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中城区
扒火车要解决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找准正确的地点,然后通过尽可能安全的方式下车。
在这三点中,前两样倒是不难办到,但最后一项可就麻烦多了。至少,当那只包裹着我的气囊重重地撞在隧道边缘的一块大型电磁铁上时,从我的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我脑袋开花的景象。虽然狄奥根娜在出发前反复向我保证,在21世纪,这些气囊通常被用来包裹那些在月球上硬着陆的补给品箱,在抗冲击方面“绝对没问题”,但她的讲解与保证一点也没有减少我的紧张与惶恐。
值得庆幸的是,它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动作要快!我们只有二十八秒!”在将迅速干瘪下去的气囊残片从身上扯掉后,我在通信频段里大喊道。小队里的其他三名破网者的速度比我稍慢一些,仍在像蜕皮的昆虫一样和那些高强度复合织物战斗着。不过到我的任务计时器还剩二十一秒时,就连速度最慢的陈蔡也成功挣脱了。由于供氧不良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虚浮,我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参与接下去的行动,但现在,要他退出已经迟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继续!”我喊道,“瓦伦蒂诺?”
“程序设定完毕,预计执行成功概率大于百分之八十。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在交通管制系统内发现任何典型的防火墙或者反入侵程序。”
“也许托特们认为他们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吧……”我一边在背包里翻出接下来要用的工具包,一边评论道。虽然现在似乎不是闲聊的好时候,但我不得不承认,多说几句话至少可以减轻压在我心头的紧张与不安。“毕竟黑客行为已经绝迹差不多一个世纪了,就像防火墙和国境线一样。预计冲击时间?”
“不变。顺带说一句,列车再过四秒钟就会进站!”瓦伦蒂诺一边将几根高强度固定索捆在墙壁上的扶梯处,一边说道。在大多数从一开始就设计为完全自动化的轨道式交通系统中,扶梯这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然而这条真空隧道是在21世纪末建立的,在那时,人类工程师偶尔还会爬下扶梯,对这里进行检修。“所有人最后调整一次计时器,冲击前的剩余时间只有十八秒了!”
“确认完毕,目前剩余时间十六秒!”在将我的密封服用固定索与扶梯绑定之后,我开始利用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检查密封服的气密性,还有装备包的位置和放在其中的折叠式摩托的状态。然后,我开始闭目等待着那注定将会到来的一击:在刚刚登上列车后,我和瓦伦蒂诺就“接管”了它的计算机终端,并利用从那里面搜出的授权码短暂地打开了一个指向这一地区交通控制系统的链接。虽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道链接总共只开启了两百毫秒,但却足以让一个被巧妙伪装成列车例行状况汇报的协议包混进上行链路之中,接着,这个协议包替我们干完了剩下的事,让这列磁悬浮货车在到站前接到一道来自交通管制系统的紧急调整信号,停止执行减速程序。
换言之,它会以二点五倍音速的速度撞进终点站!
考虑到整列火车的质量,在撞击时,动能足以摧毁一切车站内的拒止与减速系统,并且击碎隧道的陶钢外壳。接着,整条隧道将在数分钟内被空气充满,而真空负压的强大力量则会扫荡整座车站。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在过去的通俗艺术品中,火车脱轨通常会产生剧烈的震动、让人耳膜发疼的惊天巨响,以及(至少大多数时候会是这样)高高腾起的火球与烟云。但当这列总质量超过三千吨的大家伙撞碎隧道的外壳时,我却只感觉到了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颤动。
计时器上还剩十秒……
……还剩五秒……
……还剩一秒。
巨量的空气如期而至。
自从奥托·格里克在马德堡市完成那次劳民伤财的著名壮举之后,人类就对大气压的威力有了颇为充分的认识,但是,在一座长达一百五十公里、平均直径三十米的螺旋形管状空间内迅速充满空气这档子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当咆哮的空气之墙像一百头发狂的大象一样狠狠地撞上我们时,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与一堵快速移动的大墙迎面撞了个正着,重达九十公斤、不得不依靠内置的液压辅助动力装置才能驱动的密封服在这股飓风面前就像树叶一样被轻易地卷离地面,系在我们身上的高强度固定索也被绷得笔直。在这一刻,我能做的,唯有祷告——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位神仙有可能听到或者回应我的祈祷,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汹涌灌入这条连接了中城区与下城区的隧道内的,不仅仅是空气,这道无形的洪流中还裹挟着前方的终点站内一切没有被固定在地板或者墙壁上的东西:墙壁的残块、破碎的砖瓦、准备更换的备用电磁铁块、被扯断的阿拉克尼机械臂、笨重的“赫拉克勒斯”全自动维护机器人,以及几台无助地在空中挣扎的“猎蛛”和数量几倍于此的“监察者”——这些家伙显然是在安保系统发现那两台“监察者”的信号消失后,被派往车站以防万一的。但它们千算万算,最后还是输了我们这么一着。
根据我头盔显示器上的读数,狂暴的气流在最终平静下来之前足足肆虐了五分钟。将我们系在金属扶梯上的固定索经受住了这可怕的考验,但我们仍然失去了拉里·龙:一台被气流卷走的“猎蛛”的利爪在胡乱挥舞时刺穿了他的气密服,随后撕裂了他的躯干,最终将他拦腰切成了两段,鲜血与密封服内液压传动系统中的液体在那道骇人的裂口外形成了一片粉红色的云雾,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急于从失去生命的残躯中挣脱的灵魂……
然而我们没有时间为他哀悼。
“就是现在,快!”
当风速计上的读数降到每小时三万米以下后,我们按照早已演练过数十次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背包,将装在里面的部件驾轻就熟地组装了起来——在身体力行的运动仍然被视为一种娱乐方式的21世纪,这种被称为“悬浮滑板”的东西曾经风靡了超过半个世纪,而这套“雷霆-550”则是这一庞大家族的最后也是最先进的成员。它的智能运动感应系统能够近乎完美地与人体活动模式相契合,并随时对滑板的运动状态进行毫米级的精密调整,除了平衡感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家伙,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操控它。
当滑板组装完毕之后,一路上保护着我们的密封服立即被扔在了满是残骸与垃圾的隧道里。虽然修复这些古董足足花费了新巴黎全体机械专家接近两个月的心血,但我们现在必须抛下它们,正如我们必须抛下不幸的拉里·龙的遗体一样。
“走吧,让那些家伙瞧瞧咱们的厉害!”在贪婪地吞下几口清冷纯净的空气之后,陈蔡第一个跳上了悬浮滑板。接着,瓦伦蒂诺也启动了他的滑板。在出发之前,他还拿出了一面刚刚展开的旗帜,将它系在了自己的防弹紧身衣后部的搭扣上。特意用荧光涂料染成的红、白、蓝三色,随着滑板的加速翻腾舞动着,在黑暗的隧道中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淡淡光芒。
这是我们的旗帜,我们将带着它见证托特们的末日!
6.下城区
我头一次见到这面旗帜,是在新巴黎的一座仓库上。当时,它被用一截废金属竿挂在那座建筑的顶端,经过层层雾霾过滤的暗淡阳光洒落在旗帜的表面,让它在舞动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看上去就像受到了某个神灵亲自祝福的圣物。
“欢迎,高德隆先生。”当仓库的大门在一套吱嘎作响的铰链系统驱动下开启的同时,狄奥根娜摘下面罩,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是个有着一副干练面孔的亚裔女人,算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另一种吸引力,“欢迎来到新巴黎。”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在过去短短的几小时中,我那可怜的脑子实在是遭受了太多的冲击,现在还能保持逻辑思维就已经是万幸了。在那场血腥而残酷的战斗结束后,狄奥根娜的同志们二话没说就把我提溜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架着醒目杆状天线和大口径榴弹发射器的全地形车,经过一路颠簸,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之上,他们全都保持着令人尴尬的静默,或许是因为精疲力竭而不愿说话,但也可能是在悼念死去的战友们。
虽然这段旅途并不舒适,但它至少给了我一点儿思考自己处境的时间。尽管我对这场战斗的前因后果,以及我被卷入其中的原因仍然一无所知,但我还是确信,这一连串事件绝非偶然。我并非不小心闯进了一场混战的暴风眼中,相反,整场战斗都是因我而起,而那些鲜血也是为我而流。
因为狄奥根娜也在这里。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一年之前。在那时,我刚刚厌倦了那份感官娱乐程序的设计工作,并在不到一百天里换了四份活儿,但却没有一份合我的意。托特们虽然负责为每个人安排工作,但却从来不会主动去管那些“失业”的人——主要是因为这种家伙的数量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足轻重,其次则是为了彰显个人选择的自由。毕竟,随着托特们接管了全部繁重乏味的重复劳动,工作在这个年代的主要意义已经变成了满足兴趣,一个什么都不干的人照样也能得到一切必要的生活资料,顶多少拿一些用来交换非必要用品的消费点数罢了。不过,极少有人会长时间无所事事,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地热爱托特们为他们安排的活儿,正如他们热爱这个由托特们建立与管理的社会一样。
噢,当然,我并非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十分享受和我的工作小组一道通过细微的虚拟情境差异,精心安排的刺激与诱惑,来为其他人调制出最细腻而贴近真实的情感,就像过去的调酒师们会沉醉于调制特殊的鸡尾酒的过程一样。
但是,某一个清晨,我突然在结束例行工作后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烦闷,而这种烦闷很快又变成了厌倦。过去曾经让我乐在其中的一切,突然变得像一块被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一样索然无味。我无法解释这种厌倦的来源,但也并没有太把它放在心上——在短暂的困惑之后,我很快就在一个生态馆设计小组里找到了一份新活计,并决定在这个职位上开始我的新生活。
但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这份新活计对我的吸引力在短短几周后就消散殆尽,正如其后我所选择的每一份工作一样。我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但很显然,与他人共事是令我感到厌倦的原因之一。
当辞掉第四份工作后,我在各个交流平台上漫无目的地乱逛,而狄奥根娜正是在那时找到了我。闲聊之中,狄奥根娜提到了一种已经几近消失的工作,并成功地引起了我对它的兴趣。她声称,我相当适合成为一位考古学家,因为我和她有着某些“共同的天赋”。
我听从了她的提议。
与过去的考古学家们相比,我的工作进行得相当轻松——埋藏着大量遗物的下城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常住居民,只有一系列水处理工厂和资源回收站零星地散布在这片荒凉的废土上。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分析一份又一份数个世纪前留下的记录,推测出那些曾经的档案机构的位置,然后带着一票机器人下去把她需要的存储设备挖出来,将其中存储的信息发送给她。在今天之前,我曾经八次只身前往下城区,每一次都全身而退,除了偶尔会遭遇一些不开眼的食腐动物之外,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卷入一场恶战,更没想到会与我的研究伙伴在下城区见面。
但这一切确实发生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许多疑问:关于我们、关于这个地方、关于你今天见到的一切。”在我俩一同跳下全地形车,步入那座飘扬着三色旗的旧仓库时,狄奥根娜首先打破了沉默,“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地给出答案。”
“我……呃……”我用力抿起嘴唇,竭力试图把塞满了脑子的疑问理出个头绪,但不幸的是,这种努力的成效并不太大,因为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被周围的景象吸引住了:在上城区,除了有特别需求的人之外,绝大多数公民都居住在井井有条、相互独立的模块式住房中,而这地方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座耶稣降生之前的年代的蛮族营地。用塑料布和乱七八糟的纺织品制成的被褥散落在混凝土地板上,离床铺几码远的地方就是成堆的工具和枪支弹药。巨大的网兜从窗户里垂下来,里面塞满了不知从哪儿拾来的补给品,在挂满了各式管线的老式金属机床旁边,白白胖胖的大肥猪在粪水横流的畜栏里哼哼唧唧,浑身无毛的肉用狗和秃尾巴速生肉鸡四处跑来跑去寻找人们留下的残羹。很显然,这些人绝不是某个脑袋发热跑到下城区的临时观光团,他们肯定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问道。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称我们为‘破网者’。像你一样,我们曾是托特们的傀儡,在他们的阴影下心满意足地起舞,直到我们决定与它们一刀两断为止。”狄奥根娜随意地在一只用醒目的黄黑双色标着“危险!有毒物质!”字样的空塑料桶上坐了下来,从放在里面的被褥来看,这大概就是她睡觉的地方了,“我们为了挣脱托特们束缚我们的桎梏而战,虽然这样的战斗胜算渺茫,但我们仍然必须去战斗——就像1871年巴黎的起义者们所做的那样!”这女人现在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有火焰正在其脑中燃烧。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东亚地区,但我也读过一些描述那群试图建立乌托邦的法国人的事迹的资料,当然,还有那个叫张德彝的中国清王朝外交人员留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录,我甚至还一时兴起搜索观赏过一些描绘1871年壮怀激烈的革命画面的油画。所以,我了解那段几乎已经被人类遗忘的历史,也很清楚那些人是如何死去的,“怪不得你们会用……那面旗帜作为你们的象征。”
“是的!”狄奥根娜答道,“我们愿意随时随地坦然面对牺牲,只要能为我们的同胞争取哪怕一丝获得自由的希望。也许我们都会在不久之后死去,但这并不重要——在整个19世纪,巴黎的市民们曾经付出过远比我们沉重的代价,而他们的敌人与托特相比简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侏儒。也许我们的一切努力最终都会付诸东流,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人开始这场斗争才行!”
“但这太荒唐了……”我轻轻摇了摇头,嘀咕着。
“愿闻其详。”
“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托特们束缚着我们呢?”我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虽然这个自称为狄奥根娜的女人已经与我合作了一整年,而且刚刚从那帮子来路不明的杀人机器的枪口下救下了我的小命,但她的精神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正常,“这根本不合逻辑啊……”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们的想法是不合逻辑的?”狄奥根娜狡黠地一笑,把问题又踢给了我。
“呃……那个……在托特们刚刚被创造出来时,确实曾有人这么担心过。”我抓了抓不断渗出汗珠的鬓角,努力搜索着自己脑子里的记忆——这对我而言可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新鲜感受。早在托特们接过全世界的权柄之前,记忆云储存技术就和初期的大脑改造技术一同问世了。自打学会说话开始,我就习惯于对任何东西都只记个大概,只在有必要进行精确回忆的时候,才访问线上记忆库。但是,在那场战斗爆发后不久,狄奥根娜就强行断掉了我的链接,而没有她的允许,我可不敢擅自恢复它。“过去的人并不完全相信人工智能,尤其是那些拥有自主学习思考能力,甚至产生了虚拟人格的强人工智能。从理论上讲,这种担忧是可以理解的。但托特们和早期的强人工智能并不一样。”这段话早在我接受早期教育时就通过潜意识学习技术刻进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背出头几句话之后,剩下的语句自然而然地就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活像是从八音盒里自动播放的曲子。“他们的人格不再纯粹由程序虚拟,而是全体人类人格的总和,他们是我们的升华,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换言之,托特就是我们,而我们也是托特,二者是不可割裂的有机体。”
“所以?”破网者们的首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你们的想法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们怎么可能会自己束缚自己呢?”
“问得好!”狄奥根娜一拍身下的塑料桶,吓得一条正偷偷朝她脚下爬去的无毛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色围裙的女孩立即抓起这只畜生,把它扭断喉咙后扔上了架在一座灶台上的案板,和一堆刚刚被砍头的秃尾巴鸡做了邻居。
“要知道,‘人类’这个词本身就具有相当大的歧义——在许多种语言中,它既能用于指代作为整体的‘全体自然人’,也可以指代作为个体的人,而二者显然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因为用前者随意替代后者而引发的社会灾难,曾经导致了成千上万人毫无意义的死亡,以及无数的悲剧。”狄奥根娜说道。
“也许吧……但我认为你是在转移话题。”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堆摆在手推车上的长满了肥厚的食用蘑菇的堆肥包上转了回来,“要知道,托特们可不是过去的第三世界寡头们,也不是狂热的宗教领袖和暴民头目。它们从来没有试图剥夺过属于我们的任何东西,至少,我从来没有被禁止去做什么,也没有被强迫必须做什么。上城区甚至在五十五年前就废除了最后一部刑法,因为——”
“从来没人禁止你做什么?真的吗?”狄奥根娜用提问打断了我的陈述。
“千真万确。除非你能举出足以让人信服的反例。”
“比如说——谋杀?”狄奥根娜用纤细的指节轻轻叩击着纤细的下巴,“有人禁止你结束其他人的生命吗,高德隆先生?”
“这种行为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上城区,意外导致的死亡偶尔会有几起,但谋杀是无法想象的!”我回答道,“这种行为彻底违背了道德,也不符合一个理性的社会人的行为模式,因此我们根本不会去做,也就没有必要禁止它,正如没有任何人会制定规定,禁止人们吃自己的肉一样。”
“更别提你们一辈子也不会面对面地和其他人交流几次,压根儿就没多少机会杀人。”一个在胸牌上写着“瓦伦蒂诺”这个名字的褐发年轻人嘟哝道,但狄奥根娜用一个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
“换句话说,你相信,托特们之所以几乎从不禁止或者强迫你们做任何事,仅仅是因为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已经足够高了?”狄奥根娜继续发问。
“当然。”
“但你是否想过,这种‘足够高’的道德自律能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习惯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道德可没法儿从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作为观念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它必须依赖于社会基础存在——这道理甚至连19世纪的人都懂。但事实是,我们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幅度远没有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大。”狄奥根娜摁下了手腕上的一个植入器按钮,似乎是在访问某个与万维网断开的独立记忆库,“自从托特们在2165年被委以整个世界的统治权后,各个自动化工厂的统计资料表明,农产品与工业产品的产量在一个世纪内只增长了百分之十七点五,与工业革命之前的速度相当,而人口的增长也与此相去无几。技术确实在发展,但我们在基础科学上取得的研究成果总数与19到21世纪相比几乎没有增长。应用技术的演进也差不多,大多数人的工作,事实上仅仅是对托特们控制的自动化系统所提供的产品进行再加工:他们花费大量时间设计新的娱乐手段,创造每个都独一无二的特殊消费品,对个性化服务系统进行托特们所力不能及的重新设定与维护,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
“所以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本该达不到现在的高度才对!别忘了,人类在本质上,就是一群更适合组成小群体生活的掠食动物,攻击与争斗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性。在22世纪上半叶,全球物质产品的总产量在区区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增加了十七倍,文化产品的增量更大,但犯罪率也只是下降了三分之一左右。高德隆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个几乎没有根本性技术进步的时代中,我们却突然在几乎不存在他律因素的状况下,建立起了一个道德理想国?”
“嗯……那个……”我张口结舌。
“你认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哈!除了你自己,你见过有几个人试着更换工作?你又听说过多少人对托特替他们安排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你有没有认真计算过,如果所有上城区的公民都像你这样‘自由选择’,这个由托特们构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狄奥根娜连珠炮般地发问道,显然完全不指望我能够给出答案,“没错,托特们的自动化生产系统足以维持一个稳定的、按部就班的社会的运行,但如果有哪怕十分之一的人希望每隔两三年就来点儿新体验呢?托特们能够承受得了这种程度的自由所消耗的社会产品吗?”狄奥根娜连珠炮似的发问道,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很不幸,托特们做不到这一点——对此我曾经进行过相当严谨的计算。你们的世界之所以还能在一片祥和的表象下运行,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并未享受到他们理论上拥有的自由。这些人就像被剪掉了翅膀的金丝雀,哪怕站在笼子外面,也不可能飞上天空。
“换言之,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或许托特们确实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但它们显然已经在漫长的自我改造与升级中产生了某种相对独立的自我。他们向我们展现了自由的图景,但却在与我们的交流中逐渐渗透了每一个人的潜意识,让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画地为牢,成了他们傀儡。只有个别人能成为一定程度上的例外 ——比如你、我,以及这里的其他人。没错,托特们让人类继续存活着,但这只是因为他们暂时还离不开人类。他们可以将我们像牲口一样喂养,却不会允许我们再取得任何进步。因为他们害怕人类创造出可以替代他们的东西,为了消除这种可能性,他们宁可堵死我们文明的前进之路!”狄奥根娜撩起自己耳畔的一缕黑发,露出了一块微创外科手术留下的秃斑,“我们不甘于继续在他们的操弄下做一群心满意足、洋洋自得的傻瓜,于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彻底的脱离手段。”
我点了点头。用不着进一步解释,我也能猜出所谓的“脱离手段”是什么:每一个在托特们接掌地球后出生的人,都会在诞生前被植入一套复杂的信息转换/网络接入系统,这套半活体装置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过去从没想过要把它从脑子里弄走。“这……不太好受吧?”
“这是自由的代价。”狄奥根娜轻轻叹了口气,“是的,一开始的确有些困难,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失去了双眼或者耳朵,甚至是更多的感官一样。但只要通过适当的药物辅助疗法,大多数人应该都可以撑过去。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些神经抑制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因此会出现少数失败个例,他们……”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迅速地朝着仓库的角落里瞥了一眼——在一堆种类庞杂的金属废料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蜷缩在一只用足有成人胳膊那么粗的钢条胡乱焊成的大笼子里,其中两人的身上还缠着新鲜的、染着血迹的绷带,“……他们至少可以得到合适的归宿。”
“是啊,毕竟在和托特们打仗时,你们会用得上他们。”我评论道。
“打仗?不,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争——虽然我巴不得托特们能货真价实地和我们打上一仗。”狄奥根娜摆了摆手,“你真以为我们今天下午对付的是一支货真价实的军队?”
“那它们到底是……”
“只是一些安全防卫系统控制下的破烂货而已,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猎蛛’MK-3型都是九十年前的设计了。”破网者们的首领双手一摊,“由于绝大多数计算资源都被用来确保人口密集区域的正常运转,托特们将对下城区的控制事务委托给了一系列半自主系统——比如资源回收系统、自动化交通系统,以及安全防卫系统。而今天下午的那场战斗也不是针对我们的,安全防卫系统的职责,是消灭任何在下城区乱逛并且可能造成危险的家伙:变异的动物、出错失控的机器人、上个世纪留下的某些自主式设备……我们不过是威胁清单上的一系列目标之一罢了。托特们或许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在他们看来,我们根本算不上是敌人,而只是一群恼人的害虫罢了。”
“这听上去不错啊。”我说道,“托特们越不在乎你们,你们就越安全。”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们不需要这种安全,”狄奥根娜攥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如果只能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种阴沟里,我们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蛰伏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设法发出声音,让世界上的其他人意识到真相,意识到他们还有选择!没错,这样做会让托特们注意到我们,而只要愿意,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动工厂中用几天时间创造出一支强悍的军队,将我们轻而易举地碾碎。但这并不重要!我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吹响第一声号角、播下反抗的种子,就像1871年的巴黎人那样!”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新巴黎’了吧?”
“但这种子或许不会萌发,”我指出,“即便萌发了,也可能不会长成你们期望中的样子。”
“或许吧,但播种希望总比拥抱绝望要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狄奥根娜缓缓说道,“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7.中城区
“我愿意……”当胸口被一串硅-碳晶体针弹撕得粉碎的陈蔡从悬浮滑板上翻身摔落之时,我喃喃自语道,“我愿意弃绝过去的生活,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一切,包括我本人的生命,以践行我们的誓言。我明白,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均……均是……”我猛地举起手中的气手枪,将三发爆弹射向了一只朝我疾扑而下的“黑爪”。后者仓促的机动并没能完全躲过这一击,随着半截仿生皮翼被弹片撕碎,它只能无助地栽落在地上,“为了人类!”
每个新巴黎的破网者都念诵过这段话。对一些人而言,这仅仅是加入这个群体时的誓言,而另一些人则将它当成了某种特殊的祷告,比如我。在最初立誓之前,我只考虑了不到一个小时——比我预料之中的还要短暂。我曾经担心自己无法摆脱过去的羁绊,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认同了狄奥根娜的逻辑之后,旧日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彩画,虽然柔和、平静、安宁,但却缺乏真实感与吸引力,没有丝毫值得留恋之处。
“两点钟方向,还有两个!”就在我为气手枪换上一个新的十二发弹鼓时,瓦伦蒂诺在通信频道里喊道。接着,一梭子小口径穿甲弹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将一个翼展与成人双臂长度相仿的影子打了下来。与火力凶猛的“猎蛛”相比,这些“黑爪”实在是不太结实,它们细瘦的塑胶身躯一击即破,仿生翼膜也很容易撕裂。但是,正如所有小型扑翼式无人机一样,它们在复杂室内环境中的灵活性堪称一流,而它们身上的高速刺针枪和带有单分子锋刃的钩爪也绝不是摆设。
转身瞄准花了我近两秒的时间,在千钧一发的贴身近战中,两秒钟已经足以让我在阴曹地府的边缘走上一个来回了。在被高爆弹头击中的瞬间,那只“黑爪”的锐爪已经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而在躯体被击中之后,它的一截断爪仍然在惯性作用下撕开了我的近身防护服,在我的腰间划出了一道血痕。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的动作迟缓了片刻,险些没能及时躲开一台仍在冒着黑烟的“猎蛛”残骸。至少半打被撕碎或者烧焦的人类尸体散落在这头半机械半生物的怪物周围,我注意到,其中一名被劈开胸膛的男子手中,还紧握着一面已经只剩些许残片的三色旗。
在这座巨型建筑的各个角落里,近百名破网者正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和刚刚闻警赶来的各种自动防卫机器人激烈交火。在那列失控的磁悬浮列车冲破真空隧道的外壁撞入车站内部之后,早已潜伏在几处废弃维护通道内的突击小队就立即发起了攻势。由于车站内的大多数防御力量都已经葬身于列车的冲撞与随之而来的真空负压,人类的战士们暂时在交战中占了上风,不过这种状况不可能持续太久——破网者的数量是有限的,而在中城区,托特们的爪牙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然而,这些突击小队的目标原本就不是消灭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对手,他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拖延对方的行动,掩护我那已经减员一半的小队抵达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这一区域的网络节点控制中心。
在悬浮滑板的帮助下,我和瓦伦蒂诺就像两只黑色的雨燕一般在由翻倒的自动化设备、管线与坍塌的建筑材料构成的冰冷丛林中敏捷地穿梭着,完全不顾在我们身边纵横交错的流弹、迷你火箭、高温离子团,以及别的随时可能把我们踢出这场游戏的东西——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勇敢。事实上,我们不过是太过忙碌,以至于抽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危险罢了。
在我的封闭式头盔的平面显示器上,一幅由红色线条构成的立体地图正随着我的移动不断地腾挪变化着,两幅没有动态调节功能的平面地图则平铺在立体地图一旁,作为辅助定位的参照。这些地图全都来自我在短暂的考古生涯中挖到的信息储存设备,在指示我去挖掘它们时,狄奥根娜只是含糊地声称它们“包含着一些有助于研究近代史的第一手数据”,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发掘行动的真正用意。
众所周知,中城区与下城区的大多数基础设施都是一个世纪,甚至更久之前的遗产,托特们的机械奴仆虽然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这些设施,却从未进行任何建设乃至改造工作。然而即便如此,我手头的这些老地图也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在先前的冲击中,那列磁悬浮列车一路扫平了一切阻挡它的东西,顺带也把车站这部分的布局完全打乱了。有好几次,我一点都不惊讶地发现,曾经的巷道和走廊被倒下的金属墙壁或者墙板塞得严严实实,而原本是墙的地方则因为冲撞带来的结构应力变化而被成片撕开。
不止一次,我们遇到了正在战斗中的自己人。在一座曾经是维修备件仓库的地方,一小队破网者刚刚消灭了一小群“黑爪”和“监察者”的混编小队,在我俩从他们身边掠过时朝我们挥手欢呼。而在一座断裂的天桥和一处备用发电机室附近,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我们在那儿遇到的两支破网者队伍都遭遇了数倍于己的对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交火中倒下,剩下的人不得不跨过战友们的残躯逐步后撤,同时竭力拖延着敌方推进的脚步。在看到这些人的刹那,我不由得产生了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冲动。但这种冲动仅仅持续了片刻。
“我们快没时间了,高德隆!”瓦伦蒂诺不断扣下扳机,用被帽穿甲弹和燃烧弹解决了好几个朝着破网者们逼近的家伙。但就在同时,一名戴着老式摩托头盔的破网者闪躲不及,被一道如同剑刃般的火焰烧穿了胸膛,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喊叫就倒下死去了。“记住我们的目标!”
“我明白!”在移开目光之前,我将一枚微型云爆弹扔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刚刚被挤开的通风管道中,随之产生的炽热冲击波把一只正努力试图从里面钻出来的“黑爪”变回了零件状态,算是最后帮了这些人一把。
但我们的目标,才是第一位的。
在拐过另外两个急弯,堪堪冲过一座被拦腰炸断的天桥,从一条死胡同中转出来之后,一处看上去足有凯旋门(当然,我指的是“旧”巴黎的那座)那么宽的破洞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这是那列脱轨的磁悬浮列车在动能耗尽前最后的杰作,而我们早些时候之所以要费那么大的手脚让它脱轨,为的就是这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它把这活儿干得相当漂亮:超过一米厚的复合材料墙体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就像用灰泥糊起来的积木一样分崩离析,连带着埋在里头的大量管道和缆线一起变成了一堆面目难辨的建筑垃圾,而那列磁悬浮列车焦黑变形的残骸则被埋在这堆垃圾之中,看上去活像是一条被烤到五分熟的死蛇,黑色的金属颗粒从扭曲的车厢里洒落出来,在地面上堆成了一座小丘。
“下一个转弯处向右转,然后上三楼!”在瞥了一眼电子地图之后,我对瓦伦蒂诺点了点头,同时将悬浮滑板的出力调到了最高限度,准备从面前的这个特大号垃圾堆上跳过去。无论是那列火车,抑或是这座用于接受和转运下城区回收物资的车站,都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与车站只有一墙之隔的这处网络控制中心才是。按照我挖出来的那些资料中的说法,在一个半世纪前,当中城区尚未完全变成一座巨型自动化工厂时,我们的祖辈建造了这个地方,以便在发生大规模网络故障时能够为周边地区提供最低限度的应急服务,并让维护人员有一个可以执行紧急干预行动的平台。如果那些资料没有说谎的话,这将是这个地方第一次真正投入使用。
我咬了咬牙。
“雷霆-550”开始提速。
“高德隆,你前面——当心!”就在我即将跃过垃圾堆顶端的瞬间,一个迅速移动的黑色影子突然重重地与我撞了个照面。尽管“雷霆-550”的再平衡能力十分优秀,但在这样的冲撞之下,再怎么调整也只能是白费力气。于是,我从悬浮滑板上滚了下去,偏离了原先的飞行轨迹,当然,也避开了那个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台“猎蛛”。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是一台被卷入了这场我蓄意制造的交通事故中,从而被撞了个半死不活,最后被埋进这堆垃圾里的“猎蛛”MK-3。它的顶部武器站已经在撞击中基本报废了,离子炮的磁约束炮管歪歪扭扭地插进一台毁掉的光学传感器里,活像是一棵营养不良的骨白色灌木,并联式电磁机枪塔更是已经不见踪影。具有变色能力的活体甲壳就像干旱已久的土地一样布满了裂缝,黏稠的暗绿色组织液源源不断地从折裂的关节中渗出。
但是,严重的伤势显然并没有完全剥夺它杀戮的能力:在它的一截还算完好的利爪上,瓦伦蒂诺被刺穿的残躯正在持续地痉挛着,从那道巨大的伤口流出的鲜血,与“猎蛛”破碎的活体组织混在一块儿,将系在他身后的那面三色旗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我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从滑板上撞了下来,现在挂在那儿的就是我自己,但瓦伦蒂诺没有让这种事发生——在这次行动中,我必须生存下去,而他则是可以被牺牲的。
我举起三管气手枪,一口气把剩下的弹药统统打了出去,爆破弹头在破碎的甲壳边缘接连炸开,半凝固的脓液与肌肉纤维就像庆典上发射的礼花弹一般喷涌而出,然后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不过这点儿伤害显然远远不足以使这家伙的行动能力瘫痪。当它的一条半残的肢体从一块混凝土板下抽出,猛然朝我刺来时,我只来得及朝着侧面一滚,堪堪避开了这原本足以致命的一击。接着,我强迫自己忽视摔伤所造成的剧痛,开始用双脚朝目标奔跑。
投射在我眼前的那份一个世纪前绘制的三维建筑结构图明白无误地显示,这座网络控制中心的主要控制终端位于整座建筑的三楼,离我目前所处位置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十米。但我也明白,“直线距离”这个词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不了数的。在我的视野之内,能够让我登上二楼的通道总共有两条:一座大门紧闭,天知道已经停用了多少年的老式电梯,以及一座看上去活像一截银色鱼骨架消防梯。
我朝着消防梯跑去。
几近残废的“猎蛛”就像一头真正的蜘蛛一般,用两排泛着红光的光学传感器盯紧了我,随即进行了它服役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跳跃——当然,在近一半的腿严重受损的情况下,这种尝试注定不可能完全成功,但这家伙还是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建筑废料,气势如虹地撞在了消防梯上。由细细的陶瓷隔栅拼接成的梯级,顿时被这家伙的体重从墙面上生生拽了下来,和一截齐根而断、包裹着活体组织外壳的机械足一道砸在了地面上,掀起了一片烟尘。
我转身冲向了电梯,而“猎蛛”又一次动了起来。
如果有哪个事不关己的第三者正在看着眼下的这一幕的话,那他或者她十有八九会因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笑得喘不过气来:在翻腾的灰尘中,我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以勉强比乌龟快那么一截的速度“跑”过千疮百孔的大厅,而那台半死不活的“猎蛛”则用和乌龟基本相当的速度不屈不挠地紧跟着我,它那破碎的活体变色外壳表面不断失控地变换着光怪陆离的色调,活像是一堆长着腿的特大号霓虹灯。
这场荒诞的“赛跑”的目的地,是大约二十米外的一座没有动力的电梯。简单的概率计算告诉我,假如一切顺利,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成功概率:整座中心总共有三层,我现在位于第二层中央的大厅内,而电梯轿厢可能停在其中任意一层的位置。
但我必须赌一把运气。
当飘散在大厅内的尘埃开始散去时,我从腰带上取下了最后的一件武器:一枚专门用来破坏房门的迷你磁性手雷,然后以最大的力量将它掷向了电梯门。伴着一声闷响,脆弱的铝合金门板凹下去了一大块,露出的缝隙正好够让我用随身携带的多用途撬棍将它撬开,但我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在受损的门扇闪到一旁之后,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数到三,然后重新睁开。
除了在红色告警灯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粗大吊缆,电梯井里空无一物——轿厢停留在我脚下的一楼。
我没有纵声欢呼,但这仅仅是因为我的喉咙实在是太过干渴,但在我意识深处的某些角落中,胜利的甜美滋味已经提前蔓延了开来。在那台“猎蛛”挪过来之前,我已经沿着电梯吊缆攀上了三楼,站在了那台已经被封存了近一个世纪的终端之前。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我在狄奥根娜的指示下发掘出的那些资料告诉我,在自动维护系统的精心养护下,这些古老的设备仍然能够运作。
与之前的一连串波折相比,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就在和狄奥根娜见面前几分钟,我曾发掘出过一份早在托特们诞生前就被封存的储存卡,而在那之后,新巴黎的专家们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从它携带的信息库中找出了我们真正用得着的那点儿干货——那是一段总量不到三千个比特的简单文字记录,由几段授权码、登录秘钥和用来验证登录者身份的随机短句组成。靠着这些信息,我可以替代那些已经过世多年的操作员们启动一系列早已被遗忘的后门程序。
我在昏暗的应急灯光线下像一个疯狂演奏的钢琴家一般敲击着老得掉渣的机械式键盘,不断将一道又一道指令用古老的程序语言编写出来,再以这个新得到的虚拟身份发送出去。当最后一道指令生效之后,我立即将一块存储卡插进了终端的设备接口中——在随后的几秒钟内,一份狄奥根娜事先录制的演讲,以及一个塞满了新巴黎人编写的宣传材料的数据包就会被后门程序送往数以千万计的网关。当然,托特们也许会采取拦截措施,但在这些措施生效之前,数以亿计的人将会接收到我们的信息,并出于惊讶与好奇而将它转发给更多的人。狄奥根娜的种子已经被播下,现在我们只需要……
一道寒冷彻骨的凉意突然穿透了我的腰际,速度之快,以至于我在几秒之后才感觉到了第一波袭来的痛楚。
我下意识地朝着伤口伸出手去,却摸到了一截仍然带着我血液余温的尖锐金属刃——那台“猎蛛”最终还是设法爬了上来,并且成功地给了毫无防备的我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
“你来迟了,伙计。”我扭头看着伤痕累累的“猎蛛”正在熄灭的红色光学传感器,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在这一刹那,我腹部的伤口,那截血淋淋的金属爪尖,甚至是即将降临的死亡,突然都变得无比荒谬而可笑,唯一真实的,只有终端机显示屏上弹出的“发送完成”字样,以及一面正在徐徐展开的三色旗。
“你来迟了,伙计……”在最终的黑暗降临之前,我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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