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十三
“自由意志”是个幻觉吗?
写下这句话,就足够让我怦然心动。你也是吧。此时此刻,我写出这篇文章,预备给你来读,这一切,会有选择吗?
答案是,尚不确定,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承认或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而且,虽然我们都自认为知道这句问话的意义,但是,对这个概念的争论,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哲学思辨的泥沼,到后来,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个问题,并进而放弃追问。
然而,的确有那么一些事情——我要提到的是一些小实验——让人陷入迷思和怀疑。
就像特德·姜笔下的预测器。
在超短篇小说《前路迢迢》中,他写到的这个玩意儿,“是个小小的装置,同开车门的遥控器差不多。外形上说,它只有一个按钮和一个硕大的绿色发光二级管。你揿按钮,绿灯就闪亮”。
奇怪之处是,“灯会在你揿按钮前一秒钟亮起”。永远。
“如果你打算在看见闪光前揿按钮,闪光立刻就会出现,无论你动作多快,也无法在亮光过后一秒钟内揿按钮。如果你想等待闪光,试图避免事后揿按钮,那么闪光便永远不会出现。无论你做什么,闪光总是先于揿按钮。你无法愚弄预测器。”
当你理解这个技术之后,就会明了它所展现的深层内涵:“预测器正在展示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这玩意儿”。
事实上,科学界已经有类似的装置。
打开怀疑之门
怀疑自由意志存在的潘多拉魔盒启于1983年。那年,67岁的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神经心理学教授本杰明·里贝特(已于2007年去世,享年91岁)在《脑》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他的实验结果令科学界和哲学界哗然,如果证据确凿,那可就是特德·姜小说的现实版。
实验是这样的:里贝特找来一些志愿者,用脑电记录装置监控他们的脑电活动,然后给他们下达指令:“无论何时,只要起念头,就动动你的手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理解,“动动手指”都是一种自由意志的产物:你决定动了,这个意识产生,于是运动皮层发出指令,神经系统迅速传递命令,通过神经-肌肉接头调动相关肌肉群,接着手指就动了。其运行次序是:“意识决定要动”→“相关脑区活动,运动皮层发出指令” →“手指动”。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多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然而,里贝特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脑电记录装置显示,当志愿者“意识到自己要动手指”时,大脑早已发出动手指的指令!也就是说,先是出现“相关脑区活动,运动皮层发出指令”这个事件,大约过了300毫秒以后,才出现“意识决定要动”,接着又过了200毫秒左右,“手指动”了。
这意味着,通过监测脑部活动,里贝特可以预测志愿者何时出现动手指的念头。试想,如果延迟时间不是300毫秒,而是1秒,同时设法监控大脑活动信息并以此驱动一个外置的闪光设备,不就是特德·姜的预测器?里贝特的小小实验无疑展现了令人震惊的内涵:自由意志可能并不存在——至少在动手指这个简单任务中。是我们的大脑决定了行动,而心智,或者说意识,仅仅是紧随其后,就像一个影子。
角还是傀儡?
里贝特的实验就像巨钟鸣起,震撼了科学界和哲学界,科学家们纷纷转过头来,思考这个实验带来的冲击。
支持他的研究者认为,自由意志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幻象。德国法兰克福马普学会脑研究所的沃尔夫·辛格认为,人以为自己是独立自由地做出各种决定的,但事实上,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根本没有一个负责全面指挥的司令官。大脑完成的所有工作,是大脑本身生理过程的产物,也就是说,做决定的结果完全取决于你的大脑是如何构成的和它是如何处理信息的。自由意志只是个事后的产物,就像一个傀儡,你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其实完全不是。所有的命令都是大脑生物活动的结果,下达以后再来通知“意识”一下,你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
不过,这种观点在众多崇尚自由意志的哲学家看来,无疑是胡说八道——如果这是事实,对他们的理论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不相信人没有自由意志,如果人的行为和见解与自我意识无关的话,那么再冷酷的杀手也可以用这个观点为自己开脱,这太荒谬。因此,许多研究者非常怀疑里贝特实验的可靠性。
无意识的深邃海洋
然而,从神经科学多年的研究成果来看,里贝特实验倒也有其合理之处。
大脑接收大量来自外部的信息,触觉、视觉、嗅觉、听觉等等,我们衡量这些信息,并进而做出行动判断。然而,这些海量的信息只有极小一部分被意识感知到。例如,当我想去拿一个杯子时,我只需要考虑杯子在哪里,手该往哪个方向伸,别的就不用管了。如果事无巨细都要“我的意识”来控制,非得累死不可:先想想用什么样的速度和力量往杯子方向伸,并在微风中不断调整姿势,用视觉观察;当到达目标时,停下,并仔细琢磨杯子的尺寸,张开手,然后用合适的手掌张幅握住杯子——不能张得太大,也不能张得太小。
也就是说,在简单任务中,人脑启动的是“自动导航系统”,如果改由“意识”来驾驶,反而会把事情搞糟。这个“自动导航系统”是在无意识状态下的大脑运行结果。不妨将大脑想象成一片深海,海面上可见的部分是意识思考的东西,而那无边无际隐藏在海面下的,是大脑中不需要意识参与的工作内容。众多事实表明,有意识的活动只是大脑活动的冰山一角。
从能量消耗的角度也能理解无意识活动的重要性。成年人脑的重量虽然只占全身重量的2%,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耗能大户,其能量消耗占到全身消耗的20%,典型的小个子大胃口。你大概认为,思考问题一定会消耗很多能量吧。但科学家惊讶地发现,大脑在进行认知活动、也就是有意识的活动时,跟静息状态时比只增加了1%~2%的能量消耗。静息状态下干吗要消耗那么多能量呢?这个被称为“脑的暗能量”的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不过人们推测,这个现象可能正说明了人脑的绝大部分决定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做出的。
无意识状态下,脑活动的特点是处理信息比较快。试想,棒球手要准确击打时速超过160公里的小球,单凭意识状态下的处理速度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或许打过棒球的人比较少,那么回忆一下,你在打乒乓球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有这种感觉,当挥拍击球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什么动作。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很多时候,大脑都自行其是、独断专行,当它处理完事情,“意识”才获知结果。问题在于,“意识”到底是一个懒惰的皇帝,还是个永远做不了主的傀儡?在里贝特的实验里,“动动手指”有多大程度是由意识做主的呢?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尽管许多科学家根本就不相信里贝特的实验结果,然而,随着人们不断进行类似的实验,结论却越来越明晰,里贝特现象的确存在。
法国认知科学研究院的神经生物学家安吉拉·西里古的实验就是其中一例。实验中,西里古让一些志愿者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按钮,他们可以自由决定什么时候去按按钮;同时,安装在他们头部的电极精准记录下各个脑区的电活动趋势。
西里古的实验真实记录了志愿者在按按钮时的大脑活动:首先是额叶皮层发出行动指令,告诉顶叶皮层,后者再将这个命令传达到运动皮层。请注意,直到此刻,志愿者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一切都在无意识状态下进行,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200毫秒!接着,由运动皮层出发的通讯员兵分两路,一路去通知“意识”所涉及的脑区,第550毫秒,“意识”终于知道自己要按按钮了;到第750毫秒的时候,另一路通讯员也到了,于是手接到命令,按下按钮。行动结束。
很明显,大脑发出命令的时刻在手按按钮之前,也在“意识”知道这个决定之前!
然而,西里古的实验只是进一步支持了里贝特的实验结果,我们依然不知道,是否在所有情况下,“意识”都只是个被事后汇报的角色。简单任务下如此,复杂行为下呢?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受大脑本身控制吗?
英国伦敦大学的帕特里克·海嘉德也是坚定支持里贝特结果的科学家之一,他认为,我们做各种动作的时间不是由自己控制的——虽然说我们能意识到行动的动机,却无法选择执行动作的精确时间,时间是由大脑本身决定的。
但是,海嘉德给了自由意志一点希望。他认为,当人面临一些复杂的决定时,就不得不依靠意识了。比如说你打算买车,却对两款车犹豫不决,想来想去,经过数周的考虑,你终于决定了买哪一款。在这个过程中,意识需要分析个人的喜好,判断两款车的优劣,并做出结论。这种复杂的思维过程和决断,完全是自由意志的功劳!
然而,支持自由意志的同志别高兴太早。2006年2月,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心理学教授迪克特赫斯在《科学》杂志上刊登的研究结果表明,在对付复杂问题时,“意识”其实还没有“无意识”更聪明。
这真是令海嘉德大跌眼镜的研究。迪克特赫斯在其中一个实验中,要求志愿者从四辆汽车中挑选出优点最多的一辆。在电脑屏幕上,志愿者可以看到对汽车特征的描述,但这些文字只停留8秒钟;接着,一半志愿者被允许有4分钟仔细思考的时间,而另一半志愿者则去做一些难度很大的猜谜游戏,其目的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不让他们继续思考汽车的事。随后,这另一半志愿者被要求快速挑选出合适的汽车。
结果很有意思:如果这些汽车的特征区别只有4项,那么仔细思考的志愿者会表现得比较好;而如果汽车的特征区别达到12项之多,那么获胜的则是不假思索的那些志愿者。这个实验似乎说明,情况越复杂,“无意识”越占优势,这完全颠覆了我们平常的认知。迪克特赫斯解释说,可能“无意识”在融合大量信息方面更具优势——他甚至建议说,如果你有重大决定要做,在掌握了信息之后,不妨干脆放开手做点别的事,分散注意力以后再回过头来快速做个决定,让“无意识”为你做主。
你看,在“无意识”面前,“意识”一败涂地。这难道是说,自由意志即使有,也没什么大用吗?
它拥有最后的否决权
并非如此。
其实,一些支持里贝特结果的科学家并没有完全否定自由意志的作用,他们认为,自由意志虽然无法控制动作的发生,但是却可以投否决票,最终叫停这个动作——这个傀儡首脑并非懦弱无用,它,在必要时候绝对有实力对令它不满意的事情说“不”!
安吉拉·西里古在解释他的实验结果时认为,意识中枢并非仅仅听取汇报而后就默不作声,如果它觉得这个行为不合适,就会发出紧急命令,将已经下达的行动指令扼杀在摇篮里。还记得吗,前面讲到,第550毫秒是“意识”知道的时间,第750毫秒是手按按钮的时间,而这200毫秒的间隔,是“意识”判断并做出决定是否要叫停的时间,一旦有必要,它就会快速制止这个行为。这就是人类自由意志存在的意义!实际上,我们无法决定“自由做”什么,只能决定“自由不做”什么。
帕特里克·海嘉德在2007年8月《神经科学杂志》发表的一篇论文,进一步对这个可能性进行了研究。他让志愿者每隔10秒钟按一次按钮,然而,有些时候,他又要求某些志愿者做出按下按钮的决定,却要在最后时刻阻止自己做出这一动作。整个过程用脑成像仪来检测志愿者的脑部活动。
海嘉德发现,当志愿者阻止了行动时,涌向背侧额叶皮层和另外两个脑部区域的血流量就会增加,表明这时这些区域是活跃的。他认为,这说明脑部的这些区域可能就是阻止我们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之来源,也就是自由意志之所在。
然而,即便有了这些证据,我们还是无法对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和作用如何下确凿的判断,对于意识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再怎么谨慎都是不为过的。就像我在文章开头指出的那样,哪怕是准备开始讨论自由意志和意识的属性,人们也会立即陷入争论不休的状态中。
2007年10月,美国10位科学家在《科学》杂志上提出建议,要开创一个“心智的十年”,来研究心智问题。毫无疑问,在未来,人类会不惜一切代价来解开困惑——到底,我们有无选择?
引文出自网友bruceyew的翻译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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