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第 / 文 鲨鱼丹 / 图
所有人都反对我,但我知道这种新发现的幽门螺旋杆菌一定是引发胃溃疡的罪魁祸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几乎想跳下台去掐住那些与会代表的脖子,因为他们简直就像发了疯一般批评我的学术报告。当然,我没有那样做,只是告诉他们,“我必须要做一个实验,证明这种细菌能让健康的人患上胃溃疡。”
——巴里·马歇尔①,2005年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
一
坐在高脚凳上的她突然笑了。这笑容很美,很恬静,也很熟悉,因为那就是她说“对不起”的方式。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就因为她手中那瓶猩红色的液体?那瓶已经送到嘴边、马上就要全部喝下去的猩红色液体?
瓶子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到几乎能看清她手中三角瓶上的刻度。是250毫升的,也就跟半瓶可乐差不多。可为什么是250毫升?为什么会问为什么?为什么离她越来越近却总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她把瓶子送到嘴边,闭上眼睛,猩红色的液体咕咚咕咚地灌入嘴里,她连气都没喘一下,250毫升一饮而尽。然后,时间就静止了,她便仿佛雕像一样凝固在那里,嘴角那几滴猩红色的液体为这尊“雕像”平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接下来,这“雕像”突然爆炸了,碎作齑粉飞散开来,打在脸上如同戈壁的细沙一般,但却是腥的、红的……
“啊——”陈诺惊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是同一个噩梦。有人说恐惧是可以通过训练加以克服的,但对于这个噩梦的恐惧已经伴随陈诺将近二十年,却仍旧挥之不去。
梦里的那个女人叫孟玲,是陈诺曾经爱过、也是唯一爱过的人。没有结果的爱情总是叫人放不下。陈诺并不是个情种,然而孟玲的死让这份爱情注定只能停留在将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刻了。
浑身被汗浸透的陈诺大口喘着粗气,睡意全无。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屋外大楼明亮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柔和地洒进来,为这间小屋内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薄纱。几张凌乱的工作台加上一张单人床,这屋子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却还是显得十分清冷。
陈诺披上衣服起身出屋,凉丝丝的空气灌满肺部,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对面那栋还有房间亮着灯的大楼,就是“生命科学高等研究所”的科研楼。生物学实验就是这样:无论是DNA、蛋白质,还是细菌、小鼠,你都要伺候着它们,还要跟着它们的节奏生活,一个操作没有按时完成,就可能让整个实验前功尽弃,浪费掉几天甚至几个月的努力。跟这可怕的后果比起来,少睡点儿觉真不算什么。是的,陈诺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实验需要他熬夜去做了。那些还在做实验的学生最羡慕的事情,大概就是像他这样可以想睡就睡吧……可谁又知道他那个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噩梦?
“你真的没睡啊?太好了!”远远蹦出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陈诺的思绪。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从科研楼大门口那边欢快地飞奔过来。陈诺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丁萌。
丁萌,全名丁萌萌,女,24岁,钟强研究员的直博生,永远留着短发,性格简单直接,并且活泼得过分。虽然她个子娇小,却一点儿不给人柔弱的感觉。因为讨厌跟《赤壁》那烂片里的马用同样的名字,她要求大家只能叫她丁萌,外号——“仪器杀手”。
这就是陈诺所认识的丁萌。说实话,这女孩的性格真是有点儿像孟玲,就连长相都比较像,除了没有孟玲那一头长发。自从第一次见到丁萌,陈诺就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要是自己和孟玲能有个孩子,也许就是丁萌这个样子,只不过大概会比她小几岁吧。于是,陈诺便不自觉地把她当做女儿般看待,对她总是比对别的学生更耐心一些。
陈诺在研究所里是一名负责检修实验仪器设备的技工,大多数学生来找他都是为了让他帮忙检修仪器。丁萌倒是不一定只为修仪器,她偶尔也会过来找陈诺聊天,甚至在他的小屋赖上半天。不过现在这个时间来找陈诺,肯定是仪器出问题了,而且还是大问题。
“丫头,说吧,又把什么仪器搞坏了?”
“嘻嘻!就不能是来看看您的吗?”丁萌嘴一撅,一脸委屈。
“现在这个时间来看我?你还是看看表吧,说谎也不打打草稿。”
“陈叔——”也只有丁萌这样叫陈诺,还撒起了娇,“就您猜得准。我把蛋白纯化系统①搞坏了,那东西一直在报警,吵死人了。您快帮我看看吧!”丁萌双手合十,直朝陈诺拜了拜。
“又在纯化端粒酶吧?”陈诺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语气如常。
“没……”刚说了一个字,撞上陈诺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丁萌硬生生把后面几个字都咽了回去,不情愿地点点头。
陈诺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却只是摇了摇头,“哎,真拿你没办法。等我换件衣服,拿上工具箱。”
“嗯,陈叔您慢点儿,不着急哈!”丁萌又开心了起来。
二
“丁萌,老板找!”一位师兄刚从钟强办公室出来,就在实验大厅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见丁萌从实验台后探出头来,大家都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说:你安心地去吧……
丁萌可不领情,满不在乎地笑着,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钟强深深地陷在老板椅中,两腿交叠在一起,径自搭在办公桌上,黑皮鞋擦得比红木桌面还亮。在他那副金丝眼镜后面,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每次被这双眼睛盯着,丁萌都觉得不知所措。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丁萌是唯一敢跟钟老师对着干的人,但只有丁萌自己才知道,那些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其实,她从心底里怕这个中年男人,特别是在那件事发生以后。
可是,钟强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没有停止的意思。丁萌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在办公室,微醺的钟强一开始也是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她看,面无表情,又不发一言。说句难听点儿的话:教授潜规则女学生这种事,现在真算不上新闻了。可当这种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向大大咧咧的丁萌也慌了手脚。她都不知道自己那天夜里是怎么从钟老师的办公室里逃出去的,只是庆幸钟强还没干出锁门下药之类下三滥的事情来。
那件事之后,丁萌更加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对抗实验室暴政的英雄。但其实,那只是为了掩饰她对钟强的恐惧而已。当她不得不单独面对钟老师的时候,那种恐惧便不可抑制地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摁也摁不住——就像现在这样。
钟强终于开口了:“你昨天夜里又把蛋白纯化系统搞坏了?”
丁萌吁了口气。这是她最不怕、也最有应对经验的问题了,“嗯,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夜里已经找陈师傅来看过了,说是蠕动泵①有点渗漏,已经修好了。另外,系统滤膜②也堵了,一会儿我去库房领个新的换上就好了。”
“别人用都不坏,怎么总是坏在你手上?”见丁萌不答话,钟强进入了正题,“昨天晚上你在用系统纯化什么蛋白?”
丁萌心里咯噔一下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我在做……”
见丁萌支支吾吾,钟强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是不是又在做端粒酶?”他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却比冷库还要冷两百多度,快跟液氮差不多了。
“我只是想再试试……”丁萌的声音越来越小。
“试试?你知道多少人死在这个课题上吗?”钟强几乎要把那个“死”字咬碎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好,我管不了你,那我就不管了。端粒酶随你去折腾。我问你,我让你做的那两个课题做到什么程度了?”
“……”
“不用说,没进展吧?好,下周一你要是再没任何进展,我看你连这两个课题也不用做了。”钟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很快就要博士生中期评估了,我真不知道可以给你打什么分数。”
最后一句话,钟强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是在说什么跟他们两个人都没半点关系的事,丁萌可是吓了一跳——要是导师都不给打高分的话,就更没别人能帮她了。万一没通过中期评估,就只能等第二年再来一次。若连续三次不过就得被劝退。对于他们这些本科毕业就来读博的直博生来说,被劝退的话连个硕士文凭都没有,这些年可就真掰瞎了。
一时间,丁萌脑子有点儿发懵,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钟老师提高了声音,“还在这儿愣着干吗,去库房领滤膜啊!”
三
天气很好。
其实天气不一定都很好,但每次从科研楼里走出来,丁萌都会觉得天气很好。阳光中会有种快乐的味道,雨丝中会有种清静的味道,而寒风中会有种自由的味道。总之,就是好!哪怕是像今天这样到处飘着恼人的杨絮,她也觉得好:就当是春天里的雪呗,多壮观啊!
科研楼对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脚全被杨絮埋了起来。左边几间是动物房,养着等待吃药、打针、转基因的各种实验动物,一股腥臊气随风飘荡,令人作呕。右边几间则是后勤的地盘,包括库房,也包括属于陈诺的那一间工作室兼卧室。没有人会愿意跟动物住在一起,但陈诺似乎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连家都没有——至少丁萌的妈妈丁岚是这样说的。丁岚算是陈诺的同事,在研究所做保洁,休息室就挨着陈诺的房间。
不知不觉,丁萌就走到了陈诺的屋门口。她想敲门时,才意识到这儿不是库房。丁萌叹了口气,也许是自己需要找个人聊聊吧。爸爸,她没有;妈妈,虽说跟丁萌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却不懂科学,根本不理解她所做的事情。所以,虽然妈妈可能就在旁边那间屋子里休息,丁萌却更愿意找陈叔说话,因为他总是让丁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
她喜欢陈叔的整洁,深蓝色实验大褂里面总是一件洗得雪白的衬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那一颗。她也喜欢陈叔的范儿,虽然头发已经灰白,却从来不去染黑。她更喜欢陈叔的酷,有时候连工具都不用拿出来,东摸摸西碰碰就把设备修好了。而她最喜欢的,是陈叔的和蔼可亲和诙谐幽默,虽然不太爱跟别人说话,但对丁萌却像是对女儿一样。
像往常一样,丁萌来陈叔这儿可没有敲门的习惯,径直推门闯了进来。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剩下的空间全留给了几张大工作台。台面上却很凌乱,两台示波仪、一台电脑——这些是能工作的仪器,还有几台不能工作的仪器早就被大卸八块了。电路板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元件、机械零件散放在周围,也不知是拆出来的,还是全新的备件。
陈诺正伏在一个工作台前焊一块电路板,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来了,“怎么了,丫头,刚过了半天不到,你不会又把什么东西搞坏了吧?”
“唉,别提了!”丁萌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手把一摞设备手册从工作台上搬开,翻身就坐到了台面上,“钟强那个老色鬼又找我麻烦!”
陈诺的手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询问与关切。
“陈叔,你别急,不是那回事儿。”丁萌撇撇嘴,悬着的两条腿胡乱晃着,“要是我有爸爸就好了,我爸爸一定会去教训他的!”
“你把那件事告诉你妈了?”
“哪敢啊!可怜我只有一个苦命的老妈,偏偏也在这个所里工作,还是算了吧。要是把她气死了,我不就成孤儿了。再说,幸亏我跑得快,那晚也没真的发生什么,就算了吧。”
“……”陈诺欲言又止,又自顾着低头去焊电路了。
“我说陈叔,要不以后我管你叫陈爸好不好?你看我妈跟我都怪可怜的,你将就将就,娶了我妈吧!”
“你这个鬼丫头,嘴上没把门的!”陈诺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跟他的灰白头发很不协调,“像你这种整天惹祸的孩子,我这个半老头子才不要呢!”
丁萌朝陈诺做了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板着脸说:“我要被退学了!那个老色狼知道我还在做端粒酶,威胁不让我过中期考核呢!”
陈诺手上顿了顿,却没抬头,语气中也收起了关心,“这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
“真奇怪。”丁萌撅起了嘴,“为什么一提端粒酶,你和钟老师的反应都这么夸张呢?”这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陈诺也不答话,手上却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望着窗外飘飞的杨絮出神。一时间,老少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淡淡的松香味从烙铁头上袅袅升起,漫散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良久,陈诺放下了烙铁。也不知他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回答丁萌的问题,“又是飘杨絮的时节了……丫头,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丁萌,眼睛仍旧望向窗外纷飞的杨絮。
丁萌愣了愣,感觉眼前陈叔的样子跟以往有些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陈诺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当然,对你们钟老师也很重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咱们研究所的一名博士生,钟强是高我两届的师兄。”
“啊?”丁萌来了兴致,“钟老师是你师兄?不会吧,你看起来比他……”丁萌吐了吐舌头,收住了话头。
陈诺却帮丁萌把话接了下去:“我看起来比他老,是吧?”他苦笑了一下,“当年,我俩可都是刘盛国院士手下的三剑客!”
“三剑客?也太老派了吧!”丁萌哈哈大笑起来,“那另外一位剑客是谁啊?不会也在咱们所里吧?”
笑容渐渐从陈诺的脸上消失,像是海面的沉船一样缓缓不见。他突然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直直地看向丁萌。这目光让丁萌觉得有点儿害怕,又觉得似曾相识。
“另一位剑客就是与你很像的那个人。她是小我一届的师妹,叫孟玲。”陈诺吁了口气,似乎说出这个名字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不过她现在不在所里工作,因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丁萌听说是个女生,正想奚落他们三剑客肯定是三角恋之类的,可又听他这么说,所有到嘴边的玩笑话只好都咽了回去。丁萌不太会安慰别人,连妈妈有时在家偷偷落泪,她都是装做没看见。其实她很关心妈妈,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这个状况是丁萌最怕的场面。好在陈诺似乎也不需要丁萌安慰。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把一切都告诉丁萌。
“我们三个人当年是刘盛国院士的研究组里最强的三个人,所以才被人称为三剑客。钟强是生物专业科班出身,底子扎实,知识面也广,非常全面,是刘院士最欣赏的学生。我本科是学工程的,半路出家转来读生物的博士,算是学科交叉,所以思路总是跟一直学生物的人不太一样,会有些特别的想法;而且学工程的人动手能力都不差,我做实验的水平是三个人中最好的。孟玲跟你一样,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英语好,喜欢读文献,对生物学有着近乎狂热的热情,这一点也很像你。而且,你们都执著于同一个课题:用端粒酶延缓细胞的衰老。”
“真的?”丁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们所十多年前就有人在做这个课题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做这件事的人,全世界到处都有。真正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跟孟玲的思路完全一致。”
“怪不得……怪不得那次我跟你说了我的研究思路,你会那么激动。”丁萌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她成功了吗?”
“……”
看着沉默的陈叔,丁萌知道自己大概问错了问题。
“她做实验……手很潮。”陈叔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竟然笑了,“孟玲这一点也像你,是所里有名的‘仪器杀手’。但跟你不一样的是,她有个好帮手,那就是我。我那时候被她说动了,背着刘院士偷偷和她一起做这个课题。出事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刘院士一直都很清楚我和孟玲在做什么,只不过,他希望实验室不要成为‘一言堂’,要在课题、思想、方法上都保持多样性,所以才没管我们。况且,他交代给我和孟玲的课题,我们都完成得很好,没耽误他想做的研究。”
“等等,你刚才说出事了……后来出什么事了?”
陈诺欲言又止,“算了,不说那些了。总之,实验出了事故,孟玲也死了。所以,我才不希望看到你再做这个课题。说实话,你的实验操作水平差得太远,不可能成功的。”
“先不说这个。可是,为什么钟老师也对这件事反应那么大呢?”
“唉……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
陈诺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不过丁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哦——他喜欢孟玲阿姨!”丁萌脸上一副发现了大八卦的欣喜,倒好像那件不堪的事情跟她没半点儿关系。
“孟玲阿姨?”陈诺被丁萌逗笑了,“可惜她没活到听别人叫她阿姨的年纪。其实,何止是钟强,我也喜欢孟玲。我跟她一起偷偷做课题,朝夕相处,渐渐就走到了一起。”
原来还真是三角恋爱啊!丁萌在心里偷笑,却没敢直接说出来。但她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哎?那钟老师岂不是对你羡慕嫉妒恨啊?”
“孟玲活着的时候是有一点儿。孟玲走了以后,钟强跟我一样痛苦。我本以为他会因为那次事故怨恨我,但他没有,后来反而还是他经常来安慰我。”
“可是,你是博士,怎么会做现在这份工作呢?”
陈诺摇着头苦笑,“我没读完博士。孟玲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当时一连几个月都躲在宿舍不出去,课题停下不说,还耽误了博士生中期考核,再加上孟玲的死跟我多多少少也有点儿关系……最后,我被所里劝退了。”
“……”
“好在,我有一位好导师。刘盛国院士一直没有放弃我。为了我的事,他跑上跑下,找过所长也找过书记。可是事情太大了,一个学生死了,他连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么救得了我呢?劝退的事,他没能帮我挡住,最后只好以合同工的形式把我留在他实验室当了个技术员。可我已经无心再做研究了,只是平常帮忙修修仪器设备,做做日常维护。后来刘院士临去世之前,在病床上恳求所领导给了我这份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说到这儿,陈诺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
“天哪,咱们所里还有这么传奇的故事啊!”丁萌更觉得好奇了,可又怕戳到陈诺的痛处,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陈叔,呃……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故啊?”
“……”陈诺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半个字来。显然,他的内心在挣扎。最终,缄默取得了胜利。“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陈诺扯开了话题,“现在你明白钟强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了吧?我们都是这个课题的直接受害者,眼看着爱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你这样做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只不过是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丁萌正要争辩,陈诺却起身拦住了她的话头,“别浪费时间了。你要去库房领滤膜吧?快去吧!”他边说,边把心不甘情不愿的丁萌赶了出去。
四
送走了丁萌,陈诺无心再工作。他拔了电烙铁的插头,颓然坐在床上。跟丁萌谈到了孟玲,现在陈诺满脑子都是孟玲。从孟玲第一次来所里参加面试,进组之后被分配给钟强带着做实验,到她鼓动陈诺一起做端粒酶的课题,再到他们两个人暗生情愫,直到出事的那一晚。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从他眼前闪过,看得人心痛。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什么药是陈诺想去研发的,那就是后悔药吧。陈诺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被孟玲说服。可是,他对这一点其实也没有把握。对于孟玲,陈诺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
“师兄——你听我说嘛。端粒长在染色体的末端,由于DNA复制存在末端复制问题,每次都会丢掉几十个碱基,于是本来起保护性作用的端粒就会随着染色体的一次次复制而变得越来越短。当它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激活细胞自身的凋亡系统,导致细胞死亡。所以,细胞每复制分裂一次,就向着死亡迈进了一步!而端粒的作用,就像是……像是……”
本来陈诺一直没看孟玲,听她说不出来了,才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就像是个倒数的计数器一样,对吧?”
“对对对,这个比喻太好了!”
“拜托,我是你师兄啊!就算我是学工科出身的,你还真当我不懂生物啊?还给我补上课了!计数器这样的比喻你想得出来吗?”
“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孟玲一脸敬佩加讨好的笑容,笑得陈诺心跳加速,脸上发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陈诺赶紧转过头去,“接下来又要给我科普端粒酶了,是吧?端粒酶能加长端粒,逆转这个细胞分裂的计数器,但只有在生殖细胞里端粒酶才能起作用,在体细胞里的作用很微弱,是不是?然后,我们要想办法让体细胞生产更多的端粒酶,对不对?”
“对啊,对啊!”
“我承认,在一个细胞中做到这点并不太难。问题在于,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人体全部的数十万亿个细胞都生产更多的端粒酶呢?”
孟玲没说话,却开心地笑了,像是小孩子知道了天大秘密的那种得意劲儿。
“不会吧,你又有新的主意了?”陈诺感觉不对劲。
“当然了,答案就是两个字:病毒!”孟玲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泛起了红晕。
“哈!我还当是什么新鲜玩意儿。通过基因工程改造病毒,让它把目标基因带入侵染的细胞里,再大量表达相应的蛋白质,是不是?拜托,这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了。虽然咱们实验室没人做这个,但世界上有的是实验室在做。退一步讲,用了病毒也还是不解决问题,因为病毒的进攻都是有目标的,只针对特定的人体组织,还没有哪一种病毒可以侵染人体的所有细胞吧?”
“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孟玲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治疗艾滋病的鸡尾酒疗法①你知道吧?”
“……”陈诺略一沉吟,马上明白了孟玲的想法,兴奋地站了起来,“你想让侵染不同人体组织的病毒都带上端粒酶基因,再像鸡尾酒那样混合在一起?”
“Bingo!不愧是我最崇拜的师兄,一点就透!”孟玲笑得更甜了。
被她这么一说,陈诺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坐下,继续大泼冷水,“疯子,你绝对是个疯子。这种主意也就你才能想得出来。”
“怎么啦?真正的科学家都是疯子!可是你想想,如果我们能成功,那人类不就能长生不老了吗?到时候,有钱人肯定都会挤破头来买这种药的!”
“你想钱想疯啦!”陈诺很不屑,“再者说,你没看过科幻小说啊,当个老不死的妖精有什么好的?”
“错!对于科学家来说就很好啊!现在的知识体系越来越复杂,真正学懂一个学科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科学家要想站在整个知识体系的高度产生重要的新发现,一般都要等到四五十岁以后。可是真到了四五十岁,他的身体条件也不好了,还能再干几年啊?如果能延长生命,科学家们不就能做出更多的科研贡献了吗?另外,科学家们也可以有时间去学习不同的学科,多出点儿像你这样的交叉型人才!多好啊!”孟玲还是那一脸坏笑。
“算了算了,少拍马屁!我也不跟你争,随你怎么想好了。就你那实验技术,做到头发都白了也不可能做得出来,也就是想想罢了。”
“可是你能做出来啊!”孟玲一屁股坐到了陈诺面前的实验台上,弯下腰来,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透出最无辜的眼神望着陈诺,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小狗,让你恨不得立刻把它抱回家照顾它一辈子。陈诺觉得孟玲的脸离他太近了,几乎能闻到她呼吸的味道,可是躲也躲不开,似乎也不愿躲开……
(未完待续)
刊载于《科幻世界》2012年04期
最热文章
【榕哥烙科】第537期:进化的速溶咖啡,如何越来越醇?
“瓷韵中秋,科技添彩”——2024年中国科技馆陶瓷主题中秋专场活动
守时大神——空间冷原子钟
《爆款好人》:网红是如何吸引眼球的?
【榕哥烙科】第541期:想要一口好牙,只靠刷牙可不行
中国科学技术馆2024年体验官招募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