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 拆
【十年前,北京东城看守所】
“祁先生,我来找你谈的是大事。”探视间里,祁风扬的律师对他说,“检方已经提起公诉了。你的胜算不大,知道吗?”
“我知道。”祁风扬说,“时间紧,快说正事吧。”
“今天要过一遍你的述辞。”律师说,“就从许麟珲院士的死开始吧。10月28日下午一点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我在647基地光帆仿真实验室,进行光帆的静电平衡实验。”
“这是例行的实验吗?”
“不,是我追加的,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想法……我尝试用静电斥力把帆张开。比起传统的桁架式光帆骨架,这可以把光帆重量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当天进行的是第三次验证试验,具体的内容在诉讼书附录里面有。”
“许院士是什么时间来的?”
“下午两点左右。当时我临时有事离开,许院士说他可以过来帮我照看现场。我刚出门两分钟,实验室就发生了爆炸。”
“请简要说明一下爆炸的原因。”
“真空泵阀门的疲劳断裂。”祁风扬说,“光帆静电平衡实验是在TL-3E真空室中做的,为了保证能模拟太空的电磁环境,实验腔中必须抽真空,阀门每平方米承压相当于四头大象的重量。每次实验,我们都要进行抽气,次数多了之后就发生了机械疲劳。”
“诉讼书里提到这个阀门已经过了使用年限。它是由哪个部门负责的?”
“真空仿真实验室,但管理它的不是647基地的人员。”
“是外协单位?”
“嗯,在647基地建设的过程中我们接受了霍长浩的投资,很多设备都是双方共用的。当时达成了协定:在光帆实验之外,他可以利用基地的设备和人员进行其他研究。”
“他进行的研究是什么?”
“杂七杂八,其中影响最大的是LiFi技术。当时基地有比较完善的激光实验设备。”
“很遗憾,证据确凿,你可能会以玩忽职守罪被判刑,这一点我很难帮你开脱。”
“了解,这是事实。但最后一项指控……完全是胡说八道。”
“有人举报你利用职务之便损坏阀门谋害许院士。”律师说,“举报人声称,你和许院士在事故发生前一天发生了激烈争吵。”
“没错,我们已经吵了一段时间了。”祁风扬承认。
“原因是什么?”
“主要为了‘北辰计划’的实施方案。我希望用多帆聚光技术实现木卫二两百天往返、无人-载人两步走。但许院士认为这个方案太激进,决定采用普通火箭发射单程的撞击探测器。在那次争吵中,我试图阻止他在决议上签字。”
“这还真是很专业的动机。”律师说,“这两个方案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两者完全不一样!火箭耗费大、效率低,是注定会被淘汰的夕阳技术。要想在太阳系内大规模快速航行,光帆编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方向。”
“真的?我听小张说过,这个技术需要用到的激光功率相当于全国的电力总输出,对吗?”
“没那么夸张,大概只相当于总功率的二十分之一。当然,这种规模的激光器还是很惊人的,所以我们会和霍长浩的LiFi企业进行合作。”祁风扬说,“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在食堂后面争吵,刚好有人在录音!”
“嗯,我明白。”律师说,“如果真有人诬陷你,你觉得那会是谁呢?”
“霍长浩。”祁风扬叹了口气,“这个陷阱早就设下了……”
“但很遗憾,想诬陷你的远不止是他。”律师说,“祁先生,几乎整个研究所的人都巴不得能诬陷你。检方搜集证据时,几乎所有你的下属都在检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大家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你却拎着鞭子把大家往险道上赶……不,还不只是险道,可能大家认为那是……绝路。逼着大家追求这种目标,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有什么可奇怪的?”律师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说实话,祁先生,你才是最难理解的。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副总师的位子,再熬两年就能当上总师,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了,可你却非要往最危险的地方走。那个遥远的星球,竟然能让你抛弃安稳的生活,甚至抛弃你那个人人爱慕的未婚妻……说实话,祁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你。”
“请别提她,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祁风扬回应道。
“当然有关系。若她做你的担保人,你完全可以取保候审,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
“没必要,比起外面,我倒觉得这里还挺清静的。”祁风扬说,“对了,今天下午我想申请回一趟基地,有些东西要取。”
“什么东西?”
“书、笔记本,还有‘北辰计划’的总体方案。”祁风扬说,“万一真要在号子里待上十年,我总得有点儿事情干吧。”
傍晚时分,一辆警车把祁风扬带回了647基地。
基地里早已人去楼空,碎砖烂瓦遍地,钢筋从刚被拆毁的楼房地基上扭曲着伸向天空,好像古战场上零落的断戈残剑一般。几个拆迁工人在实验楼前,一边喝酒一边打扑克。残羹剩饭被丢在建筑垃圾之间,一群觅食的乌鸦在旁边蹦跳着。
“就是这里。”祁风扬对警察说,“钥匙是最大的那一把,劳驾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祁风扬缓步走进房间。只见那份方案报告正躺在桌上,封皮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熟悉的徽标:三角帆与北斗七星。他拿起报告,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那一章的标题是《正样阶段拟开展工作(2047年5月-2051年8月)》,下面写着:
(1)制造/测试标准与规范固化
(2)正检星总装和发射星总装(目标帆:北辰;辅助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3)交收试验与分系统联试
(4)整星全状态多学科耦合测试(电磁性能/质量特性/空间环境/地面环境/动力与能源)
(5)载具与发射场系统联试(CZ-9E/CZ-5F,文昌发射场TL1/TL2工位)
……
都是梦,从此,这一切都只会是梦了。
祁风扬长叹一声,合上报告,把它塞进书包,然后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被遗漏了,才慢慢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朝这里看了最后一眼。一切都像极了他刚来的样子:积满灰尘的实验台,空无一物的储物架,裂了缝的真空测力管,堆在墙角的机箱壳。他又想了一下,再次确认自己真的没有遗漏什么东西了,于是关灯、关门,走进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可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漏在这里了。
那是什么呢?
是自己的才华和梦想吗?不,那是夺不走的。祁风扬想起了科罗廖夫,想到这位饱经坎坷的前辈在集中营里的岁月。只要没有倒下,那么梦想就不会磨灭。
抑或,是自己与战友们的美好回忆?那也不算,何况回忆越是美好,现实的打击便越显得残酷。如今,当年豪气干云的战友们一个个地离开自己,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就好像绿叶无可避免地枯黄飘零一般,最后枝头只剩下一片叶子,路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看来,那被永远留下的是无可挽回的青春了……祁风扬想起了经费最紧张的时候,他不得不求助于体制外的资源,在全国各地奔走筹措投资。最终,他遇见了霍长浩,得到了两亿的资助——其中的一大半被用来建造位于地下的气浮室。那里安放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气浮台,台上数万个小孔喷出六氟化硫气体,将薄如蝉翼的光帆托举漂浮起来,以模拟无重力时帆的受力状态。无数个夜晚,面对着缠作一团的缆线,大家一同争论思考;在光帆展开成功的时候,大家一同鼓掌欢呼。他记得,那一晚,他开了十几瓶“王二小放牛”——也就是二锅头兑红牛。觥筹交错间,大家汪洋恣肆地畅想着航天的未来,而作为主角的光帆就在大家身后漂浮着,安静而优雅,宛如一朵盛放的银色莲花……
他没想到,那朵花只开放了不到两年就凋谢了。
那朵花生长的土壤,如今也被剥夺了。
为什么这么难呢?他欲哭无泪,为什么所向往的一切、所珍视的一切,纵使自己拼命努力追逐,却仍然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呢?双目失明的母亲、穷困潦倒的父亲、背叛的霍长浩、牺牲的许院士,还有离他而去的孙诗宁……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太傻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初的一切,或是认真得可笑,或是执着得可爱,现在看来,不都被现实的困厄拆得七零八落吗?
在实验室的外墙上,祁风扬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拆”字。字用红漆写成,宛如滴血。在墙角还有好几桶油漆,几个工人正蹲在马路对面抽烟。看到这些,祁风扬感到胸口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快步冲到那堵墙前面,抓起刷子,闪电般地在“拆”前面写了一个“不”字。
“哎!你干吗!?”一个工人叫嚷着跑了过来。
祁风扬丢下刷子,冲天喊道:“人艰不拆啊!”
喊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眼泪不由自主地漫上了眼眶。在泪光中,星空颤抖着变形,化作无数闪烁的眼睛。在这晶莹的目光里,他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了。他知道,无论命运如何困厄,都只是这颗灰尘般渺小的星球上发生的灰尘般琐碎的事情。永恒的星辰将永远注视着他,等待着,期待他的到来。
他唯有永不停步。
4.世界尽头的海
【事故发生后三十八小时,旧金山】
第二天中午,祁风扬从宿醉中醒来。
周围一片死寂。
他环顾四周,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他站起身来走了两圈,才隐约听到一点儿说话声。他顺着声音走进酒吧,只见里面坐满了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电视里有一个人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是的,我们六小时前才接到这个消息……”
说话的是马丁尼兹。他一夜没睡,显得很疲惫。
“……这个消息的内容太过离奇,我们需要时间去核实准确性,但目前已经可以确认,它来自孙诗宁,来自从木卫二发回的‘闪光电报’。”
听到这里,祁风扬脑袋里嗡的一下,酒立刻醒了大半。
一个记者问道:“马丁尼兹先生,据此可以判断木卫二上存在生命吗?”
“当然不能。‘电报’中的信息太少,不到二百字节,现在做任何判断都是不负责任的。那可能只是一种未知的自然现象……”
祁风扬跑出去,扇了霍长浩一个耳光,喊道:“喂!醒醒!咱们赶紧回去,出大事了!”
通往艾姆斯中心的公路上已经被车塞得水泄不通。两人不得不把车抛在桑尼维尔市区,徒步跑回E09大楼。
他们冲进真空模拟舱。昨天,这里还空旷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如今却挤满了人。只见“克洛诺斯号”模拟舱前搭起了一个平台,来自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熙熙攘攘地挤在台下,台上立起了一面大荧幕。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马丁尼兹正在回答记者连珠炮般的疑问。
“请问孙诗宁为何只发回这么少的信息?NASA是否在隐瞒真相?”
“请问地外生命的迹象是什么?”
“目前有获得地外生命的照片吗?”
“请问NASA会发射后续飞船前往木卫二吗?”
“……”
“各位,各位,请少安毋躁。”马丁尼兹做了一个平息全场的手势,“大家焦急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在一切都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恕我无法回答。”
“先生!先生!”底下的记者又喧嚷起来,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其中一个女记者非常犀利地大声问道:“NASA与CLIPPER公司发布了消息,却连一点儿细节都不肯透露。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一场以外星生命要挟国会拨款的骗局!”
祁风扬心里一惊,霍长浩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是无理的污蔑,女士。”马丁尼兹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诚然,你点出了这里的利害关系——我们希望派出飞船去营救孙诗宁,但国会认为这是无谓的浪费。为了杜绝这种污蔑,下面,我可以稍微向大家透露一点儿细节。麻烦那边把灯关一下。”
啪的一下,全场陷入黑暗,只剩马丁尼兹身后的大屏幕在发出蓝光。
“请看,这就是‘克洛诺斯号’所着陆的阿瓦隆平原,一块椭圆形的完整冰面,直径五十公里,形成于三千年前的一次大规模液态水漫溢事件。木卫二是一颗很活跃的星球,在地下海洋的作用下,水像熔岩一样不断侵入冰壳,然后从冰裂隙和喷泉喷出,可以在很短时间内重塑地貌。着陆点以北约十公里就有一个冰喷泉‘莱姆’,那是十年前‘普罗米修斯’探针的撞击点。从孙诗宁的视角上看,那应该是很壮观的画面——水汽从泉眼中喷出,一直抛射到五十公里高,然后自由下坠,好像帷幕一样横亘在冰原之上。”马丁尼兹说,“九小时前,我们成功与她取得联系。我们首先确认了飞船的状态,检查了物资,指定了生存方案,确保她能存活一百二十天以上。然后我们就让她进行原定的科学拍摄任务,冰喷泉是首要观测对象,不料,她拍摄到了这样的东西……”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莫尔斯码,下面是翻译的文字:
“……信道太窄,照片传输耗时太久,故以文字说明。‘莱姆’冰泉中发现蓝色闪光球体,数目在十到一百个不等,光度很弱,肉眼难以观测,但红外波段光度很强,辐射温度约2000K。光球被喷泉喷出后并不做自由抛体运动,而是在空中悬停,甚至逆流而下,钻回冰喷泉泉眼内,似有自主运动能力。在红外波段,可见回到泉眼后的光球经由液态水(汽)甬道继续下潜,由于其高温和冰层的透明度,直至地下数十米仍然勉强可见。光谱数据和星震仪数据正在传输中,我将继续关注此现象……”
“各位,这就是我们所称的‘迹象’。”马丁尼兹说,“想必大家都知道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相比于地外生命,那是某种自然现象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骗取拨款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是否会有这种可能性——孙诗宁为了获救,故意伪造出地外生命的迹象以诱使NASA派出救援飞船。毕竟花费数百亿美元去救一个人,并不是划算的买卖。”记者提出质疑。
“当然有可能。但请您记住,这不是一桩买卖。我们已经确认孙诗宁能坚持一百二十天,而当前恰好有能在一百二十天内赶往木卫二的飞行方案。即便没有任何所谓‘迹象’,即便倾家荡产,救援也将如期展开。”马丁尼兹说,“好了,如果大家的问题只有这种阴谋论,那记者会应该可以到此结束了……”
“先生,我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一个记者喊道。
“请说。”
“如果救援任务如期开展,您觉得成功率有多大呢?”
顿时,无数话筒和摄像机伸向了马丁尼兹,好像被磁石所吸引的磁针一般。
“实事求是地说,这场任务,比我们所尝试过的最大冒险还要危险百倍。”马丁尼兹说,“但是,我想引述肯尼迪总统说的一段话——‘我们要去月球,不是因为它容易,而是因为它极其艰难!’今天我们与全人类一起再次站到了历史的关键点。当年的我们志在必得,今天的我们一如既往!”
【紧急拨款申请书——概述(节选)】
目标:(1)将受困于木卫二的宇航员带回地球;(2)若救援失败,则实施补给;(3)若补给失败,则实施飞掠,采集宇航员所得的数据;(4)上述任务完成后,各辅助光帆将继续飞行,实现各自科学探测目标。
实施方案:基于原CNSA“北辰计划”。技术方案文档详见附件1。
时间:2054年3月-10月(35+122地球日)
牵头单位:CLIPPER太空运输与探索公司
参与单位:NASA/ESA/CNSA/RKA/JAXA等。合同与任务分解文档详见附件2-4;行政与法律文档详见附件5。
预算估计:135亿美元(1+337星/36次发射)。参考值如下:
Galileo-1995:16亿美元;Juno-2016:11亿美元;Clipper-2027:19亿美元;JUICE-2032:15亿美元;Prometheus-2043:30亿美元;Poseidon-2050:127亿美元
……
【事故发生后五十小时,艾姆斯研究中心】
凌晨两点,就在祁风扬准备就寝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祁老弟。”来人是霍长浩,“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
“国会的紧急拨款通过了。美联储向CLIPPER公司发放了一百亿美元的贷款,加上各界人士的捐赠,我们的预算勉强达标,你的理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那坏消息呢?”
“它必须要有人亲自去实现。”
祁风扬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对接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吗?”
“是的,因为木星和地球间四十五分钟的通信延迟,地面指挥是来不及的,而且变轨和对接的判断决策太过复杂,A.I.无法胜任,必须要靠经验丰富的驾驶员亲自操纵。”
“所以必须要找一个宇航员?”祁风扬精神一振,“有候选人了吗?”
“还没有。宇航员属于空军管辖,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希望能驾驶‘北辰号’,但空军不批准。”霍长浩直言。
“那是肯定的。培养一个宇航员太难了,而我们的任务几乎就是去送死。”
“哈哈,祁老弟,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怎么,难道平时我没有吗?”
“只有一点儿……”霍长浩点上烟,然后又递给祁风扬一根,后者摆摆手回绝了,“噢,这不是贬义。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宇航员,而应当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怕死的疯子。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疯子曾经答应过孙诗宁,要陪她去看世界尽头的海。”
祁风扬盯着霍长浩,过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你还真够了解我的……”
“不是我了解你。祁老弟,你有飞行经验,身体健康,反应敏捷,意志坚定。而且作为‘北辰计划’的副总设计师,你对于飞船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好,好,我也正有此意。”祁风扬说,“不过你要记住,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她,更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实现我的夙愿。这就好像你把一块肉抛给饿得奄奄一息的狼,当它吃饱后,发生什么事情也由不得你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很高兴你能抛给我这块肉,霍长浩先生。”
说罢,祁风扬伸出手去,与霍长浩紧紧相握。
“北辰计划”正式启动了。主导者包括NASA、CLIPPER、ESA和中国航天这样的宇航机构,也包括谷歌、苹果、索尼、戴姆勒和蔡斯公司这样的科技巨头。在各国的数百个超净车间里,三百三十七只薄如蝉翼的银色巨帆被小心地编织完毕,总长足有五十余万公里的牵引索被谨慎地缠绕成形;互联网的特别专线上,庞大的数据流量如洪水般在各国研究组间交互,携带着最有智慧者的理念、最有魄力者的决断与最有经验者的规划,汇总到那些地下机房里的超级计算机中。航行计划以惊人的效率被制定出来,救援方案被敲定,轨迹设计被优化,制造标准被固化,来自全世界的零件在总装车间里被精密地嵌合,通过昼夜不息的测试后,最后被送往发射场。那仿佛是一场颜料的暴雨,起初这一滴、那一滴,看不出具体的形状,但当达到某个临界点后,所有的形状都联系起来,所有的颜色都有了意义。一幅惊世画作诞生了。
此时,距离事故发生仅仅过去了三十五天。
但这还不够。飞船备妥后,必须要有载具才能被发射到太空。全世界的运载火箭制造商都全力开启了流水线,近百枚各种尺寸的火箭运往各地发射场。在短短一周时间内,“长征”、“猎鹰”、SLS、“安加拉”和“阿里亚娜”等重型火箭被连续发射了十余次,而其他较小型号的发射更是数不胜数。三百三十七张光帆均被成功送入太空,除了有两个因故障展开失败外,全部集结成编队,以十倍于第三宇宙速度的高速踏上了飞往木星的航程。
在此期间,霍长浩主要是在飞机上度过的。他在各地奔走,以孙诗宁丈夫的身份联络各家巨头,筹措资金,也督促着他的集团将LiFi基站改造为可以驱动光帆的激光阵列。
马丁尼兹则在艾姆斯中心日夜操劳。他希望将“北辰号”的质量压缩到一吨以下,可惜没能成功。在无数轮的减重优化之后,那艘长得像个棺材的密封舱也还是重达一点五吨。在其中,祁风扬将度过往返所需的漫长的两百个昼夜。
祁风扬也没有闲着。他通过了短暂却高效的宇航员训练,掌握了外太空各种突发情况的处理办法。
起初,他以为最难的是多帆聚光减速时的指挥,但其实不然。与孙诗宁的交会对接才是最头疼的——要等她起飞、加速和熄火之后,“北辰号”才能开始解算对接轨道。由于木星与地球的通信延迟,这一切都要祁风扬独立完成,他必须要与星载电脑紧密配合,才能在那个电光石火般的瞬间捕获到“克洛诺斯号”。
孙诗宁一直和地球保持着联系。由于非常规的通信方法,通信效率很低,传回地球的照片几乎都难以分辨。这些模糊的照片产生了两派解读的浪潮:一方坚持认为这些照片证明了外星生命的存在,另一方认为那只是未知的自然现象。
此外,孙诗宁的作家身份也让公众对她的关注持续升温,为此CLIPPER公司甚至派专人去运营孙诗宁的Facebook账号,让公众得以直接了解她在木卫二的生活。孙诗宁也不负众望,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甚至还打算用微藻养殖来延长自己的生存时间。
倒计时一刻不停地跳动着,最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这场值得载入史册的航程,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
5.零窗口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四天,海南文昌发射场】
轰隆隆……
辽阔的中国南海上,阴霾密布,闷雷涌动,一场夏季雷暴正在天边酝酿着,缓慢移向文昌发射场。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霍长浩。他是坐着货轮来的,船上运载着“北辰号”飞船。这是“北辰计划”的最后一次发射了。霍长浩看到,发射场垂直总装厂房里的“长征九号”火箭已经组装完毕,即将开始垂直转运。狂风中,拉系火箭的缆绳在剧烈抖动着,仿佛一束束被命运之手弹拨的琴弦。
“喂?请问是孙珩将军吗?”霍长浩拨通了手机。
“是我。您已经到海港了?”
“到了,现在的情况有点儿不妙啊。”
“很不妙。雷暴锋面突然改变了移动路线,照这样下去,发射只能取消了。”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发射窗口只有明天十九点二十分,要是延后,‘北辰号’就会赶不上已经发射的光帆编队,整个计划就完全失败了!”
“霍先生,我们当然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专业上所称的‘零窗口’,只有一次机会,发射时机只有几秒。作为发射总指挥,我必须按照规程做出负责任的决断。”
霍长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主要的威胁是什么?大风,暴雨,还是雷电?”
“雷电。”孙珩回答,“火箭本来就是个高大的引雷针。起飞前,发射场的避雷塔尚可起到一定保护作用,但火箭点火升空后,长达数百米的尾焰将成为电流的良好导体。一旦遭到雷击,后果不堪设想。”
“噢,对此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引雷激光。”霍长浩说,“文昌周围有五个LiFi穹顶基站,都属于我的公司。如果都在最大功率下运行,可以发射出兆瓦量级的激光,穿过雷雨云,产生电离通道,就好像一个无形的避雷针一样,把云中的闪电引导到安全的地方。”
“你们做过实验吗?”
“当然,这个产品是被纳入国家防雷标准的,可以有效引导两千米高度下的雷击。”
“好,那我们就冒一次险吧。”孙珩叹了口气,“现在是到了该冒冒险的时候了……”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四天又十小时,文昌发射场TL-01发射工位】
在发射后勤塔的栈桥上,狂风呼啸,暴雨如注。钢铁桁架和缆线发出凄厉的呜呜声。祁风扬穿着厚重的航天服,站定在庞大的火箭整流罩前。
这是最后一次发射演练,航天医监人员正在对航天服与生命保障系统进行最后的检测。
此时火箭已经就绪。“北辰号”已经与“远征四号”上面级对接,一起连接在火箭头部的支撑环框上。整流罩是全封闭的,看不到里面,但祁风扬只要闭上眼睛,内部的结构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三个牵引光帆叠成圆柱状捆在一起,一直戳到整流罩顶部;冷却回路盘根错节地缠绕在飞船腰际,连接着液氦储罐,成千上万的霍尔散热器排布其上,好像长满藤壶的船壳;底部基座的一侧是密封舱,另一侧是对接口,连接很突兀,好像是后来临时想起来补加上去的。没有逃逸塔。没有返回舱。那都是被他亲自砍掉的死重。要是真的出事,祁风扬只能拿起身旁的吗啡注射液,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儿。
明天,他的生命就托付给这枚火箭了。
“小祁,状态怎么样?”
来者是孙珩将军,见到他,众人都回身敬礼。
“没事,你们继续。”孙珩说,“找你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聊聊。”
“是关于诗宁吗?”
“小祁啊,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了解她的一些情况吧?”
“嗯……其实,不算太了解。我只知道您是她的父亲。”
“一个失职的父亲……”孙珩说,“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离家而去,我本该担起父亲的重任。可是那正好赶上‘长征九号’火箭攻关,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没法儿照顾她,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基本上是一个人在马兰基地家属院里度过的。直到考上大学,她才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的样子。”
“嗯,她和我说起过那段经历。”祁风扬说,“虽然很孤独,但她也因此得以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是的,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孤独的童年孕育了她的才华,但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冲动。”
“是什么呢?”
“去看远方世界的冲动。如果是在寻常环境中成长起来,她不会把这种冲动看得太重,但她却和常人不同。她敏感、孤僻,内心除了这种冲动外别无他物。那就好像烛火,在阳光下很微弱的光芒,到黑暗中就会变得刺眼而压倒一切。为了满足这种冲动,她会不择手段,哪怕犯下欺骗全人类的大错。”孙珩叹了口气,说,“诚然,你们都是天才,但要知道天才只是一面,它的另一面是疯子,是不计一切代价将理想贯彻到极致的人,这是很危险的。你完全没必要为她牺牲生命。”
“我理解。但我不是为她而冒险的,我是为了自己的夙愿。”祁风扬慢慢说道。
“那我也没办法了。”孙珩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句忠告:你身上背负的不仅有理想,还有更多的责任。她很可能根本没打算回来,如果那样,请你务必按理智行事。”
祁风扬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的。”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五天又十五小时,海南文昌发射场】
在文昌发射场西侧七公里左右,有一座被称为铜鼓岭的小山包。山体一侧可以俯瞰发射场,另一侧则是文西县城。在山顶上有一座白色圆顶建筑物。每个晚上,可以看到有一道淡淡的紫色光束从那个圆顶射向天空;同样的光束还有四道,分别从文昌市的其他方位射出,一直射入太空。在那里,携带信息的激光被同步卫星反射,由此构成了联通世界的LiFi网络中的重要一环。
这一天,那个白色圆顶建筑前突然竖起了一座铁塔。塔是临时焊成的,很粗糙,塔尖恰好位于激光器的发射头前。届时,激光引导的雷电将通过这个铁塔被导入地下。
“喂,孙将军,我这边已经搞定了!”在铜鼓岭上,霍长浩冒着瓢泼大雨走下山路。
“好,快进掩体,发射流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祁风扬怎么样?”
“已经就位了,飞船舱门刚刚关闭。”
这时,发射指挥大厅里响起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发射指挥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北京,进入十五分钟倒计时,启动发射序列。”
“文昌收到。”孙珩回答,“发射序列启动,人员已到位,系统准备完毕。各分系统检查状态。”
与此同时,在“北辰号”飞船上,祁风扬正躺在狭小的密封舱里,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口令,心中感慨万千。他的思绪飞回到十年前,回到在647基地度过的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里。他深知这条路的凶险,也曾无数次地想踏上这条路的将会是哪位勇士,但他没想到,那勇士正是自己。
“能源?”
“正常。”
“电气?”
“正常。”
“文昌,载具已就绪。电气脱插分离。”
祁风扬听到“咔嚓”一声。连接火箭与发射塔的“脐带”被切断了,电力切换到了箭载电源。从这时起,火箭与地球的唯一联系就只有底座支架了。
“脱插已分离。载具独立,导航自主,进入十分钟倒计时。”
这时,祁风扬开始感到恐慌——在他的身下,三千吨的液氧煤油正蓄势待发,八十七万个零件正在紧锣密鼓地运行,只要有一个故障,他就会被炸上西天,这还算是爽快的——如果故障发生在天上,那他要么会被憋死,要么会被冻死。想到这里,他的额头渗出汗来。他想擦掉汗珠,但手肘被安全带固定着,够不着。
“导航?”
“正常。”
“姿控?”
“正常。”
“文昌,进入五分钟倒计时。”
他望向手边的一个红色按钮。那是紧急终止按钮。只要按下它,发射就会终止,任务就会取消,自己就会回到以前平淡却幸福的生活中。他并不怕死,但他突然发觉有太多东西让他不能死。失明的母亲需要他照顾,生病的父亲需要他供养。还有老人抱孙子的愿望呢?母亲去看海的愿望呢?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个被理想绑架的狂人。比起平安幸福的生活,这些理想真的那么重要吗?想到这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按钮伸了过去。
“后勤?”
“正常。”
“气象?”
“在许可范围。”
“航天员?”
祁风扬的手停住了。他的动作定格了一秒钟,通过直播,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仿佛某种压迫他的重物突然消失了一般,他的表情松弛下来,长叹一口气,将原本伸向那红色按钮的手指顺势换成了胜利的手势,说道:
“正常!”
在数百万块荧屏前,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文昌,有效载荷已就绪,航天员已就绪。各分系统检查完毕,请求发射。”孙珩说。
“北京,可以发射。”
“收到。十秒倒计时。九、八、七……”
周围的一切声音突然远去了,倒计时的口令好像在天边,祁风扬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液压动作器加压的咝咝声。
“……六、五、四……”
去他妈的吧!他在心里怒吼。
“……三、二、一,点火!”
铜鼓岭下的海湾里,突然升起了一颗小太阳。
与其他火箭不同,“长征九号”的尾焰非常明亮,呈黄白色,那是铝基固体助推器燃烧的特征。它在铅灰色的海天之间冉冉升起,喷射出夺目的光焰,穿透暴雨,照亮原野,仿佛莫奈笔下日出瞬间的海港一般,海浪、山脉、云层和村庄,都在那金光里变得轮廓分明起来。在光焰中,发射台附近的雨幕化作万缕火流,倾泻而下,滚滚白烟从导流槽中冲上天空,好像咆哮的火山。
“……发射时间:T加零分、零秒、幺四四毫秒。”
很快,巨响传到了指控中心。在三千五百吨推力的冲击下,大地在剧烈震颤着。
“文昌,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霍长浩望着火箭钻进云层,又钻出来。它怒吼着、咆哮着,速度急剧增加,仿佛一把金光闪烁的长剑撕裂了一层层压抑的灰色帐幕。云层被点燃了,千万缕灰霾被火光烧灼得闪耀通透。火焰中被吹起的水花漫天洒落,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裹挟着呛人的烟气向霍长浩涌来,但他不肯走进掩体。他冒雨望着火箭的轨迹,望向它附近的空间。在那里,五道引雷激光已经启动。
忽然,一道闪电顺着激光劈了下来!
“三号塔接闪!”气象总监喊道。
“文昌,遥测信号受扰,冗余已投入,飞行正常。当前海拔:一千米。”
“雷区高度是多少?”霍长浩问。
“三千米左右。”对讲机那边的工程师答道,“但那也是最危险的高度。在那里,闪电主要来自云间放电,引雷激光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那就增大激光功率!”
“已经到最大了。”
霍长浩叹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追踪。
“……四十五秒,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当前海拔:三千米。”
在云层中,火箭渐渐隐没,只有眼力好的人才能从中分辨出那一点儿颤动的黄光。对于闪电而言,那数百米长的尾焰是绝佳的通道。
忽然,霍长浩看到云中青光一闪。
“航控!”姿控分系统主管吼道,“滚转突变!”
与此同时,各种警报灯在控制大厅中亮起,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两秒后,有人喊道:“二号游姿发动机无反馈!”
“故障确认,关闭四号游机,导航转移至箭载控制系统。”推进分系统主管说。
“怎么回事?”霍长浩问。
“有一台姿控发动机被打坏了。”一个工程师说,“必须把对侧发动机关掉才能平衡。当然,这样会损失推力,虽然很小,但肯定没法儿精确进入原定的轨道了。”
“也就是说……他还需要一点额外的速度?”霍长浩问。
“是的,大概只有九十五米每秒的样子。但为了达到极速,‘北辰号’没有留下一点富裕燃料。这可是个大麻烦。”
霍长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距离飞离地球的加速点还有多少时间?”
“五小时二十分。”
“那还来得及。”霍长浩说,“对这个麻烦,我有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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