚。”
汤姆的心理医生认为:在这个来去匆匆的爱情世界里,就像许许多多其他的男人一样,汤姆没有能力和本时域的一个女人维持一种真诚而持久的关系。他爱上珍妮·玛洛薇有几个原因。珍妮也许和他年轻时爱过的某个女人很相似,也很可能她像汤姆的母亲。不是?嗯,没关系。他也许能在星期三找到答案。另一个深层次的重要的事实是汤姆之所以爱上玛洛薇小姐,是因为她不可能拒绝他,不会把他赶走,也不会变得令他厌倦,她不会抱怨,哭泣,叫喊,辱骂……他爱她,因为她不可触及而且总是保持沉默。
“我爱上珍妮就像阿喀琉斯②爱上特洛伊③城墙上的海伦一样。”汤姆在心理咨询时说道。
“我还不知道阿喀琉斯爱过海伦呢。” 乔瑞格医生干涩地回答。
“荷马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但是我知道他一定爱过她!有谁会见到她而不爱上她呢?”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见过她!如果我怀疑你这些幻觉会越来越严重的话……”
“我是一个诗人!”汤姆叫道。
“你是想说你的想像力过分丰富吧!嗯……她一定是个女巫!我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可干。听我说……我的好奇心……今天晚上去你家,看看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你那特洛伊的海伦。”
晚饭时间刚过,乔瑞格医生就出现了。汤姆·皮姆引着他来到这座大房子后部的石化器室去,他就像是一个导游,领着一个有名的评论家去看一幅刚刚发现的伦布兰特的画。
乔瑞格医生在那个圆柱体前面站了很长时间。他“唔”了几次,又仔细地查看了她的关键数据牌。然后,他转过身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皮姆先生。很好。我会让你通过。”
“她是个妙人儿吧?”当他们走上露台的时候,汤姆问乔瑞格医生,“她简直不属于这个世界,当然,从字面意义上和比喻意义上都是这样。”
“她非常美丽!但是我相信你正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失望,或者是心碎,或者是疯狂,谁知道呢,虽然我很不愿意使用这种不科学的术语。”
“我愿意冒这个险。”汤姆答道,“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一个疯子,但如果没有疯子这世界会是什么样?想想那个发明了轮子的人,再想想哥伦布,詹姆斯·瓦特,还有怀特兄弟和巴斯德,他们谁不是这样。”
“你不能把科学先驱对真理的热情拿来和你想跟一个女人结婚的渴望相类比。就像我观察到的,她的确有惊人的美丽。但我又有些疑惑,这么美丽的女孩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对我来说,这不重要,哪怕她已经结过一万次婚,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是单身!也许她已经太失望了,她发誓一定要等到她的白马王子出现。也许……”汤姆越说越兴奋。
“这里没有什么也许存在,你太神经质了。”乔瑞格医生说,“不过我认为还是让你去星期三世界好些,不然你的情形会更糟糕。”
“这么说,你同意了!”汤姆叫道,抓住医生的手不停地摇。
“也许吧,不过……”
医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处。汤姆忍不住开怀大笑,他放开医生的手,拍了拍医生的肩问:“承认吧!你也被她迷住了!只有死人才能抵挡住她的诱惑力!”
“她是不错。”医生说,“但是你必须好好想想。如果你去了星期三却遭到她的拒绝,你可能会坠入深渊,虽然我很不愿意用这样一个带诗意的术语。”
“不,我不会的。我不会比现在更糟。实际上,我只会比现在更好。我至少可以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她。”
春天和夏天过去了。接下来,在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早上,他收到了来至星期三世界的接收函。上面有如何转到星期三的详细步骤。步骤其实很简单。他只需在进入石化器之前,和技术人员约好,让他们在白天的时候来调整他石化器基座里的时钟就行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待在石化器的外面,等待星期三的到来。但是到现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热衷于搞清楚这些官僚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
他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同住的人,主要是因为要顾及梅布尔的关系。但是梅布尔还是从他工作室的同事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晚餐的时候见了次面,梅布尔忍不住哭了,跑回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汤姆感觉很难过,但是没有追上去安慰她。
那天晚上,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打开了通向他的石化器的门。室友们此时都已经知道了,他没办法保住他的秘密。事实上,他也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看上去他们都为他高兴,买了酒,光干杯就干了好几轮。最后,梅布尔也从楼上下来了,眼睛里还噙着泪水,她也祝他好运。她已经明白汤姆没有真心爱她。她希望有人也会死心塌地爱上她,就像汤姆爱珍妮那样,只是因为对石化器里的她一见钟情。
当得知汤姆找的是乔瑞格医生时,她说,“乔瑞格医生是个很有影响力的人。斯欧·沃瑞乌夫都请他当分析师。沃瑞乌夫认为他的影响力甚至超越了星期二时域。他是《心理逆流》杂志的编辑,你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被所有时域的人们广泛阅读的期刊。”
汤姆很高兴遇到了乔瑞格医生。也许正是乔瑞格医生用了他自己的影响力,让星期三时域的权威机构加速办理了汤姆的移民请求。不同时域之间的界限是很少能够被打破的,但是大家都怀疑那些非常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破这些界限。
汤姆站在珍妮的圆柱体前面,激动得全身发抖。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观察她被石化的样子。以后的她将是温暖,红润,可接触的活生生的人啦。
“为初见也为永别干杯!”他用法语大声说道。大家也应声附和着。“真是群老土!”梅布尔心里想,这群人还以为汤姆是在对他们说话。不过,汤姆的话里,有一部分可能也的确是对他们说的。
汤姆踏进圆柱体,关上了门,按下了按钮。他要让眼睛睁着,这样就能……
那么今天就是星期三了。虽然景物完全一样,感觉却像是到了火星。
他推开门,踏了出来。那七个人的脸他见过,名字也从他们石化器的门牌上读到过。不过他不认得他们。
他开始跟他们打招呼,突然,他停了下来。
珍妮·玛洛薇的圆柱体消失了。
他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手臂,急切地问:“珍妮·玛洛薇到哪儿去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走了。到星期二去了。”
“什么,星期二!星期二?”
“当然了。她一直都想离开这儿。她觉得这一天不是她的幸运日。她在这里的确很不开心。就在两天前,她的申请终于被批准了。显然,一个星期二的心理医生运用了他的影响力。医生来过,并观察了她在石化器里的模样。就是这样,兄弟。”
一瞬间,周围的墙壁,人群和那些石化器看起来都变形了。时空也开始扭曲变形。汤姆不在星期三时域,也不在星期二时域。他不在任何一个时域。他被囚禁在自己的躯壳里,囚禁在一个他不应该存在的日子里。
“珍妮不能这样做!”
“不是吧!她恰恰就这样做了!”
“但是……移民机会只有一次!”
“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那也是汤姆的问题啊。
“我真不应该带他去看她!”如梦初醒的汤姆说,“那头猪!那个卑鄙小人!”
汤姆·皮姆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然后去了厨房。所有的环境没有改变,除了周围的人。晚一些的时候,他去了工作室,在一个电视剧里扮演一个角色。说真的,那个电视剧跟星期二时域的电视剧没什么差别。当天晚上,他看了新闻节目。美国的总统有了另一张新面孔和另外一个名字,但他说着和星期二的总统类似的话。有人给汤姆介绍了一个制片人的秘书。她的名字不是梅布尔,但也差不多吧。
惟一的区别就是珍妮已经不在这儿了,唉,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不同啊。
每日荐书
去年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小玲,是在我导......
莫名的,在一片沉默之中,我突然接收到......
最热文章
人工智能写科幻小说,和作家写科幻小说有什么不一样?
德国概念设计师Paul Siedler的场景创作,宏大气派。
《静音》是一部 Netflix 电影。尽管 Netflix 过去一年在原创电影上的表现并不如预期,但是《静音》仍让人颇为期待
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J·J·艾布拉姆斯显然有很多科洛弗电影在他那神秘的盒子里。\n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