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贲 图/小花
1.
“目标已进入射程范围内,坐标(0,47,167)已锁定,请指示。”我压低声音说完,反复琢磨着瞄准镜里那个背影,那人的左脚似乎不太便利,背影总觉得有点儿眼熟。我抬起头,透过外围的特殊介质看向远处漂浮在水体之上的神秘城市——克莱因城,这是一个规则之外的领域。
很快,眼前便浮现出来自组织下达的明确指示:“准许射击。”
“收到。”我按下扳机的一瞬,镜头中忽然闪现出另一个人的背影,他挡住了我的狙击对象,紧接着就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而我要狙击的那个家伙,也从瞄准镜中彻底消失。
“见鬼!”我骂了一声。抬起头,却发现随着我扣下扳机,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建筑开始变形,视野中的透视关系像被吹大的肥皂泡,垂直于地面的线条都向外膨胀弯曲,眼前的画面宛如一幅广角镜头拍成的照片。
我立马反应过来,是包裹着城市的那层隔离介质产生了形变,像凸透镜一样扭曲了成像。也得益于视角的变化,城市的更多细节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到城市的屋顶上一个个巨大的金属球缓缓滚动着,正是这些按一定频率转动的大铁球控制着城市外特殊介质的性质和形状的变化、保护着这座城市。我在隐蔽点观察这座城市很久了,在这期间,外围的介质就曾出现过一次全反射。介质变成一面镜子反射出城外的一切,相对的,整个城市都被隐藏起来。幸好后来全反射的状态解除,否则别说锁定狙击对象,我连城市都看不到。
我琢磨着为什么之前没能发现这挡枪的倒霉孩子也在房间里,这个房间是个完全对称的纯蓝色空间,按理说一个人在这样的房间里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才对。说来也巧,(0,47,167)这个坐标,在RGB色系中对应的就是著名的克莱因蓝,被称为最蓝的蓝色。
突然,狙击对象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他从原先藏身的房间中一瘸一拐地跑上楼顶,好像准备逃跑。我骂了一声娘,正要再次锁定他,但城市外的介质还在变化,介质之外的我根本无法捕捉他的正确位置。我把心一横,冒险进入了介质之中。
介质是一团油性的液体,有着足够的浮力让我在其中游动。我不敢回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这座城市“所见即所得”的领域中,一旦看到了流体波澜里被扭曲的身体的“像”,我的身体也会真正被扭曲。我边游边在心里埋怨不靠谱的组长,成天就知道喝酒,昨晚给我的这个任务居然只有狙击坐标,连对方的具体信息都没有。
我穿过介质,踏上了这座屹立在水面之上的城市,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身上很干净,油性介质居然没有一丝残留,这让我很惊讶。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在这号称“所见即所得”的城市之中,人们能做到的,也只有“所见”——在这里能起作用的只有视觉,其他一切感官都被剥夺,周遭的一切犹如默片。
或许正因为这里只有视觉,所以看到的信息就是一切了。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眼见楼顶人影闪动,想来就是我的狙击对象。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不瘸了,腿脚很利索,一溜烟跑进了降落下来的飞行器里。我刚抬手举枪,飞行器就起飞消失在视线中。动力系统启动时喷射出大量灼热的气体,似乎烧焦了大片楼顶。
“该死!”我知道没办法击杀他了。但我很快安慰自己,得到的指令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点的狙击坐标,并没有明确说是谁。也许我狙击到了那个忽然出现在坐标里的背影,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
忽然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背后好像有人!我猛然回头,却没看到任何人。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直笼罩着我,不但挥之不去,甚至愈发明显了起来。我起了一身白毛汗,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而且不管怎么样,一切都只能先回基地再说,在介质之内的我收不到任何指令和信息。
2.
基地却是空无一人,这个时间点,不应该啊。
大厅里的显示屏忽然跳出一则任务指令:
任务城市:克莱因城。
刺杀坐标:(0,47,-167)。
我眉头一跳,这是我昨晚收到的那则任务!难道说我的任务确实失败了,要重新执行?但我立刻注意到,任务内容下方标注的时间,竟然也是昨天晚上!我感到隐隐的不安,组织上的任务一旦失败就不再重复,即使有二次执行任务的机会,也会是重新安排一次,绝无可能仍然沿用上一次的下达时间。
除非——系统故障,同一个任务发送了两遍?又或者……我不敢去想剩下那个可能,太怪力乱神了。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走遍了整个基地,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不知为何多出的许多水迹。
再次回到显示屏前时,我终于察觉到坐标的第三位多了一个负号,仔细看了看,那个负号居然是用记号笔写在屏幕上的!到底是谁加了这个负号?基地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负号加在了第三位竖坐标上,那新坐标所指的对象,难道在水下?
众所周知,“克莱因城”这座神奇的城市是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水下还会有什么吗?只有倒影吧。
想起倒影,我心里咯噔一下,“所见即所得”这条超出常识的规则再次浮上心头,我不由感到一阵不安。我捻起地面上残留的水渍,摸出了熟悉的滑腻感,水中掺杂着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油性介质。
我惧从心起。
基地的大门忽然打开,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组长回来了。他眯起仅剩的一只左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指令,歪嘴一笑,“哟,你已经看到啦。那就不用我传达了,照任务执行就是了。”说完他便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饱嗝,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转身走开了。离开时,咧起的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姿势。
年过四旬的组长已是大腹便便,但奇怪的是脸上却没有赘肉,连胡茬都没有,乍一看还很年轻,仿佛身体的发福进程跟脸部脱了节。但由于饮酒过量,这年轻脸庞上的肌肉难免有点僵。
见鬼!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我先来到基地看到了任务指令,还是喝酒回来的组长如此不负责任地传达,都与昨晚如出一辙!
时间真的倒退了?
组织上的命令是由不得耽搁的,即使一头雾水,我还是收拾好装备再一次前往那座水中城市。当然这一次我留了个心,因为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桓在心头,所以我提前给基地的飞行器设置了一道命令,十二小时后会自动飞向克莱因城,接我出来。飞行器搭载着我的私人权限,只有我的虹膜能解锁。
这次的坐标在水下,我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从城市之外寻找狙击点。虽然不太擅长近身战,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穿过了那层油状介质。几乎就是在进入介质的一瞬,我恍惚间好像抓住了一些线索。透镜对光线有扭曲作用,那么在“所见即所得”的领域中,光是不是代表了一切呢?如果光代表一切的推论正确,那么产生形变的介质也能够扭曲时间?
这个想法真是太荒谬了!我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正想着,周围的介质再一次产生了变化,我紧盯着眼前渐渐变形的城市,加速了身体的游动。我知道,当周围介质变化到临界状态,光会出现全反射,城市里的一切都会被介质包裹在内,光和信息无法到达外界哪怕一丝一毫。到那时候,整个城市便会从世界上消失。
这介质一如神话里常年笼罩海中仙岛的雾气,每隔数十年雾气散开,仙岛才会出现于世间。
我穿过介质,再次来到默片般的城市中,抬头仰望着狙击对象逃离的楼顶,空空如也,连被飞行器烧焦的痕迹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稍稍熟悉了一下只有视觉的世界,我便寻找路径向城市的底部走去。穿梭在稀疏的人流之间,一路上我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不住地四处张望。因为没有了嗅觉和听觉,即使有人从身后接近也无法察觉,这一点使得我异常紧张和不安。
周遭一片死寂,内心的焦虑却沸反盈天。正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震耳欲聋的寂静时,一个诡异的身影从我身旁掠过——那是一个纯白的人影!几乎就是同一时刻,内心里一个声音呐喊着、叫我追上他,潜意识的力量驱使着我拼命追赶。
我追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拐过了一个个街角,但总是差上那么几步。虽然始终无法赶上他,但随着距离的拉近,我渐渐反应过来,其实他并不是白色,只是对于我来说太过耀眼。他的身体表面反射了周围所有的光和信息,没有什么能在他表面停留。好像他的全身也包裹着城市外围的那层介质,时刻处于全反射的状态,近似于理想化物质中的“绝对白体”。
他似乎知道我的需求,一路带着我来到了城市的底部,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市居然只靠着一根根柱子矗立在水面上。我向水底深深地望下去,希望看到一根根承重的柱子到底打在了怎样的地基之上。可我能看到的,只是水面倒映出的另一座城市。
白体停住脚步的时候,他的周身巨细靡遗地反射出了水面上下两座城市的影像。无数细节顺着他身体的轮廓和纹理呈现在我眼中。
仅仅是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下一秒他便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条件反射地想抓住他,但刚一触碰他的表面便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那是反射一切能量的物体所独有的冰冷,没有一丝热量能在他表面停留。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这个世界里没有声音。只停顿了几秒,他便与我擦身而过,离开了这里。
身体的寒冷引发了心底的一阵寒意,“所见即所得”这五个字再次在我心底叫嚣,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在我大脑中炸开——难道水面中倒映出的城市,也是真实存在的?水面上下的建筑群,互成彼此的根基?
我站在与承重柱相连的横梁上,久久凝望着深深插入水中的柱子,凝望着水中的倒影,凝望着水面的倒影中复杂的建筑构造,凝望城市的每一个细节。终于,我注意到了水中那个茕茕孑立的自己。
他对我笑了笑。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我浑身的每个毛孔都炸开了!进入这座城市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警惕这个世界的特殊规则,甚至进入介质的时候都努力克制住了回头看的冲动。但这一次,我还是忘记了。
水中的自己无比熟悉,那一颦、一笑,都让我感到再熟悉不过的厌恶。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我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怠惰、沮丧、贪婪、嫉妒、虚伪和丑陋,以及这一切完完全全呈现在面前带给我的无限恐惧。
我不能忍受他的存在。
我抬手就是一枪,但他动作比我更快,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腿。身为狙击手,他跟我一样对光线的折射有着近乎本能的反应:从水中射击水面上的对象时,应瞄准目标的下后方。但这里是“所见即所得”的世界,弹道与光路相同。他跟我犯了同样的经验性错误,我也为此捡回一命——他瞄准的其实是我的心脏。
腿部的剧痛一闪而逝,紧接着我就看到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我的身体完好如初!他也吃惊不小,但很快便忍痛举枪对着我几个点射。我仓皇躲到柱子之后避开他的攻击,同时也看到自己手上的枪冒着烟,我猛然明白过来,他击中我的第一枪联结了本体与镜像,水面上下的我们竟然交换了身体!
镜中镜外,究竟哪个是幻象?
身后的枪声渐渐平息,我偷偷探出头,发现他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的一摊血迹。被子弹激起的涟漪渐渐平复,水面又逐渐回复到镜子一样的平静——镜子里倒映出的我正从柱子后偷偷探出脑袋!
巨大的恐惧直击我的后脑,我在惊恐中向上爬去——或是说向水底爬去。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倒影有没有再形成另一个我,“我”甚至有可能越过水面追过来,但我更不敢回头去确认,只有没命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3.
回到城市表面之后,我平复了恐惧,开始琢磨着如何离开这个诡异的城市。
首先得回到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像这样囿于水底。如果说倒影给我一枪可以连接实体与镜像,那么同理,我回到水底再对着自己的倒影开一枪,或许又可以回去了!
想到这里,我颇有几分欣喜,检查好枪械没有问题之后,便原路折返到城市底部。现在的我再也不管那个该死的狙击坐标,不管在这水底我该击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我只想逃走。
我几乎是狂奔到了城市的底部,对着刚刚出现的倒影就开枪。我非常精确地射在左腿的相同位置,避免一切变量可能造成的误差。
倒影左腿中弹,半跪在地上。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一愣,随即发狠又开了一枪,击中他的脚踝,他吃痛跌坐在地上。但我还是没有与他交换。积压已久的我忽然崩溃,恶向胆边生地对他开了一枪又一枪,我看着倒影里身中数枪的自己痛得龇牙咧嘴,但这个世界由不得他发出哪怕一点儿声音。
枪里的子弹终于被我打空,千疮百孔的他跌入水里。我从崩溃到愤怒到麻木,最后一脸冷漠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被我活生生打死。
兴许是绝处逢生,兴许是病急乱投医,看着浮尸随水流漂远,漂过一根根直插水中的巨柱,我想到了最直接也最粗暴的方法。看来我真是被这个鬼地方吓傻了,这么简单的方法我都没有想到。我顺着柱子向前爬去,柱子连通了水体的表里,连通镜像与实体。
再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仰望着头顶上方的城市,那一刻我忽然陷入了莫大的迷茫中——我该怎么分辨究竟哪个是实体,哪个是镜像?即使分辨出,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艰难地攀爬上柱子之间的横梁,在横梁间发现了些许血迹。大概终于回来了,我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向地面以上缓缓走去。
回到地面以上,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瘸着左腿的我在介质中游动,向外面的世界游去!我奔跑着,妄想追上他。奔跑中,我忽然觉得那个瘸着腿的背影,如此熟悉。
我终于意识到,奔跑中不断后退的街景,是我曾在瞄准镜中见到过的。另一个我穿过介质的样子,一如光线穿过凸透镜射向外界。
在城市底部的枪战让我明白,看到的就是一切,另一个我顺着在凸透镜中的光路进入外界,射在了我最初的入射点之上,抵达了过去的时间。
而我,也在第一次进出介质的时候,回到了一天之前。
而他又会去往几天之前呢?我不得而知,但无疑是更早的时间点。
这次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眼看着他进入了外界、消失在视野里,我这才跑到了城市边缘。可就在到达城市边际的那一瞬,包裹着城市外围的介质形成了全反射,四面八方的球形镜面反射出无数我的倒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在街道上面空无一人,因为他们都知道马上会出现全反射。全反射让城外的人无法发现城市的存在,但对于城里的人来说同样也是噩梦。
无数个我出现在眼前,绝望的我疯狂地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歇斯底里地举枪射杀球形镜面中反射出来的自己,我不知道放任他们就这样离去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但我根本不愿一试。中枪的一个个自己仰面惨叫着,却无声。无声的杀戮就这样开始,大量的鲜血涌入介质中,染红了城市外的一整个介质球。一些未中枪的自己也回身开枪自救,来自四面八方的枪林弹雨将我笼罩,我慌忙找掩护躲藏。这时我忽然察觉,在这个无声无味的世界待得太久,连我大脑中思考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的手开始渐渐“白化”,变得能够反射周遭的影像—— 一如当初那个白体的人影。
无我相。
在这诡异到恐怖的场景中,我放下已经滚烫的枪管,转身就跑,毫无目的地,奢望能够逃离这个鬼域。幸好,剧烈运动带起的新陈代谢和热量冲淡了身体开始的“白化”趋势。
四面八方的镜面中,仅存的、未中枪的影像们也一同转身奔跑,却不知跑向何处。
无众生相。
4.
耗尽了体力的我在重重高楼之间停步,这才发现到自己的手臂被弹雨擦伤,正在流血,也渐渐感到疼痛。我只好撕下衣服的一角草草包扎。高大的建筑挡住了我看向外界的视线,也带给了我特殊的安全感。我终于回过神来,自己竟然无意中跑到了最初的狙击对象所在的那栋楼,坐标(0,47)。
这么一想,另一个我穿过介质的背影又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但我自己都不愿相信。
要验证这个想法,我就必须到最初的那个地方去,(0,47,167)。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了大楼,穿过昏暗的玄关、穿过玄关里一道道暗红色的鸟居,前方是一片长长的镜廊!数十面镜子里,残留着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的倒影,他们被困在了有限的镜子空间中无所适从。
如果每个过客的影子都会被留在镜子里,那么为什么最终只剩了一个?
我一步一顿地经过这一个个镜子之前,看着我的倒影成为镜子空间中新的到访者。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他们无法交流,我看到镜子里的倒影有的相安无事、有的大打出手、有的甚至互相残杀。
走在镜廊中,我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也许每一次被投影出一个新的我,都是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每一次倒影都近似是一个平行世界,诠释着未来的各种不确定性。
我站在其中一面镜子前,一身的冷汗湿透了衣衫。镜子里瘫坐着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右眼上戴着简易的眼罩——那是年轻的组长!他的眼罩是随手撕下一截衣服绑成的,显然是在克莱因城里受伤后临时的应急处理。我念头急转,过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死在这里的应该只是组长的镜像而已,恐怕是多年前组长经过这里时留下的。但我很快意识到不对。在我之前,组织上从没有执行克莱因城任务的相关记录。但很显然组长是来过这里的,可为什么基地里的任务备案中没有与之相关的任何痕迹呢?退一步讲,组长明明已经来过这里,熟知了这座城市里诡异的一切,为何对我只字不提?
隐隐中,我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当年组长来到这座城市,会不会遭遇了跟我一样的经历?所以只字不提,成天酗酒度日?原本已有些清晰的脑海再一次浮现起飘忽的迷雾。
一边想着,我的脚步一边缓缓向前,自己的倒影也映入了这面镜子。倒影走到组长的尸体前,摘下了仍沾着血迹的简易眼罩,戴在了自己的右眼上,然后转过来对我露出了诡异的微笑。我悚然一惊,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戴上眼罩的自己,跟年轻的组长实在是太像了。
我惴惴不安地继续往前走,但很快又停下了步伐。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瞬间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镜廊尽头的一面镜子里,挂着我自己的尸体。镜中尸体的穿着与当下的我一般无二,连手臂上包扎的布料都完全一致——这里我来过?!但我很快意识到没那么简单,连伤口都一模一样的话,似乎只有一种解释……
“滴”的一声,我的思绪被打断,镜廊尽头的老式电梯停在了我这一层。随着“吱呀”的一声,锈迹斑斑的电梯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素描画,我隐约记得那是埃舍尔的《画手》:两只手各执一笔,互画彼此,互为表里。结合进来之后所经历的一切,看到这幅画后我竟有些不寒而栗。
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上,我来不及多想,握了握已经被打空的枪,走进了电梯里。电梯的两边是整面的镜子,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反射,倒映出层层叠叠的无数影子,大大小小向外无限延伸开去。
由于透视关系,最近处的人影尤为巨大,经过多次反射的影子越来越小,毫无还手之力,完全是人类和巨人的差距。看着大大小小的自己互相残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已没太多恐惧和厌恶,只是觉得那些自己太过陌生。但细想来,这些年里我手上也没少沾人命,戾气早就浸染了。
陌生的自己只是因为处于陌生的境地,在从未遇到过的情境里做着从未想过的举动。
终于到达了顶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是一条走廊。我顺着走廊向前走,前方有一扇虚掩着的门,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跛着脚在房间里踱步。我推开门,尽管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声音,但我还是下意识蹑手蹑脚地向那个背影走去,同时偷偷拔出了匕首。随着一步步地走近,眼前这个背影与游向外界的另一个我的背影渐渐重合起来,我终于明白,之前我不愿承认的那个想法的确是真的。职业杀手素质的驱使下,我放慢了呼吸,将心率降到最低,身体也随之抑制不住地“白化”起来。“白化”之后的表面反射出这间屋子里妖冶的蓝色,我知道此刻的我已与房间融为一体,很难被发觉。
思考的声音越来越难以捉摸,没有语言思绪,我快要丧失逻辑思考的能力了。我终于来到他身后时,虽然没有声音,但他还是像知道我的存在一样,拖着伤瘸的左腿转过身来——他就是我,年长之后的我。
他手上拿着一台计时器,“3——2——1——”倒计时在我走到他身边停下的时候数到了零。他从计时器上抬起目光,对着本已隐藏于环境色彩中的我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紧接着,他在平板电脑上熟练地敲了四个字并点击发送:
“准许射击。”
我如遭雷击,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内心中再次有了声音,大喊着不愿接受。我不知道他的倒计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毫无疑问,他对我到达此处的时间点了如指掌,甚至精确到了秒。这意味着我来刺杀他的这个场景,他早已经历了太多次!随着一身冷汗从骨缝深处挤了出来,我本就不稳定的“白化”状态也迅速褪去,就好像突然凭空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
视野里,整座建筑都发出了巨大的震颤,我知道,那是我的飞行器准备降落了。脑海中如电光火石一般,我猛然惊醒,要开枪了!
紧接着,我透过手中匕首的倒影看到身后一颗子弹破空而来!杀手的求生本能之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偏过头,躲开身后射来的子弹。我的视线也随之偏移,看到匕首上自己右眼的倒影与子弹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倒影中子弹射进了我的眼睛里!一阵锐痛后,我的整张脸流满了滚烫的鲜血,右眼瞬间失明。我紧紧捂着脸卧倒在地面上,剧烈的疼痛使我蜷缩成一团。
我挣扎着起身,摸了摸已经血肉模糊的右眼,跟我想的一样,里面根本没有弹片。
没想到只是看到了倒影里的子弹,我就失去了右眼。
站起身来,我却发现眼伤没有那么疼了,至少没有想象的那么无法忍受。我挣扎着爬起身,狙击对象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我知道此刻的他逃向了屋顶,忙捡起匕首,蹒跚地追寻上去。
出了房间,我只觉得一阵茫然,我看不到任何通道或者梯级通向楼顶。右眼的伤口没有止血,流出的血液已经渐渐开始影响左眼的视力。我四下打量一番,发现手边的矮柜上放了一排威士忌。思忖了一下,我打开一瓶酒浇在右眼的伤口上消毒,剧痛!
我喝了一大口酒。这个世界也没有味觉,烈酒入喉没有任何味道,但好歹还有麻痹神经的作用。我撕下一截衣服包扎了右眼,做了简易的处理,又随手揣了两瓶酒进背包里,这才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5.
这层楼的结构好像是对称的。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纯蓝色的房间,与刚刚走出的那间一模一样,除了房间的正中放着一张老旧的书桌。书桌上放着几张泛黄的纸,我拿起一看,居然是乐谱手稿。粗通乐理的我看了几行,发现是首赋格曲。再往下看了看,我愣住了,居然是巴赫的《螃蟹卡农》。我能认出来,是因为老组长的爱好除了喝酒,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听这首卡农。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首卡农听起来莫名诡异,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更何况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听,导致在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我只是看着音符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篇乐谱?我疑惑地反复看了几遍,发现乐谱是完全对称的。我这才忽然想起,这首卡农之所以著名,就是因为它正放和倒放都是一样的,两个声部互为镜像,被称为“可以写在莫比乌斯带上的乐曲”。身处这个诡异的城中,看着这首完全对称的乐章,再想到组长日复一日地循环着这首曲子,而我甚至不能辨别他是正放还是倒放!我又感到一阵恶寒。
我放下这叠看不出什么头绪的乐谱,又翻了翻书桌的抽屉,最后在最下一级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很欣喜,隐藏身份是杀手的本能,戴上这副面具,刺杀会变得更容易。面具摸起来很真实,不知道是不是用极度仿真的凝胶制成,完全是人皮的质感。摸起来这么真实,难道是……
兴许是在这个让人抓狂地方待久了,我也变得疯癫起来,我竟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想:我的触觉,只是思维定势产生的惯性,其实我是因为看到,所以才能感觉到!想到这里,我闭上仅存的左眼,很快,手中的触感也淡化消失了。我甚至不确定手上是不是真的拿着东西。
我被自己的证实惊出了一身冷汗。其实我早就没有触觉了,我能摸到东西,只是因我看到了它,然后大脑皮层替我补全了它们的触感。我再次睁开眼,因为这张面具做得实在太逼真了,那种人皮一样的熟悉触感再次渐渐回到我手中。
我又想到之前的争斗和所受的伤,因为我看到自己受伤了,而身为杀手的我又对这种疼痛再熟悉不过,所以经验使我剧痛无比。想到这里,我看向手臂上的枪伤,原本已经被我忘记的伤口上,迟来的疼痛像蠕虫一样爬了上来,又向周围爬去。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我又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把匕首扔在书桌上,然后闭上眼睛在桌上胡乱摸索和用力抓捏。果然我无法通过触觉感知桌子的形状边际,也无法找到匕首究竟在哪儿。乱摸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睁开眼,发现左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匕首划伤,鲜血淋漓。睁开眼后,左手终于疼了起来。
真他娘的太诡异了,更诡异的是,我他娘的居然在追杀我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离开这里要紧,而离开这里最好的方法,就是搭上那艘被我自己叫来的飞行器。我狠狠吞了几口酒,戴上人皮面具,又把外套脱下反过来穿上,这样可以让那个老年的我认不出自己。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既然是年老的我,恐怕已经经历了我现在面临的一切,又怎么会被自己的把戏骗到,但那都是后话了。
我再一次回到走廊里,走廊的两端都是封闭的房间,走廊里也没有通向楼顶的梯级,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我又看向走廊正中那台锈迹斑斑的电梯,可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电梯能达到的最高层。脑中电光一闪,我想起电梯轿厢里挂着的那幅埃舍尔的《画手》。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又联想到了埃舍尔另外两幅同样著名的画作——《上升与下降》和《瀑布》。在他的画作中,扭曲的空间里瀑布坠回了原点、楼梯不分上下。原本埃舍尔画中的反常都是只能停留在视觉层面的惊奇,但这里可是“所见及所得”的世界啊!
想到这里,我蹲下身子向前挪去,将视线高度放到了原先的一半。接着诡异的一幕便发生了:眼前那间房的门一点儿一点儿地不见,仿佛什么东西正自下而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它遮住,当房门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向下的楼梯!果然,当我放低视线的时候,就走上了一条与刚刚完全不同的路。
走廊的秘密在于,借位。其实这条走廊由两块有轻微坡度的断面组成,正常高度的视角下,这两块断面就连成了一体。在只有视觉的世界里,其他感官都是由经验勉强补全的。但这里的建筑构造实在太诡异了,经验起不了作用。更何况这条走廊的墙面、顶面、地面都是同一种接近纯黑的深灰色,光线又暗,只靠肉眼根本无法察觉轻微斜度的存在。如果一直以寻常视角行走,这条廊道永远是一条死胡同。但蹲下之后,在降低了的视角里,我所在的断面就与下方的另一个断面连了起来,我走到了房间下方的空间里。
我顺着楼梯往前走,昏暗的光线里我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当然,身处这个世界中,我也无法用常识中对建筑结构的理解进行判断。硬着头皮往前一直走,终于看到了光亮,我走出楼梯,来到了一个室外的平台。顺着水手梯上爬,我终于一个翻身上了屋顶。飞行器的振动越来越剧烈,我知道它快要起飞了,急忙矮着身子飞奔上前,在舱门关起的前一秒一个跟头滚了进去。紧接着,飞行器喷出一股灼热的气体,随后升上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那个“他”,我的恐惧就越深。这艘飞行器的内部构造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快就找到了一节逃生舱躲了起来。在这种寻求躲避的时候,失去听觉触觉就让人更为不安。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透过舷窗看到了持枪的“我”匆匆追来——那是第一次进入介质后的我。他循着狙击对象的踪迹追击至此,也拉开了所有故事的序幕。
6.
我看着下方那个慌张的自己,正为无法完成任务而懊恼。但我没有一丝震惊,有的只是麻木。我由衷想,要是当初没有进入这座城市该多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突然,从“我”身后的小巷里又走出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居然是组长!仔细看去,那人要苍老了许多,身材也比较消瘦,不像组长的大腹便便。但毫无疑问他就是组长,结合之前在镜廊看到的组长留下的倒影,我终于确定下来:组长确实来过这里,我看着的这个人,就是组长留下的镜像。
组长缓缓走向“我”,他走得尤其缓慢,身体也逐渐“白化”起来。走出小巷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白化”。“白化”后他的身体线条、面部轮廓是我非常熟悉的,我发出了无声的惊呼,他就是指引我下到城市底部的白体!白体的脚步愈发慢了下来,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渐渐变得透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是不可能的,全反射只有在纯色的房间中反射了周围的颜色才不易被发觉,决计做不到隐形,更何况还是在行进之中。从光学上讲,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负折射材料,光线的传播路径会绕开负折射的物体,从而达到隐形的效果。但负折射材料只是理论中的技术,难道他的身体表面居然达到了负折射的效果?
正当我出神的时候,白体已经缓缓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也终于隐隐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但他已经完成了全身的负折射覆盖,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我一阵毛骨悚然,当初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转过头却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想来这根本不是错觉,虽然我也已经看不到他了,但从他之前的行走趋势来看,此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庆幸这个世界里只有视觉而没有触觉,否则当时的我可能会感到他呼吸时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上!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根据我的记忆来看,他没有伤害我,或许只是在背后观察我,在第二次进入城市的时候领着我下到了城市的底部。可这也说不定!这个世界里没有触觉,即使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感受不到,而现在他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谁也看不到他做了什么。或许我的身体也会“白化”,不是因为城市的环境对我造成了影响,而是他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但真相究竟如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飞行器渐渐远离地面,我也收束心神、死死盯着逃生舱的门,提防着一切危险的靠近。飞行器飞出了介质层,忽然恢复的听觉让我惊了个趔趄,周围的声音不再是喧闹,而是震耳欲聋,发动机的声音如同雷鸣炸响在耳边。浑身伤口传来的痛楚仿佛要撕裂我的身体,右眼的剧痛更是疼得我神志恍惚。我抑制不住,发出一身凄厉的惨叫。叫声太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咽下几大口酒,压下疼痛和惊悸。紧接着,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深一浅——是他来了!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主动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咬牙忍下一身的剧痛,凝神追寻着脚步声。在声音来到门前的一刹那,我猛地踹开舱门,挺出匕首便是一个突刺。我的突刺扑了个空,紧接着便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逆行气流,险些被卷出飞行器。我慌忙撑着舱壁稳住身形,才发现这老王八蛋居然乘着我对面的另一个逃生舱跑了,船舱因此缺出一个破洞。我腰眼发力一个翻身,紧紧趴在破洞一侧的舱壁上,拼命按下了应急开关,一道防风舱门迅速降下,封住了逃生舱脱离产生的缺口。
这一连串动作在数秒间完成,几乎用尽了我浑身的力气。飞行器内的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我颤颤巍巍地站直,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忽然一记闷棍从我右眼的死角处打来!我下意识就抬手格挡,小臂一痛,匕首瞬间脱手。神经反射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我左手向下一捞就接住了下坠的匕首,顺势向右上挑刺。来人身形一缩,我就势伸展开被逼蜷成一团的身体,大开大阖地劈砍了几下把他逼退,这才看清来人——又是年老的我!这老家伙居然空放了一个逃生舱来诓我,其实他躲在一旁伺机攻击。我忙于对抗虹吸的气流,竟没发现他的存在。好在他在失衡的气压下也无法动弹,只能等到现在才来偷袭我。
这老东西真是跟我一样狡猾!我气不打一处来,挥动匕首就想弄死他。老家伙突然掏出一面镜子,克莱因城给我留下的阴影让我下意识地就躲开。他趁势挥动右手的钝器,我这才看清是一个灭火器。看清的下一秒我就被这玩意儿磕中了下巴,眼冒金星,一时站立不稳。他眼疾手快,又是一记灭火器砸向我的膝盖,我就势向下一坐,躲过了被砸碎膝盖的危险。老家伙这一砸竟然只是虚招,反而飞也似的退入身后的逃生舱内,还顺手把灭火器掷向我。我侧身避过,就见舱门迅速关上,眼睁睁地看着仅剩的逃生舱脱出飞行器而去。我慌忙起身,趁气压差还没达到无法抗衡的程度,眼疾手快按下了应急按钮,这才捡回一命。
经过这两番折腾,我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瘫坐在地上,恨得牙痒痒。可还没等缓过来,我就感到飞行器在剧烈地摇晃。我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发动机声像炸雷一般并不是因为我刚恢复听力没有适应,而是本身就出了故障!我连滚带爬地冲进飞行器的控制室,这才发现所有的仪表都失灵了,指针像疯了一样狂摆——这老家伙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啊。
飞行器急速下坠,下方是礁石嶙峋的海岸线,黛色的海浪抨击在犬牙一般错综林立的礁石上,像玻璃碴一样碎成点点雪白。尝试修复引擎无果,我只能跌跌撞撞地在船舱内寻找降落伞等救命的东西,结果破的破,损的损。我估计了一下,以这个下落趋势,飞行器将正好坠毁在遍布乱石的海滩。老东西什么都算好了,真的一点儿活路都没打算给我留。
也算是急中生智,转了几个念头之后,我总算找到了活命的路子。我先是打开了飞行器上还能工作的反助推系统,将功率开到最高,最大限度地减缓了它下坠的趋势。接着我把机上的安全绳索整理出来,首尾相连接到了几十米长,把钛钢的锁扣锁在机身的横杠上,另一端在自己的两肩和腰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救生结。一切准备就绪,我穿上救生衣,打开气阀,充气之后我活像一个米其林轮胎人。我戴上飞行头盔,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的头部。两个逃生舱都已经离机,但发射逃生舱的弹射系统还在,我把身体当成逃生舱,用最小的弹射功率把自己射了出去。
脱离飞行器的一瞬,我感到强大的气流将自己托举起来。鼓胀的救生衣像球一样包住我,也因而产生了巨大的空气阻力。但重力仍然占据着主导,我不停地下坠,飞行器也不断向前飞行。终于,绳索的长度到达了极限,长绳一绷,我感觉浑身都要被扯散架了。我咬牙忍耐着,水平向的空气阻力跟飞行器的拉力不断抗衡。我透过防风镜观察到飞行器的下坠趋势在减缓,庆幸反助推系统还挺好用。
飞行器渐渐接近了海岸线,我也像个风筝一样越飞越低,接近了海面。我估摸着差不多了,抬手一发火箭筒轰掉了飞行器。飞行器爆炸的冲击波被充气的救生衣承受了大半,也把我抛向更远更深的海域。绳索的另一端不出所料地烧了过来,但还没烧到绳子的一半,我就掉进了海水里。
下坠的趋势直到我沉入几十米的海水里才终于被消除。饶是我长于水性,游到岸边的时候也几乎虚脱了。我遥望着熊熊燃烧的飞行器残骸,庆幸捡回了一条命。
7.
我上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继续去追杀年老的自己,以解心头之恨。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个想法取代了,我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我一路向基地赶,也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穿越时间回到了好几年前。
乘飞行器穿越介质的时候,我全部注意力都在舱内的状况上,没有关注介质的变化。想来那时候介质的折射率发生了极端变化,离开介质时,折射角大幅增加,我被折射到了许多年前的时间点。
这一次,我已经不再震惊于克莱因城的诡异法则和我的反常遭遇,而是想抓住这个机会。
既然穿越了时间,我就能够改变过去。
我把手中的枪械拆解开来,甩掉里面的海水,一块零件一块零件地擦干,熟练地组装好,更换上飞行器上补给的弹匣和备用火药。我随手开了一枪,还好,能用。
经过了几天的跋涉,清晨的时候,我来到了基地门前。基地比我印象里小了很多,看样子是扩建之前的,这时候我还没有入职。幸好大门的密码是一直延用过来的,我蹑手蹑脚地顺利潜入了进去。进入基地之后,我轻车熟路地攀上走道顶部,顺着复杂的排风管道一路向里爬,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视线。基地是后来在原有建筑基础上扩建的,因此我对现在这个小基地也是非常熟悉。约莫快到了组长的住处,我翻身一跃,轻手轻脚地落到了地上。
突然从前面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再翻身上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待给他雷霆一击。来人走出廊道,我刚要挺身刺出,就见他立正敬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组长好!”
不好,组长什么时候到我身后了吗!现在他还不认识我,这下完蛋了。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我身后没有人,他这一声“组长”,喊的就是我!
我震惊得手脚冰凉,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寒暄几番,随后遣开了来人。
该死,原来这副人皮面具,在人脸上撑开之后竟然是组长的脸!惊悚之余,一些东西在我脑海中渐渐连在了一起,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我继续向前走去,推开了组长寝室的房门。房间里依旧循环播放着那首我厌恶至极的《螃蟹卡农》,我循着乐声进了里屋,看到年轻的组长正穿着睡衣,对着镜子刮胡子。我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后,透过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脸,跟已经刮去胡子的组长一模一样。在克莱因城里的时候,出于对镜像的恐惧,我一直尽力躲避着各种可以反射成像的东西,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自己顶着组长的脸一路走到了这里。
诸相非相。
组长手中的刮胡剃刀掉进了水池里,他显然也看到了身后的我,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的剃须泡沫都没洗。经过最初的惊讶后,他似乎早就知晓了我会到来,淡淡地对我说:“你来了。”
我的脑中念头瞬间转了几十遍,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飞快闪过,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也是从克莱因城出来的吗?”
组长淡然地点了点头。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这就意味着他也穿越了时间,也经历过与我一样的轮回。我同样也产生了巨大的愤怒,他知晓了一切,却任由我执行这个该死的任务,我的所有遭遇都是因他而起。
我猛地想起城里那个引诱我到城市底部的白体,“克莱因城里那个白色的人影,也是你留下的镜像吗?”
组长摇了摇头,“不,他是本人,我才是镜像。”
我如遭雷击,震惊、愤怒与恐惧驱使着我举枪指着他的头,手指按到了扳机上。那种恐惧是莫名的,的确,在克莱因城里,镜像让我吃够了苦头,但没理由我会对别人的镜像恐惧到如此地步。这恐惧仿佛都不是来源于面前这个镜像本身,而是来源于某种不具名的意味……
组长凝立不动,眼神冷静得让人不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的沉默压抑得令人作呕。
那团不具名的恐惧像纸上的水渍一样越浸越大,我握枪的手已经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我的思绪仍然没有停下,不断地回忆和思考经历的一切。忽然我认出了组长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平静,而是观察猎物的审视。我很快意识到这种审视背后的危险,危险的临近刺激着我瞬间冷静下来,持枪的手立刻稳住。我看到他的右手正以非常微小的幅度向背后探去——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组长身形一晃,右手如闪电般劈到身前,一团夹杂着泡沫的水花甩进了我眼睛里。我紧闭眼睛慌忙后撤,下一秒就感到手背一阵锐痛,手枪脱手。幸好我早有准备,凭记忆的位置掷出了握在左手的匕首,紧接着就听到组长一声闷哼。我飞速蹲下,草草擦了眼上的水,忍痛睁开,捡起地上的枪,抬手扣下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一切都消散在那团枪膛喷射而出的硝烟之中。组长仰面躺倒,后脑重重地砸在盥洗池边,手中沾血的剃刀也摔在了地上。我站起身,对着他的头部又补了两枪。一阵狂喜随着子弹出膛涌上心头,我如释重负地丢掉枪,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自己的主人。
我走上前,正准备试一试组长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手刚伸出去,一念头令我毛骨悚然——
不对!再过一段时间,真正的我就会来基地入职,可世界上又怎么能同时出现两个真正的我呢?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那团恐惧再次出现了,并且显现出了真正的面貌。
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一切都能说通了!我惊得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衣衫。我想起了在克莱因城底因为开了一枪而与镜像交换身体的经历,但第二次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开枪都无法完成交换。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不解。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我甚至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开枪而交换身体的现象。那一瞬间的交换,只是因为镜像忽然产生了自我意识,本体的记忆也完整地复制到了镜像里,记忆的副本与镜像的自我意识衔接的一刹那,镜像自己产生了身体交换的错觉。
从克莱因城底水面里爬出来的镜像,其实是我。
我当然恐惧,当然不愿意承认。谁愿意承认自己才是假的呢?
继承了副本记忆的同时,我也拥有了自身的意识。之前所有的遭遇,从城外狙击到克莱因城底的枪战,都只是复制过的本体的记忆,我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所以为的交换身体,事实上只是我被复制出来了。自那以后的一切,才是我真正经历的。
颤抖了许久,我终于冷静下来。既然我活了下来,而且想要继续存在下去,本体就必须死,无论是哪个时间点的本体。
我不再关心死去组长的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开枪把它打了个稀烂,毁掉了心里最后的恐惧和不安。我决定利用组长的身份全世界范围追杀正在逃逸中的“年老的本体”,而当年轻的本体来到这个基地的时候,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想到这里,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看着镜子中陌生又熟悉的那张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笑容消失的时候,在僵硬的人皮面具上,咧起的嘴角还在上扬。
【责任编辑:迟 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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