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来那天不应该是我去收拾三号台的。
可当时代号273卡故障了,据他传输的错误代码显示,他的毛病是内存溢出导致的。近三十天来,他这个问题不断频发,现在我这位老搭档正翻着两只白眼,脑后的重启灯一明一灭,傻站在那儿不动了。
于是任务顺移到了代号274——也就是我,我只好从临街那一侧以正常步速走了过去。
三号台是一张双人小桌,在小院的窗户下。小桌一侧的客人已经按键离开,桌上留下的咖啡只消耗了10%,我把咖啡杯收到餐盘内,正准备离开,却注意到了桌对面还坐着个人。
那是一位女性自然人,年纪很轻,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裤,细碎的长发挡着脸,她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有透明的液体从手掌外漏到下面的浓缩咖啡里。
“她流泪了。”
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判断,我还是迅速做出反应,马上从胸前的围巾口袋里掏出十二张纸巾,递了过去。
女孩儿一把抓住那些纸巾,然后她晃了晃头,甩开头发,露出了两只弯弯的、蓄着泪水的眼睛。
这个女孩儿相貌在人群中属于前20%的水平,我迅速做了一个估算。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哭声像下雨一样,忽大又忽小,难以预测趋势。
五分钟后,我收到了十八号台的点单信号,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没想到她一下子放声痛哭起来。
这又是一个很难处理的状况,我的几条线程互相冲突,最后按照遭遇意外情况处理了这个点单信号——我把这个请求转给了已经恢复正常的273。看着他快步向客人走去,我于是转过身来。
“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女孩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椅,抽抽搭搭地说。
本来,给客人端茶送水才是我的主要工作,但客人的其他合理要求我也应该尽量满足,我的系统略一斟酌,同意按照女孩的要求做。于是我关掉自动巡航,进入了自主模式,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陪我说说话。”女孩儿肿着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全神贯注,盯着她。
“我们是在班级旅行的时候认识的,一开始我还没怎么注意到他……”一个一个词语从她的嘴边蹦了出来,我听她讲完了她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有一个男孩掺和着的那段人生。
“……过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也不再出来和我见面,我费了很大的劲儿,约他出来,他竟然跟我说……”
“说什么?”我很配合地发问。
她摇了摇头,“他说的话都没意义……关键是他走了。”
她的眼神直了,看着我面前放回的那杯只喝掉了10%的咖啡。
我在那儿一直坐到我今天自主模式的一小时额度用完,被迫强行重回自动巡航模式。这时我只好留下一句“请继续享用美食”,就奔向了已经排成长队的收拾桌子请求——代号273竟然把这些任务重新踢回给了我,现在任务全都堆在了我的身上。
2
我们的咖啡馆店名叫“树”,小店不大,一共只有二十张桌子,一边临街,一边靠花园。在灵犀城,“树”咖啡馆也算颇有特色。现在是春天,四面的窗户都开着,咖啡豆的香味飘得整条街都是。
咖啡馆的老板是一位男性自然人,他不常来,店里由他的三名机器人员工打理:服务员273、另一个服务员274(也就是我)和咖啡师275,我们外形都是高高瘦瘦的年轻小生,同一批出厂,样貌与自然人非常相似,价格便宜,服务周到,性价比高。我们这种服务型机器人,一直是灵犀城里许多咖啡馆和餐馆的标配。
一个月后,窗边的金鱼草开了。老板总是坚持亲自打理它们。这些有着一簇簇塔状花序的粉色的金鱼草,老板格外喜爱。可能正是因为有这些花儿,院子窗边坐的客人比之前多了。
这一天,273过去为客人点单,然后又折回了等候点上,瞥了我一眼。我不知其意,以前从未有过处理这奇怪信息流的经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三号台的点单信号,于是我走了过去。
我看着这位女顾客,记忆存储瞬间被唤醒,这店里每天人来人往,但对我流过泪的只有这位年轻女士了。我又看到了那张可以排进前20%的美丽脸庞,这次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特别弯,曲度超过98%的人类,她看到我走过来了,那眼睛就更弯了一些,弯到无限接近于99.9%的上限。我想,她这是在笑。
按照人类的社交准则,我应该回以一个笑容。这儿的顾客都是这样做的,一个客人对另一个客人笑一笑,另一个则回敬一个笑容。他们能在零点几秒之间完成这种社交礼仪确认,我的速度要慢一些,一秒钟之后,情感反馈模式生效,我笑了,但那笑容只是一个程式化的笑,女孩看到了我的笑容之后,她的笑容迅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皱着眉头,那代表疑惑。我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这是因为我缺乏深层的情感模式。任何一切非必要的功能设计都会增加我们的制造成本,能献上礼貌的微笑,也就够了,那种真的能打动人类的笑容,因为成本很高,就不需要了,这个逻辑很通畅。
我再走近两步,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用标准口音问道:“您想要喝点儿什么?”
“一杯美式。”她轻声说。
我向主机发送了请求,然后看着她,如果她不给我其他指令,我就要返回等待位置了。
她沉默了3.2秒,然后慢慢说道:“你能……能在这儿陪我坐一会儿吗?”
我像上一次一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但我又能跟谁说呢……”她喃喃地说道。
“这个星期我过得不好,我们一起来这个城市工作,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身边只有他,但现在,他没了……”她开始呜咽。
我看着她哭,没有闲着,我在分析她的哭声,然后在云端数据库检索历史数据,并做出对比,找到参考结果。最终,我判断出了一个结果:她感到悲伤。
这种简单判断对搭载了基本情绪处理模块的我来说不是难事。不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该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股极度模糊的信息流,最后调用了最惯用的“点单”模块,按照推荐系统的结果,点了一份甜品给她。
她继续呜呜咽咽地说着,过了一会儿,273过来了,他在那姑娘面前放下了一块蛋糕,然后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知道,他之前只见过一次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而且也是坐在这个女孩对面,这让他觉得有点儿不同寻常。
姑娘用哭肿了的弯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蛋糕,说:“我没有点这个呀。”
“这是我店赠送的戚风蛋糕,以此感谢我们忠实老顾客的惠顾。”我流畅地说出了赠送免费点心后固定的礼节性解释。
她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长达3.7秒,然后她说:“谢谢。”
她拿起小勺,默默地埋头吃起了蛋糕。
她没有再哭,安静地吃着,直到整块蛋糕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在盘子里留下些细沙似的糖粉。
她站起来,跟我道谢,然后付钱结账。
“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我选择以最悦耳的声音说出了这句标准回复。
“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她说道。
“不用谢。”我识别出了“谢谢你”,就针对这句话做了回复。
她站起来走出了店里,而我收起她用过的碟子,继续工作。
3
她就这样走了,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来。但是以前从未发生的情况出现了:我一有计算资源空当,就会把这段记忆翻来覆去地回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我系统里的那个能够不断解决工作问题、提升工作效率的学习模块在驱使我吧。这样做,或许可以尝试让这个一直情绪低落的顾客高兴一点儿。不过从这两段不太长的记忆里,我实在解读不出多少新鲜的东西,只有她的悲伤是永远的答案。
我为了解开这团悲伤,穷尽了我那点儿计算资源,却总是走不出这团迷雾。
对于当时我来说,这件事太难了,我那初级的情绪处理模块变得不够用了。我只是一个服务型机器人,人们设计我是为了针对客人的各种状况给他们推荐合适的商品。我所要做的,只是卖咖啡、卖甜点、赚点儿小费,不得罪客人就好了,用不着获取他们的真心喜爱。我不是那种伴侣机器人,那种高端货不仅搭载了相当高级的情绪处理模块,还有天量数据中提取的丰富应对经验,而且那些家伙的学习能力也强得多,越多练习就越熟练,越不练习就越生疏。然而这种复杂奇妙的事情,对于我这种店小二来说,基本是一片空白,实在太难了。
我跟273和275交流了这件事。晚上我们回到宿舍——或者说仓库,在黑暗中我们靠着墙静静地坐着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起这件事,说我投入了太多的计算资源和时间,试图理解这个女孩的问题,帮她排解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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