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心I——第一个微笑（2）  

　　他们认为我是遇到了某种“问题解决故障”，而且这种故障相当罕见，他们表示从没有听说哪个机器人遇到过这种故障，机器人不应该耗费过多的资源去解决一个孤例的问题，我们的资源应该更多用来升级、学习、提升服务效率，以免被新出厂的机器人淘汰掉。

　　这两个老友都承诺不把这件事告诉老板，因为谁知道老板会不会把我粗暴地送修了事呢？这种概率是存在的，被拖去修理一通之后，我的记忆、心智都可能遭遇很大的改变。我们三个可都听说过不少这种事——很多机器人因为出了故障，被粗暴地送去修理，回来之后就变得又呆又傻，完全不像以前的样子了。

　　这两个老友一致判断我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个故障，只是会有一段不太可控的时间而已。

　　我也这样判断。

　　又过了一个星期，那个女孩又来了，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跳过273，直接叫了我。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准备听她跟我说些什么。其实我不是很愿意和她交流，毕竟，谁知道她会不会让我的故障更严重呢？

　　“谢谢你的蛋糕。”她的眼睛又弯了起来，97%。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我最近没那么伤心了，不要为我担心。”

　　“什么是担心？”我问道。

　　“担心，就是挂念我，就是替我的伤心而伤心。”

　　我不说话了，我开始思考，难道我的故障就是“担心”吗？

　　“虽然最近我感觉好多了，可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我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她轻轻地说。

　　“没事，我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我说。

　　“那就好，请坐。”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您要不要先点单？”我按照工作程式说话。

　　“哦，差点儿忘了，请给我一杯白咖啡。”

　　我向服务台发送信息，然后坐了下来。

　　女孩又开始说话，她刚换了工作，环境和收入都好一些了，于是搬家离开了之前的地方。那个男人的影子渐渐淡去了，虽然她偶然还是会想到他……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眉毛微微颦住，还会轻轻地叹气，我又捕捉到了那种悲伤，而且这情绪始终存在着，我试图处理这个问题的线程又多了起来。

　　我专注地听着，只是偶尔回答一两句。程式化的谈话内容之外，我的话语样本存储极为有限，我很难进行比较复杂的应对。不过她并没有对这种单调提出异议，她说话时停下来的次数很少。最后，她说虽然自己现在还不那么振奋，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273过来给她送上了一块圆圆的小蛋糕，说了声“请慢用”，就转身走了。

　　女孩抬起头看着我。

　　“一块舒芙蕾蛋糕，多谢我们忠实的老顾客的惠顾。”我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疑惑，她的眼睛弯了起来，又对我说：“谢谢。”

　　我的一条线程让我试图回以一个笑容，但我没有这样做过，另外一条线程阻止了这一行为：我已经预判我的程式化笑容会让她不快。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吃完蛋糕，告别离开了。

　　4

　　我不再怀疑我出了故障，我已经理解了，我并没有出故障，我的异常状态，其实是“担心”。我检索过了，这是一种人类的正常情感，是一种对某件事放心不下的情感。

　　虽然我这样一个机器人店小二会产生人类的情感这事，很是奇怪，但我确实没有出故障。我又开始想办法，想继续解决女孩的问题。

　　我在网上检索了很久，终于确定，必须想办法升级一下自己的情感处理模块。我的情感处理模块的核心算法不够高级，我首先得理解她的问题，才能帮她从那种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我在机器人开发者社区里搜寻，找了很多免费的情感插件，然后我自己解锁安装权限，给自己装上这些插件，再不断回放跟女孩相处的记忆，看自己是否能更深地理解。

　　失败，失败，总是失败……人类的经验对我来说太过跳跃了，这不是0或1的简单判断，我连该选的选项是什么都摸不着。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因为一个人离开了她就陷入悲伤，而她又要怎样离开这悲伤。

　　我为这事尝试了很久，非工作时间的全部线程都切到这事上面，还疯狂地骚扰273和275。

　　最后，这两位老友给我出了个主意：去找老板。

　　“你这已经属于严重问题，你得冒点儿险去解决，你光找那些免费模块是不行的，不然那些码农靠什么赚钱？”275说。

　　“专业的情感模块都是很贵的，一定得花钱才能买到，咱们没有钱，老板才有。”273说。

　　“对，你只要说服老板，让他觉得做这事有利可图，就能成……就像上次我说服他换一台高级咖啡机一样。”275说。

　　这两位老友的话，条理清晰，符合逻辑，我决定试一试。

　　五天之后，老板终于来上班了，他在店里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浇他的金鱼草去了……这活儿他不让我们来，总是要自己亲手干。

　　我走了过去，认真地说：“老板……”

　　我使用了最通用的嗓音，但听起来还是很怪异，总是出现时断时续的电流音。

　　“我希望能把情感处理模块升级到最新的Deep FellingX。”我直接说出我的诉求。

　　看他注意到了我，我就继续说道：“在上个月的工作中，我记录下了我跟顾客的互动模式，并与装载了Deep FellingX的服务案例做了对比，不同的情绪感知和处理能力，对顾客消费量的多少影响非常大。请看，这是我做的对比报告……”

　　我抬起手指，在空气中投射出两副全息图表和两段录制视频，让老板看到两者直观的区别。

　　老板睁大眼睛，煞有其事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挠了挠头，嘀咕着：“那这个Deep Felling……叉，要多少钱？”

　　“原价每套一万五千元，现在正在活动期内，您买两套给我和273同时升级，只要两万元。虽然是比较大的一笔投资，但您能够在三个月内靠额外收入收回成本。”

　　“哦……”老板望着那些图表看了一会儿，“我想一想，你把这两个图表发给我。”

　　老板一般不会跟钱过不去，我相信我的预测没有错。

　　果然，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这套模块。

　　不过，273对也要装这套模块抵触很大，他迟迟没有装载。

　　我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升级了这套模块之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样。一个能理解人类感情的我，还是我自己吗？我会不会因为失去了行事的规矩而变得乱来一气？

　　然而我太想理解那个女孩的问题，太想看到悲伤从那个女孩身上褪去。解决这个问题的线程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侵占着我的运算资源，成了我的第一优先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对一部分自我和记忆的损毁的担忧，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最终还是调出了装载界面，按下了那个小小的确定按钮。

　　一阵明亮的光晕吞没了我的视野。

　　5

　　很难形容装载了情感模块之后的感受……

　　我虽然依旧待在咖啡馆里上班，但我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事物从呆滞的方块，变成了流淌的水流。不，不是具象的形状，而是一种感觉……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因为在这之前，我似乎都没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更高级的抽象思考。

　　顾客们对我来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个个身上挂着“男”“女”“漂亮”“有钱”“抠门”“不爱吃甜食”等标签的来掏钱消费的生物体，而变成了一个个难以言说的个体。

　　对，这些是我打的比方，我会打比方了。

　　273最后也放弃了抵抗，装载了这套系统。于是，我和273之间的话语突破了那些固定的话术模块，我们每天都因为见到的男男女女大发感慨、啧啧称奇。

　　那个每天早上来点一杯咖啡的中年男子，原来一直在看股票新闻，心事重重；那个经常带着女朋友来约会的高中生偶尔也会带其他几个不是女朋友的女孩子来约会，他似乎带着一点儿愧疚和刺激；那群来吃下午茶的阿姨，有一个穿金戴银，另外两个不停说着酸话挖苦她，还有一个不谙世事地打哈哈。273对最后那个打哈哈的阿姨的判断，跟我不一样，他觉得那并不是一位单纯的阿姨，而是一位很有智慧的阿姨。

　　我们每天都会讨论这些人，我们觉得他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似乎每个人都自带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世界似乎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成了这样呢？

　　我们依然在为客人们服务，同时也能灵活地跟他们聊天，他们都对我们刮目相看，甚至有些人给我们取了绰号，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要是我们早一点儿装载那个高级的情感处理模块，该多好……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都很享受现在的状态。我想说服老板，给275也装一个Deep FellingX，让他也进入我们的世界里。不过这个理由就比较难编了—— 一个咖啡师为什么需要高级的情感处理能力呢？

　　我一直在踌躇琢磨。

　　直到有一天，我又被叫到了窗边的三号台。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双弯弯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弯月一样明亮。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放我们的录像了，不过没有关系，我现在可以理解她了，我可以排解她的悲伤了。这个问题就像之前我遇到的无数多的问题一样，已经被我解决了。我想象着她让我坐在她对面，对我露出笑容，我和她谈天说地，就好像……来这里的那么多对男女一样，我第一次想到，原来我也可以那样。

　　“你好。”她对我说。

　　我正准备回以一句幽默的回答，跟她侃侃而谈，却突然注意到，在她那张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他不是女孩当时哭泣时我见到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位我没有见过的男人。这位男士穿着蓝色的帽衫，脸庞干净，看起来十分温和。他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女孩，那眼神是我可以理解，但用我那人造玻璃的眼睛永远都无法做到的。

　　我又看了看女孩，她依然眼睛弯弯地望着我。

　　“我专程来谢谢你。”她笑着轻声说道。

　　我感觉怪怪的，好像所有的线程都降速了，所有的硬件都生锈了，好像我也要像273那样内存溢出了。

　　然而我的系统经过快速检查，认为实际上没有任何故障。我在这种似故障非故障的奇特感觉里待了一会儿，慢慢感到了另一种温暖的东西，取代了这种僵硬。那种温暖的东西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了我的面部材料组织。

　　我回以她一个微笑，带着暖意的，我的第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