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海虹 图/小花
1
琳在社交媒体上只留下了三张自己的动图。
虽然,路过月球保留地的孤独行者们大都记得她,也曾用各种不同的媒介留下她的影迹。在月球驿站漫天飞舞的电子讯息中,可以看到种种她被放大的表情:喜悦、傲慢、慈悲……但她总是带着浓妆,有时妖艳,有时狂放,难以想象她一旦卸下那层厚重的外壳,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这三张动图就是她认可的真实样貌吧?
第一张是她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一个特殊角度的脸部特写,放大了眼睛,缩小了鼻子和嘴,因此也无法作为辨识的凭据。而且,这是一张孩童期的留影,孩子一脸懵懂,瞪大的眼睛带着做梦的表情,瞳仁里星光闪烁。
第二张是她坐在舞台上,低着头,长发披面,左手扶着二胡琴杆,手指按动琴弦,右手猛烈地抽动琴弓。这是一张有声音的动图,万马齐喑中掠起一声惊马的嘶鸣。她的面容藏在长发中,却仿佛有藏不住的光亮迸射出来,像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灼热星体。
第三张是她最晚的一次留影。强烈的光打在她的正脸上,五官在满溢的光线中几乎融化,但依然让人感到款款的温柔。动图的背景上不停变幻地闪烁着几个字:再见!Farewell!Aurevoir!Aufwiedersehen!Ad-dio!adiós!さようなら!……各种不同的古老语言表达着告别意味的那个词。
竹之内丰面前的这个女孩,纤弱、白净、素颜。很难想象她就是那三张动图中的主角。但也许卸净了所有非本质的装饰,这恰恰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欢迎来到‘世界’。”竹之内丰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一年多来漫长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终于可以向洪祖交代了。
“为什么这里叫‘世界’?”她的肢体语言仍显拘谨,但望着窗外的目光里有跳动的好奇。
“因为放眼望去,这里已经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堡垒。‘灵波世界’就是人类世界的未来。太阳系的人类基地已经没落,其他星球上的文明也大多后继无力。你离开月球完全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她好像有点生气了,握紧了拳头,脸色发白。
“当然,你是为了找父亲。”竹之内丰忙赔笑说,“洪祖正等着你,检疫期一结束,你就会见到他。”
她张开嘴,迟疑了一下,止住了想说的话。
2
安阳是一位采矿员。作为梵天社区最早的签约者和“世界”的第三批居民,他参与了“灵波世界”最蓬勃的建设阶段,但又在“世界”初具规模之后,开始在群星间残存的人类保留地中流浪。由于月球储藏了大量氦-3,所以它成了“灵波世界”重要的矿产基地。虽然“世界”在建立之初就力主建成本星球自给自足的能源体系,但星际航行仍需要大量能源,必须依靠其他星球上开采的矿产。
时隔五个地球年,安阳第二次被派到月球矿场。刚到月球驿站的晚上,他就被琳无处不在的电子广告吸引了。他乘坐月球缆车来到梦湖,找到琳驻唱的大型酒吧,买了一杯最高价的马德拉酒,被引到第二排中间的好位置落座。在等待她登台的时分,他慢慢品味着这杯来自地球的昂贵饮料。那是20世纪70年代酿造于大西洋马德拉岛上的酒精加强型葡萄酒,因为能够常年保存,素有“不死酒”之称。
琳据传是位极有音乐天分的少女,人类古往今来的各种乐器,她大多都能玩上一把。但是否说得上真正精通,台下来来往往的外行人亦无从分辨。若以动人为音乐之第一标准,她登台三年来赢得了多少酒客的喝彩、礼物和眼泪,大约可以说明问题。
这女子的身世不甚明朗,似乎她在大崩溃时代之前同最后一批逃难者一起来到月球,滞留至今。彼时人类文明世界大厦将倾,遥远的文明灯塔“灵波世界”不再需要更多的垦荒者。面对其他星球蜂拥而至的新移民,盖亚政府建立了苛刻的准入制度。于是,剩余的人类在广阔的星际间漫游,在日益萎缩的人类殖民地上艰难维生。核聚变连锁事故后,传送门——远距离瞬间传输的技术被禁止使用。距离以光年计的星际旅行必须依赖虫洞网络,但代价极其高昂。月球上的人类保留地因为拥有大量氦-3资源,而且与地球交通便利,与灵波世界建立了常规的联系,也成为“灵波世界”在本星球之外的少数几处矿产基地之一。
透过月球驿站防宇宙辐射的铅化玻璃穹顶,可以看到蓝色的“半月”浮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十四个半地球日那样漫长的月夜中,星际的旅人们点上一杯马德拉酒,望一眼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的夜空中再也回不去的原乡,不禁都眼窝发热。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安阳听到了琳演奏的《柔版》。那声音是如此明亮。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曲调;眼中的半月忽然变模糊了,变得毛茸茸的,多出一层光晕来;胸中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被谁的手指一圈圈缠绕起来。一线弦音将他牵系、抽紧、提升,再轻轻放下。嘴里的甜味变得沉郁、厚重了,带出一丝丝果木的香甜,然后又变酸了——那是他的鼻子在发酸。
安阳向酒保招招手,“我想约她,该怎么做?”
酒保一咧嘴,“很多很多钱。”
“我有一些,你看够不够?”
“你还当真了!”酒保促狭地笑了,“别人也许可以,她不行。先得看她对你有没有兴趣。”
“方便时帮我问问。”安阳轻轻扣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随着滴答一声,一笔钱已转入了酒保的账户。
“得嘞!”酒保闪身进了后台。一曲终了,琳刚刚下场。
3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十个地球日之后,安阳就得到了单独同琳见面的机会。
屋里很暖和,琳轻盈地滑行而入,一进屋就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安阳有些吃惊,采矿的这些年,在各个人类保留地,他去过很多的声色场所,见过不少欢场女子。但今天听过她的演奏,他完全没有将她视作卖笑女。她应该有几分艺术家的矜持,至少,应该有与她的才情相配的自尊。
琳没有再脱下去,一条紧身长裙束着细细的腰身,像她的一层皮肤。然后她望着安阳,目光晶莹。近看她的妆容很重,如同面具。
“约我做什么?”琳几乎是一字字吐出这句问话,语速慢得发滞,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只想和你聊聊天。”安阳答。
琳没有像以前那些女子一样——诧异、讥嘲,或怀疑。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语气仿佛有些怀念,“聊什么呢?”
“聊聊你的故事。你是哪儿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工作?你的家人呢?”安阳问出这些几乎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一如每一次,他有点紧张,但太多次的失望已经让他学会了尽量少些期待。
“然后呢?聊完又怎么样?”琳的声音越发滞重。
安阳愣住了。他也曾遇到过这样反问的女子,但那些欢场中的女孩子如此问话时,口吻或是轻佻,或是不屑,像是要以此戳穿寻欢客的虚伪。琳却不是这样。任他再迟钝也已发现,她已经快哭出来了。
“怎么……”安阳茫然地望着琳,她正忙不迭地用手背抹去争先恐后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的浓妆花了,晕开的睫毛膏和眼影被抹得满脸都是。
“五年了,”她抽泣着笑了,又或是苦笑着抽泣,“你还在找你女儿!还在用这么笨的法子!”
安阳有点明白了,这个女孩以前一定见过他。
这些年来,他在访遍正常途径的同时,带着隐秘的希望在每一个短暂工作的地方拜访过许许多多和他失散的女儿大致同龄的女孩,因此得了一个可怕的名声。同事们暗地里叫他“雏妓猎人”。一年又一年,随着无望的寻找,七岁就走失的女儿,现在应当二十一岁了。
4
当年,安阳追随洪祖的道路,远赴盖亚星建设“灵波世界”。因为前途未卜,便把妻女留在了地球。
大崩溃时代来得毫无征兆。原本只是世界各地以核聚变为动力支持的传送门突发连锁事故,所在地方圆一公里被完全摧毁,引发了全球性的恐慌。同时连锁事故又引发系列里氏八点八级以上的超级强震,其中许多震区原本是地质层稳定的区域,在核裂变技术退出历史舞台前,曾掩埋了海量未经彻底无害化处理的中、高辐射的核废料。这些用各种方式与外界隔绝的核废料在地震中重新被搅动到地表,其屏蔽辐射的外壳也多有破损,核泄露造成的辐射灾难短期内蔓延全球,人类世界包括南北极几无幸免。在三重灾难的打击之下,幸存者们或深藏地底,或涌入临近的星球,月球和火星等近地行星的居住人员超过负荷。原本运行良好的各个星际保留地既失去地球支持,又面临大量冗员涌入,引发了各种次生灾难。各大近地人类文明辉煌不再。
安阳克服万难,在三年后赶到地球去接妻女,那时才得知,女儿早在混乱期的第三个月,便与母亲失散;自责与悔恨几乎将他压垮,但妻子当时身患严重的辐射病。他有义务照料她走好最后一程。然后,带着妻子临终的遗愿,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崩溃时代的信息网络破碎不堪,加之传送门技术被禁,他并非大富大贵之人,以本身的财力,无法负担多次的虫洞飞行。要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个人,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他选择了格外艰苦但报酬丰厚的采矿员工作,借工作的便利解决大部分的星际交通问题。五年前,他曾经在月球寻找过女儿的踪迹。是否遇到过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已经记不清了。那几百个或稚幼、或憔悴、或俗艳、或清纯的女孩在他记忆中沉浮,常年的失望与深深的疲惫使她们的脸日益模糊。
有时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些声色场所去寻找女儿呢?或者因为这里埋着他最深的恐惧。他害怕女儿会沦落到这里,坠入生活最黑暗的底层。而也唯有这样,自己才有资格来拯救她。倘若她幸运地被好人家收养,过着幸福安定的生活,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又有何面目与女儿相认呢?
一次次失望后,他总假想,女儿正同善良可亲的养父母一起过着好日子。但是举目望去,除了遥远的“灵波世界”正在蓬勃建设,整个人类文明圈在地球衰败之后,大都日见凋零。即使是建立最早、人类生活设施最完备的月球基地,原本欣欣向荣的生活失去了地球的依托,也只剩下了各大矿场、生产基础材料的设备制造厂、工人的集中生活区以及周围星星点点的月球驿站。必不可少的医院、学校都在惨淡经营,越来越少。月球背地面的科研基地与太空观测点则已逐一关闭。
五年前,他在一点五个地球年的工作间隙里,乘坐月球缆车和月面火车走访了每一处集中生活区和月球驿站。静海、丰富海、风暴洋、云海、雨海、死湖、梦湖……这些没有水的暗色熔岩平原在大大小小的陨击坑的环绕中,静默而荒凉。采矿场的大型机械车无声地驶过,车轮在月壤表面的尘埃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没有空气,因此也没有风化、沉积的月球上,除非受到陨石撞击,它们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将永远留在那里。
驿站有的很简陋,造在天然的月球溶洞里,或是隧道和简易居住舱中。只有在大型工地附近,才有用混凝土、玻璃或金属建筑建成的驿站。梦湖的月球驿站是个难得的大型建筑,结合使用了月岩、混凝土、金属和玻璃;后三种材料直接由月球资源提炼生产。驿站最大可能地模仿了地球上大饭店的功能结构而设计,但由于缺少木材,月球建筑总让人有清冷的感觉,全靠建筑内部的各种弧形设计和其他软装来柔化。
如今,纺织品由月球温室培养的植物中提取的纤维制成,产量非常有限,月球化纤工厂的产出亦无法满足大量居民的需求。因此,在蓝色地球照耀下的铅化玻璃背后,这个用深浅不同的窗帘和帐幕装饰的房间,可以说用上了最奢侈的月球装修。
琳凝视安阳许久,终于说出了原委,“原来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可是我不会忘记,如果没有你资助我的那笔钱,我没有办法去教坊学艺,也就没有今天。”
安阳想起了那件事。那是他在某个月球驿站找过的女孩子,聊过天之后,才知道她自小没有父亲,一直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中国人,后来去法国学习酿酒,留在了法国的酒庄。大崩溃时代来临后,母亲倾尽所有,换到一张去月球的船票,把当年十四岁的她送走。但她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驿站干杂活,工作非常繁重。算起来她其实比安阳的女儿大两岁。遇到他的那天她刚满十八地球岁,决定开始陪酒。
安阳记起了那个五年前垂头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
5
当年,琳说完自己的来历后,抬头瞥了安阳一眼,她的眼神倔强,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女孩会轻易向命运低头。随后她又垂下头,攥着拳头,手臂交叠放在膝上,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
他忍不住告诉她,自己在找女儿。之前他很少对那些女孩子说起,怕被她们当成骗子或是傻子来嘲笑。
“我不是你女儿。”女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点。
“我知道。”他说,“你为什么干这个?”
“我要多赚点儿钱,有了钱才能去教坊学本事,然后可以去表演,就不用在这里陪酒了。”
“还是在驿站工作?如果去工厂,虽然赚的钱少,但总比在这些声色场所安全吧。”他这管东管西的口气也像是一个父辈在教育晚辈了。
她不语,只垂着头。
“教坊的学费要多少?”他问。
她说出一个数字。
真不少,她恐怕要陪酒好几年才攒得到,又或者,不只是陪酒。
那一刻他忽然想象: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被迫用这样的方式来赚钱……想到这儿,他像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顿时热血上涌,拍拍她的手,就把那笔钱转到了她手表的账户上。
那只表非常简陋,仅有最基本的功能,应该从没接受过这么大款项。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惶恐胜过兴奋,“我不是你女儿!”
他站起身,摆了摆手,“我希望遇到我女儿的人也能这样对待她。别陪酒了,去你说的那个教坊吧。”他故作潇洒地出门时,心中不是没有懊悔的,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啊。
“你记起来了,”琳正望着他淡淡地微笑,“你记起那笔钱了。”
“可你为什么还在陪酒?”
“我没有。”琳笑得有点骄傲,“我再也不需要为钱接受别人。”在蓝色的地球照耀之下,这一刻,她的脸上光华四射,像个女王。五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如今已化茧成蝶。
安阳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女子已没有半点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为她的成功而喜悦,被命运感动得几乎落泪。
“想起五年前,真像是一场梦啊。”琳拿过两杯早已倒好的香槟,“来,庆祝重逢,萡乐香槟酒庄的ABYSS。我终于从命运的深渊里爬起。”
在低压状态下,酒杯里的几个气泡已经变得很大很大,嘴唇轻轻一碰就整个迸裂开来,送出海洋环境在陈化过程中为这款香槟带来的微妙气息。那香味里有烤面包、坚果,甚至黄苹果,许多旧世界里美好的味道。
安阳低头饮一口酒液,“我不用你报恩。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琳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背,他的表轻轻一抖,收到了一笔新款。
“说不上报恩,我可没付利息。其实,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女儿很幸运。”她低头轻笑,“我是妈妈一个人的女儿。某个来自精子库的精子就是我生理上的父亲。”琳举起酒杯,晃了晃明黄色的酒液,感受二氧化碳的气泡在月球的失压空气中破裂的气息与噗噗声。或者,她是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记忆中的恩人重新出现,她已不复是五年前那个恐惧、紧张、如临大敌的女孩,可以好好打量这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
可她忽然发现,这个风尘仆仆、心事重重的男子,却比五年来雪泥鸿爪的情感中任何一个过客,都更加打动她的心。
6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与报恩无关,与寻子无关,只是两个人,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一颗荒凉的星球上互相依靠。
安阳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寻找女儿是他最重要的使命,心愿完成之前,他都无法放下重担去追求幸福。但在梦湖驿站,他疲惫的人生得到了难得的休息,倘使命运将琳带到他身边,或者是将他带给了琳,在这旧世界分崩离析的漫漫宇宙中,他期望将月球当作他短暂栖息、享受一点点快乐的驿站;将这份难得的温暖际遇当作一个美妙的梦。未来会如何,他没有仔细想过,或许是不能想。但在极度寒冷的分馏塔里工作时,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琳依然按时去梦湖表演,偶尔也去更远的月球驿站巡回演出。她让安阳放心,她已通过驿站人员内部的信息网络,为他寻找女儿。任何一家月球驿站出现了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比他原始而笨拙的寻女方法要有效得多。
当琳带着安阳去见那一个个疑似他女儿的女孩时,他原先屡屡遭遇的尴尬,被女孩们见到偶像时的欢喜取代了。是的,琳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们最希望成为的榜样——她为这个死寂的星球带来了无比丰富的声音。
有时他们会乘坐宿舍区与矿厂之间的轨道缆车。缆车离开了沙砾的地面,在离月面25米高的空间运行,感觉更加平滑顺畅。这个高度已超越了大部分月面上的人工建筑。但离开了温暖舒适、光线明亮的小小内部空间,从外部看,月球上的人类世界就是一堆堆毫无生命的混凝土块、冰冷的金属和月岩、用气锁装置封死的洞穴。为防护月球上强烈的宇宙射线辐射,大多数建筑都有外堆的混凝土和月壤来防护,只有装有铅化防辐射玻璃的少数建筑,才能透出一点点人类生活的光亮,就像黑沉沉的保留区里亮起的几只眼睛,透出文明的光。
又有时,安阳会把琳带上采矿车,在原本寂寂无声的旅程中,听她一路歌唱。借助几代人对A.I.深度学习法的借鉴和学习,现在人脑的信息储备量已经大大提升。这个能演奏大多数地球乐器的奇女子,还会很多地球上古老的歌: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迪玛利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
歌声婉转入云霞
……
采矿车在月面沙砾上的轻微颠簸,让他可以假想自己真的是骑在马上的猎人,透过车子前窗,可以看到一轮完满的“蓝月”悬在洒满星尘的黑色天空中。那颗星球上的蓝色海洋、棕色陆地、白色纱巾般缠绕其上的乳色云层,都是那样清晰。
那一刻,他忽然想到,“灵波世界”未来计划将地球作为流放地,驱逐不愿遵守灵波道德的新公民。可地球如何是流放地!每一个不能再回去的人类才是流放者。
望着他不再适宜人类居住的母星,耳边响着琳清亮的歌声,安阳不禁潸然泪下。
7
不论各个星球的相对时间有多长,就算一个月球日抵得上地球上的十四点五天,时间也依然如沙漏中的流沙般逝去了。安阳在月球矿场的工期已经结束。“世界”所有外派的工作时间都不长,唯恐公民们一旦脱离“灵波世界”日久,就难以融入其独特体系,丧失在盖亚的正常生活能力。他申请将一年半的任务时间又延长了一倍,但这已经是他可以停留的极限。
离开前,安阳有两个月球日的假期,便邀请琳一起去参加一次“月海尘沙”之旅。琳安排好工作,带上她最心爱的二胡,与他一同上路了。
这个几百年前在科幻大师克拉克笔下构想出来的月球旅行项目,在月球基地的极盛期开始投入实施,但在整个月球基地萎缩的今天,原本一个月球日七班的热门旅行已经降至一个月球日一班,才能勉强凑足旅客。
事实上,由于克拉克的小说写于登月之前,故事里那种细滑的月尘原本只是他的想象。后人在对整个月球表面做了详尽的勘探之后,才找到基本接近小说描述的月尘之海,开展了现在的旅行项目,旅客们乘坐以二百七十度全透明滑翔游艇在月尘上滑行,观赏外部景观。游艇的两侧和顶部都采用了月球防辐射玻璃中透光率最高的品种,可以看到几乎接近裸眼效果的月球星空。
在六个地球时的旅行中,“克拉克号”游轮在平滑的渴海中轻盈地前行,无比辽远的月平线上,天空仍然黑沉沉的,一轮亮度高到无法让人直视的太阳与蓝色的地球并排挂在天空上。没有大气层,没有散射,永远黑暗的月球天空下,环形山之间这一片平坦得像无波水面的月尘之海中,划过一艘承载着生命的舰船。
航行一切顺利,在这些细若齑粉的尘埃之海上,没有发生克拉克笔下那样惊心动魄的险情。当乘客们知道了琳的身份,纷纷邀请她在颇有些平淡的航行途中为大家表演。
她爽快地拉起二胡,弓毛平滑地拉过琴弦,如同舰船滑行在海面,沉郁悠长的琴音中听到她用低沉的嗓音唱出一首古老的诗:
你我相遇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唱歌时琳定定地望着安阳。于是他明白了,他近来的各种表现——忽然的旅行和其他蛛丝马迹已让她猜到他要走了。
8
回到梦湖那夜,琳第一次带安阳进入自己的闺房,第一次洗净了脸上所有的妆容,素颜以对。
他轻轻赞叹了一声:“我希望你一直这样。”
“浓妆其实是我最后的盔甲。”她自嘲,“我十几岁就遇到了大崩溃时代,离开我妈,一个人挤上逃难船。是我妈帮我画了第一个大浓妆。与其说那是化妆,不如说是扮丑。把肤色涂暗,加上很多斑点和黑痣。她希望这个粗劣的伪装可以代替她来保护我。到月球之后,我开始在驿站工作,后来一直那样装扮。决定要陪酒时,我也上了一个正式的浓妆,不再扮丑,但也希望把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样就不会为自己做的事羞耻。后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如果不糊上这一脸颜色,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
“那你现在……”
“我想让你记住我真实的样子,这张月球上没人见过的脸。”
他伸手去摸这张有几分陌生的面孔,因为常年浓妆的伤害,她比真实的年纪更憔悴,但皮肤依旧光滑,细长的眼睛,黑黑的睫毛,清澈的眼睛。他能对她说什么?他无法带她一起走。回到盖亚,需要通过虫洞网络航行。这些年随着远程星际航行的萎缩,虫洞星航的价格暴涨,即使是一张单程票,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价。他工作多年的积蓄,如今只能买一张单程票。倘若不是工作派遣,他完全无法来月球两次。这次离开,还能再来吗?如果要去别处继续找女儿,就不会再来了吧。
对于她,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旅人,因缘际会,有了一段情分。她的人生还长,还会遇见很多别的人。他这样想着,但抚摸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再见。”琳用做梦般的声音说。
听她抢走了自己要说的话,安阳一时有些无措。“再见。”她话音中带着哽咽。
他忽然不想接话,就故意笑着问:“月球语怎么说?”
“哪有什么月球语,不过是地球上各种语言加了点本地化的口音。”
“那英语怎么说?”
“Farewell!”
“法语怎么说?”
“Aurevoir!”
“德语怎么说?”
“Aufwiedersehen!”
“意大利语怎么说?”
“Addio!”
“西班牙语怎么说?”
“adiós!”
“日语怎么说?”
“さようなら!”
他不断地问,她一声声地答。他问话时别过脸去,声音似乎在笑。她一开始有一点讶异,但渐渐明白过来。
她努力去掰他的脸,他非常固执地不愿转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真实的表情。
她恍然大悟,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想让这告别的时刻不断绵延,永不终结。
9
安阳离开之后,琳为那个时刻写了一首歌,叫《无尽的告别》。歌曲迅速成为月球驿站的流行曲。这个荒凉世界中的人们格外渴求爱、渴求情感的温暖。
让我报出我知道的所有地域、所有国家、所有星球
这世上千千万万种语言的名字
如果你今夜说再见爱人
我要让“再见”绵绵不绝
天长地远
以前安阳问过琳,她为什么在学艺之后,也要留在驿站工作?其实,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想要赚很多很多钱,去买一张地月双程票。虽然地月旅行并不难,无须经过虫洞网络的普通星航原本也并不贵,但由于传送门事故造成连锁灾难后,地球大部分地区都还有强烈的残留辐射,被划为文明禁区。常规的地月旅行已经取消,因此一张地月旅行双程票堪称天价。
多年前就有人带过消息,琳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和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尸骸都埋在巨大的万人坑里。那样可怕的地方,整个星球上还有很多很多。即使如此,比起暴尸荒野,或许母亲还算是幸运的。
得到消息后琳失眠过很久,直到她下决心攒钱,生活有了目标,才能恢复正常的睡眠。
地球依然非常危险,就算去那里短途旅行,也可能受到辐射伤害。但在她有生之年,她想去为母亲扫墓,到那个孤寂荒凉的万人坑,为妈妈撒上一杯酒。也去自己长大的地方,再看一看,不管它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现在她想先买一张去“灵波世界”的飞船票。可去盖亚比去地球更难,因为即使赚得到那笔贵得骇人的旅费,拿不到盖亚的签证也没有上船的资格。
琳一切的焦灼和辗转的思绪,因为一条新的信息有了转机。琳在月球网络平台上发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广告:想拥有真正的未来吗?想去“灵波世界”吗?一位父亲正在寻找他从未谋面的女儿,可能就是你。如果你符合以下条件,请将一份头发样本送到以下地址……
那一刻她心动了,按要求采集了样本,用假名发到了广告上的地址。寄出时她留下了月球驿站的地址。
她依然在寻找安阳的女儿小芸。
月球驿站的人员流动很大,不时会出现新人,谁也说不准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孩何时就会山穷水尽,走到驿站的酒吧来找工作。无论如何,按时间点来看,小芸在月球的可能性依然是最大的,不,其实还有个更大的可能,但那种可能,安阳不忍想,琳也尽量回避去想。
也许小芸早就死在了那颗夜夜悬在月空中的蓝色星球上。
10
在距离月球三个月航程的盖亚星上,一位烦恼的父亲正一筹莫展。洪祖,这位天才科学家在太空移民时代的高潮选择了一颗过于遥远、因此价格低廉的小行星。在这里,他展开了庞大的灵波材料试验,用这种结合生物科学与材料学的最新发明,逐步覆盖了盖亚星三分之一的可居住区域。笼统地说,灵波是一种神秘的生物材料,灵波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质里,用来汲取能量,灵波B型则能在灵波A的间隙游动,带走它们储存的灵波能。
由于有接近地球大气比例的大气层,盖亚的各项建设比许多近地的月球殖民地都开展得更加迅速。经过九批大规模移民的不断建设,“灵波世界”此时已经进入了创建以来的第二十六个地球年,大气改造基本完成,盖亚星上的人类社会已初步成型。洪祖为这个人人参与星球建设、每个人都作为星球能源供体的特殊社会规划了壮阔的蓝图。
“灵波世界”的政体非常特殊。因为,严格说来,整个盖亚星都是洪祖个人购买的外星殖民地,洪祖允许自己领导的梵天社区成员移居盖亚,加入灵波试验,但这一切都在他的个人决断之下。某种意义上,他是整个灵波世界公民的房东。他自认为有资格让房客们按照他的规定来生活,否则,他便有逐客的权力。但他也无法以一人之力,管理一个星球。原本的网上社区梵天的委员会就成了今日的世界委员会,负责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并筹备星球的第一次选举与立法会议,制定在法律颁布前应急从权的各种临时法案与规则。
洪祖提出建议未来社会的灵波道德,甚至以个人贡献的灵波值作为每个人对社会应尽的最大义务。也有委员提出不同意见:灵波材料的基本原理是汲取太阳能(为纪念地球的人类文明,盖亚定期公转的恒星也被称作“太阳”),并收集人类生产、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的能量,进一步储备起来。但每个社会个体能创造的多余能其实并无可观。如真以灵波税取代金钱税款,对政府而言恐难持久。
洪祖解释说,采用灵波税推动建立灵波道德是为了发挥梵天社区渊源已久的历史精神,灵波使整个星球的人们都联结在一起,共同推动社会前进,不论这种合力的真实比例现在有多大;以灵波技术的发展,这个比例还会提升,而且每一个公民都会因为投身于一种巨大的存在而获得意义。
“至于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还有各种企业的经营税,对需要保留一些生活特权的富人额外征求的奢侈税。未来,在‘灵波世界’,可以不需要金钱,用灵波替代一切,结算一切,作为一切星球内部结算的基础。仅仅在进行星际间的结算时,才需要一些人类世界的通行世界币。其实在绝大多数星球,金钱早已失去了实体,成为一个网络上流动的数字,保留钱这个电子符号,只是顺从大家的心理习惯罢了。”
“之前,关于特殊人群如何完成灵波税,委员们争议很大。现在我们一致同意,老弱病残免征灵波税,把它作为灵波世界的常规福利。但因此也引出一个问题:特殊人群是社会的负担,从道义上我们应当加以关照,但从理智上,符合自然规律产生的生老病死和意外伤残固然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可对于未曾出生的未来公民,我们应当承担起为社会删选的责任。基因选择法必须实施!”
委员们表情各异。梵天社区在成立之初,强调的是关爱自然,热爱生命。基因选择法与许多委员的理念不合。一些委员目光灼灼地瞪着洪祖,流露出愤怒与不平。
会议室中的空气突然凝滞。洪祖挥动双臂,大力拍手。那啪啪的声响和大幅度的动作,像是要把沉重的空气拍散。
“各位同仁,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因为我自己的儿子就是残疾人,由我推动基因选择的法规似乎很讽刺。但正因为我是一位残障孩子的父母,我才尤其希望能推动这项立法,避免造成更多家庭与社会的悲剧。”
一位女性委员冷冷地说:“不能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个悲剧,就剥夺所有不完美的孩子出生的机会。”一旦“基因选择法”立法,不仅有重大先天性疾病基因的孩子无法出生,一些基因的轻微弱点都会被强制修改。她语气沉重地说:“命运是一场不可控的表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出色的天才都是带着基因缺陷出生的,而且无法确定这些缺陷和他们的成就的真实联系。迷信基因选择,就不会有当年的贝多芬,也不会有霍金……”
“作为父亲,我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是霍金。”洪祖决然说,“基因选择权是父母选择孩子健康的权力。也是为世界减负。我坚持!”他身材高大魁伟,浓眉深目,广额方颌,年近花甲也依然有慑人的气度。但一想起只能依靠轮椅或机械外骨骼来行动的儿子,他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11
会议不欢而散后,洪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助理竹之内丰两次进屋都没敢叫他。洪祖的眼神空洞,完全不能聚焦,嘴唇轻轻蠕动,像在自言自语。
竹之内丰凑近去听,只听见“不行,不行……”忽然洪祖哎呀了一声,陡然站了起来,满脸放光。
“老师,您有什么吩咐?”竹之内丰连忙问。
“阿丰,你要对我说实话。我视为终身理想的这个‘灵波世界’,一旦运行成熟,每个人都接受灵波道德,愿集合微弱的力量来推动世界的运行,那么这个人人将运动视同呼吸一样重要的世界,能接受一个轮椅上的残疾人来领导它吗?即使从法理上他有完全的资格?”
“我想……接受不了。”
洪祖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所以洪儿这一辈子,注定无法走上前台了。我也很遗憾,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或许能找到其他替代的方法。你帮我去查一查。”
要查的这件事颇为棘手。洪祖二十七年前离开地球时,曾忽发奇想,向一家精子库捐出了自己的精子。他让竹之内调查:在地球大崩溃前,是否有人使用过这批精子?是否有女性借助这些精子产下过健康的孩子?倘使有,孩子是否还活着?现在又在哪里生活?
“如果你能为我找到一位健康的继承人,灵波世界的未来就能更好地延续下去。我需要一个能站在前台的孩子。为此,我可以不计代价。”说到这里,洪祖的目光大盛。
“老师放心,我尽力而为。”
竹之内丰是一位工作扎实、特别可靠的助理。他立刻乘飞船秘密抵达地球,全副武装地穿上所有防辐射装备,找到了当年洪祖曾经捐精的精子库。他克服重重困难,钻进了荒废的精子大楼,虽然坠落的瓦砾和建筑物破坏了他的防辐射服,他也依然坚持搜索,直到在废墟中找出信息存储设备。然后他修复启动设备,黑入资料库,终于发现了洪祖的精子使用记录。
记录共有三次。之后就是更加困难的对人的追查。三位母亲产下的两个孩子,一位有先天残疾,而两个健康孩子有一位很可能已经死于大崩溃时代的第四次连锁爆炸。虽然已经无法找到尸体,但生还可能微乎其微。最后,还有一位女孩,二十六个地球年前出生时很健康,后来被母亲送上了去月球的飞船。但崩溃时代后,原先人类文明的身份认证库严重损毁,此后流散到各个星球的地球难民不再有明确的身份认证。许多人隐姓埋名。也有人伪装了各种新身份。而且亦无法确定女孩事后是否离开了月球。
迫于无奈,竹之内只能在月球通用网络中发布了寻人通告,鉴于这一事件中的母亲或者会就生父身份撒谎,通过中未提及“捐精”,只说寻找一位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现年二十六岁的女孩。所有回应的女孩都需要提供一份毛发样本。
竹之内在各个仍有地球移民的星球设下站点,收取样本、安排测试机构,要求他们得出基因报告后统一发到盖亚,然后他赶回“灵波世界”,一边抓紧治疗辐射病,一边等待消息。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海量的报告中,竹之内丰发现了那份与洪祖基因的亲权概率大于99.97%的珍贵报告。但奇怪的是,发信人只留下了一个电子地址和一个无法追索到的假名。稍一打听,那个电子地址位于月球人流量最大的梦湖驿站,由于那里有许多公用上网设备,并不能由这个地址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成功已然在望,竹之内不在意多些小周折,但他忍不住激动,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洪祖。听到老师发出洪亮的笑声,他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12
梦湖驿站的“玛利亚”收到了她的邮件。
琳趁着四周无人注意时使用了这台设备,登入那个她临时注册的邮箱,看到了竹之内丰的来信。他说“灵波世界”的关系人想尽快邀请寄件人去盖亚星见面,因为“玛利亚”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
琳一阵心跳。她的生父终于出现了。好奇吗?她也曾好奇过。当妈妈告诉琳,她其实只是妈妈的孩子时,她对那个随意抛洒自己生命种子的男人有过好奇,或者说,那是她对自己生命源头的好奇。
十二年前,在甘肃酒泉——那个因为航天事业和地外旅行的蓬勃在荒漠上盛放的城市,与休斯敦并称为“地球肚脐”的地方,发射场外方圆两公里都挤满了五颜六色的难民帐篷。母亲和她像两个泅水的人,努力在人海中游弋,终于靠近了发射场的入口。正是日出时分,这是琳最后一次看到霞光,玫红色的云彩在母亲背后的天空舒卷出种种迷人的姿态。
母亲的嘴角在笑,面色却如此沉毅,“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却不能对你负责到底。”
那时母亲一定就预见到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独自在星际求生会有多艰难。她无从担心自己的命运,满心都是沉甸甸的对女儿的愧疚。
那一刻琳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母亲,我要记住这一刻的她,她想记住母亲黑黑的眉眼、挺直的鼻子、爱笑的嘴角,母亲脸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与斑点。但她越是努力,那张脸却越是融入了背景中霞光流溢的天空,成了那云,成了那天空。
那一刻,她确定自己不再需要父亲,直到寻找女儿的安阳出现。
安阳的执着与善良打动了琳,但也许潜意识中,一位寻找女儿的父亲,也让她有一处封闭的自我被打开,被一种她从未获得过的爱照亮。
那样的爱是存在的。那样的父亲也是存在的。
这次寻找女儿的活动一经发布,就令她惊觉。直觉告诉她,他们要寻找的很可能就是自己,而且原因与那颗匿名的精子有关。若是以前,她不会回应。过往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自我保护,整个事件福祸未知,寻找她的人既可能是她的生理父亲,亦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必须将他的生理后代斩草除根之人。她选择了谨慎。
但因为安阳,她发觉自己对那个一直空缺的人,也有了期待。
琳在电邮中向竹之内提供了她的毛发样本袋的随机编号。初步确认了她的身份后,竹之内告诉了她更多的情况,比如寻找她的是她的生理父亲,他在世界地位崇高,希望找到自己的女儿。
琳并不轻信,她需要知道理由,为什么“父亲”在二十六年后,突然对自己多年不闻不问的偶然捐赠产生了这么大的好奇。
竹之内解释说,之前她的父亲一直忙于建设新的星球,而且精子捐赠不能追索受赠方。时隔多年,他想起地球居民遭受的苦难,想到自己可能还有生理后代在外星受苦,便希望能帮助自己的“孩子”。
13
但真正让琳下决心离开的,是她对安阳的思念。
她怀念和他一起在月球上漫游的时光。
多年来她一个人对着头顶的蓝星怀念母亲、怀念地球上的生活,这无尽的怀念有时让人寂寞得发疯。可是因为有了安阳,当他们一起仰望地球的时候,她觉得温暖,第一次在这颗随时轻盈得会飞起来的星球上,感到踏实。
因为有了你,我不再孤单。
即使他离开了,这种温暖还在,那片刻的完满带来的幸福还在。可思念有时轻轻揉捏她的心,有时却用利爪将她抓得伤痕累累。
原先的救赎,成了新的痛苦。
那么,去找他吧,去他的星球,去那个叫盖娅的新世界,和他一起创造新生活吧!
她鼓起勇气,决定放弃在月球取得的一切。
下决心要走之后,琳对这个荒凉的星球生出几分不舍。她听说自己要去的盖亚经过了大气改造,已经拥有像地球一样可以直接呼吸的空气,重力则是地球的三分之二,也就是月球的四倍,多少习惯了月面重力的她,也许会觉得那是个步履沉重的地方。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沉重的脚步能将她稳稳地留在星球的表面。在那颗有云层、有大气的星球上,又能再一次看到像地球上一样的霞光。还有安阳。琳想象自己对着他唱起新写的流行曲,想到这无尽的告别居然结束于重逢,想象他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微笑,她的心变得非常柔软,柔软得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你等着我。”她在心里说。离开了月球驿站的无数舞台,去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她其实也有些发怵。这些年来摸过的乐器,个个都像她的老伙伴。但她不可能都带走。她决定带上那把教坊师傅传给她的“果敢琴”,不知为什么,所有乐器中,她总对二胡情有独钟。
琳的手指轻轻抚过六角形的琴筒和紫檀木琴杆,琴筒前口包的蟒皮是用几百年前生存在地球丛林中的大蟒蛇的外皮制成的。
想起他笨拙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脸庞,她轻轻说:“我来了……”
14
“琳姐!”酒保的声音让她一个机灵,马上回到了现实。
“这是新来的妹子,老板让你给她说几句。”酒保拉进一个纤细的姑娘,看上去也有二十多地球岁了,姑娘的姿态和表情都透着别扭。
“我又不是他的妈妈桑。”琳哼了一声,但立刻注意地打量着眼前的新人。自从八年前受了安阳的恩惠,得以摆脱做陪酒女甚至出台的命运,她一直对新人悉心关照,希望能从中发现有音乐天赋的女孩,鼓励她们走上从艺的道路。而在她开始帮助安阳寻找女儿小芸之后,琳就更多留了一份心思,小心观察新来的女孩儿们。
这次的姑娘年纪与的小芸大致相仿,眉目之间似乎有些熟悉的气度,令琳心头一跳。
琳打发走了酒保,拉姑娘坐了,想再问几句。姑娘瞪着她说:“我见过你,到处都有你的广告。”
“那你到这里来,是想学我的样?”
“可我不会表演。”她垂下头。
“你的家人呢?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琳沉着地回想安阳那些常用的问题,一个个抛向姑娘,”你是在哪儿出生的?聊聊你的故事吧。”
“我刚从火星保留地来。”
“你是土生的火星人类?”
“也不是,更早时从地球过去的。那时我还小,爸妈带我过去的,然后妈走了,我爸又带我来了月球。”
“你爸让你到这儿来工作?来陪酒还是来唱歌?他舍得吗?”
姑娘嚅嗫了几声,“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琳觉得这背后有故事。
之后的时日,琳把姑娘当成自己的学生,为她做好上岗的准备。她甚至对老板说,我选了这个姑娘做我的助手。
那天,琳也看到了那个自称是姑娘父亲的男人。他在酒吧后场找了一个黑暗的位置,以接女儿下班为名,讨了一杯免费的酒喝,目光在酒客中游移,像一个惯偷在寻找适合下手的目标。
姑娘也看到了,那一刻她埋下头,轻声说,“其实我觉得他不是我爸。”
琳的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瞥了一眼琳的表情,有点迟疑地说:“我妈可能也不是我亲妈。”
琳伸手握住姑娘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她说下去。
“虽然他们老说我在做白日梦,但我记得小时候因为不肯叫他们爸妈,还挨过几回打。”
琳惊喜得快要叫出来。她貌似随意地按亮自己手表的屏保,观察姑娘的反应。
姑娘皱了一下眉头,眼神定住了。然后她摇摇头,笑了。
“怎么了?”琳问。
“我真是在做白日梦,我居然觉得你屏保上的这个男人,像我记忆里的真爸。”姑娘不好意思地别转头去,“也许因为说到了这个话题,但这联想也够古怪的。”
“你记得他的样子?”
“如果那真是我的记忆,不是我想象出来的父母,那我是在七岁那年和妈妈失散的。爸爸呢,我在更小时见过,后来他好像去了外星球。妈妈天天拿他的照片给我认,怕我忘记他。回想起来,现在倒是爸爸的样子比妈妈还要清楚一些。”
“你还记得他去了哪个星球吗?”
姑娘摇头说:“瞧我在扯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确定了。也许那对所谓的真父母,只是我因为不满意爸妈一步步假想出来的吧。”
琳怜惜地摸了摸姑娘的头,“看来他们对你并不好。”
姑娘灵秀的黑眼睛睁得更大了,露出有点恍惚、又有点幸福的表情。原来这么一点点的温情,对于她亦是难得的。她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我妈,好一点吧。但我爸也总是打她,从地球打到火星,终于把她折磨死了。”
琳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他也对你动手吗?”
琳垂头苦笑,那笑容比她的真实年龄苍老多了。她低下头时,后颈处露出半截青色的指印。
琳跳了起来。她张大口,喘着气呼吸,她没有追问,她想起这些年的所有经历,想起早年在黑暗中挣扎生存的过往。她庆幸自己遇到过许多光亮,但对生命中那些最不堪的真实,她又何曾没有见识。
姑娘看到琳的表情,讶异她如此为自己动容,便也感动了,“哎,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他只是很生气我没有立刻为他赚钱。他恨不得我第一天就开始陪酒,还说我想学音乐都是浪费时间。”
“那你怎么想?”琳的目光沉了下来,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我想跟你学。”姑娘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
琳握住她的手,滴答,一笔款子已经汇进了姑娘的腕表,“你先用这个应付他一段,不能让他再打你了。”
姑娘望着琳,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表情似乎想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会显得很蠢,很不领情。她嚅嗫着说:“盖亚。”
“什么?”
“我那个可能是想象出来的真爸,他去的星球叫盖亚。记得他一直叫我小芸。”姑娘的眼睛里好像定定地燃着一点小火星,似乎她把生命中所有的秘密都交托给了琳,她完全信任她了。
琳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那一刻她仿佛成了安阳,似乎要用这个拥抱弥补这些年来,女儿失去的所有爱。
她又是她自己,拥抱着多年前那个同样内心坚定、命运多舛的驿站女孩。
15
琳已经决定,她必须尽快把姑娘,也就是小芸,送到安阳身边去。
如果琳这次离开月球,即使她能为小芸争取到下一班去盖亚的航程,但在两次旅行之间,有这样一个自称是父亲的可怕男人虎视眈眈、急着要卖女求财,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倘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安阳多年来的寻找都失去了意义。
虽然可以与安阳取得联系,但琳并没有告诉他整件事的内幕。她没有问,你是希望我去盖亚,还是你的女儿过去。她没有问。她不能问。她只是在定下行程后,告诉安阳,自己预计会在何时抵达他的星球。
安阳非常惊讶,也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但是盖亚签证难入登天,她是如何办到的呢?
啊,是个演出的邀请,短期签证罢了。她这样说,也不管他信不信。
哪儿也别去,你等着我。琳说。
我等着你。他承诺。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琳一点点向小芸透露了安阳的故事,有这么一位父亲,多年来在群星间的人类保留区寻找女儿。一开始,他要找的女儿才十二岁,找着找着,他的女儿应当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他还没找到。他去过很多地方打听,工场、医院、学校,哪里都找不到,后来他又开始到声色场所去寻找,歌厅、酒吧,甚至或明或暗的妓院。人们都嘲笑他,他甚至因此得了些坏名声。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
你想要这样一个父亲,还是外面等着你的那一个?
小芸一边听着,身子渐渐开始颤抖。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想起了什么,“你说的,就是你屏保上的那个人吗?”
琳微笑,两个姑娘相拥而泣。
在确定航程之前,竹之内丰坚持要知道琳的真实身份。确实,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容不得儿戏。竹之内丰在之前的地球调查中受了辐射伤害,现在仍在盖亚接受后期治疗,无法直接到月球上去接她。但他必须保证这件事万无一失。琳于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她知道不能用小芸的身份替代,纰漏太大,他们马上就能发现。不过好处是,因为几乎没人见过她卸妆后的脸,用小芸去顶替也没有问题。
只要小芸上了船,到了盖亚。让安阳接到她,以父女身份申请长期居留,她就可以安全地留在那里了。届时,即使知道小芸不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父亲应该也无法狠心把她驱逐出去。说到底,安阳与小芸多年的父女分离,也是安阳为建设盖亚星付出的牺牲。
至于琳自己,如果那个父亲真的想见这个女儿,自然可以为她再安排一次旅行。虽然她还不知道洪祖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是那个星球上非常尊贵之人。倘使他不愿意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多付一张船票,那么他们就真的不过是一颗精子的关系,再也莫谈什么父女情谊。
于是,一切就这样安排好了。
16
那天小芸到酒吧之后,琳为她画上了自己常用的一种妆容,随后琳自己卸了妆。她带着小芸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坐上自己两年前购置的座驾,驶入气密舱外的荒凉世界。
车轮在沙砾上轻轻颠簸,黑暗笼罩的月夜中,悬着亲爱的蓝星。
琳指向远处一个光点,那是建在月海边缘一个环形山阴影中的分馏塔,塔顶亮着光,远远看去像一颗星星。“以前,他就经常在那里工作。”
那里大约是整个月球最冷的地方,常年需要用零下二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来分馏从月壤中提取的太阳风,然后获得氦-3,一种核聚变反应的关键物质。然后靠着它,她,她们,可以抵达那个遥远的星球,盖亚。
“琳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芸的眼眶又湿润了。
“那就别说。”琳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发射场到了。”
就在那里,环形山后一片平坦的月海,就是梦湖发射场,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只飞船,陆续有乘客的月球车驶入船坞。
琳停下车,默不作声地取下自己的腕表,和小芸交换。在月球,这便是最重要的身份识别器了。早几天,她已经为小芸的手表做好认证,可以进入自己的房间、驾驶自己的月球车,共享自己的一切财产权利,即使在小芸离开之后,她也可以用小芸的表正常生活。
在登船口顺利办完登记手续,核对了身份,小芸就可以上船了。看着小芸那一脸标志性的烟熏妆,登记的小姐忍不住问:“原来是琳小姐啊。我们都很好奇,你永远都不卸妆的吗?”
小芸摸着脸微笑。
琳向她挥手,笑着替她回答:“到了那边,到了那边她就会卸掉了。”
17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洪祖读完了素未谋面的“女儿”给自己写的信,然后抬头看着这个替身女孩。
“她说如果我真的这么想见她,她可以上下一班飞船?”
“是的,她说你会让我留下,见到我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也是帮助你追求梦想的人。”
洪祖的手微微发抖,他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多年来,他对被欺骗的感觉已经有点陌生了。但他没想到会被自己一心要寻找的女儿欺骗。
小芸有些惊讶。洪祖的反应超过了她和琳的预期,她有些害怕了。
“她以为这是小事!她以为这只是因为父女亲情!她以为自己可以安排一切、摆弄一切!”洪祖猛地一拍桌子,眼眶忽然红了。
小芸害怕了。
“你知道吗,你的免疫期还没结束,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你在月球上的那个父亲,当晚在她开车回驿站的时候堵住了她,他跟踪了你们,但因为没有车,就在驿站等着,结果等回来的是她一个人。”
小芸倒吸了一口凉气,屏息等着洪祖往下说。
“他把她给捅了。”
小芸的身体顿时瘫软了,热泪涌出眼眶。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问:“她……死了?”
“那倒还没有,但她的身体已经无法耐受任何形式的星际旅行。就连已经违禁的传送门,即使我能为她使用,她也无法通过。”
“那么……”
洪祖冷冷地说:“她将永远留在月球上。”
竹之内丰一直站在洪祖身后。一天前,又一次收到琳的消息时,他羞愧难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师。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替老师寻来的女孩,居然是个冒牌货。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琳的遭遇。虽然一直被她操弄,他依然为她痛心不已,因此更觉得对不起老师。
小芸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洪祖的脸色,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老师,我联系过了月球的医院,其实小姐的身体,如果好好调养,远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通知院方,不要给她任何无谓的希望。我了解过了,除了心肺,她的脊髓神经也受了伤。再怎么调养,未来下肢行动能力依然受限。”洪祖的脸上毫无表情,“让她来盖亚已经没有意义。”
竹之内丰一凛,他从未见过老师的这一面。
“而且,”洪祖的面色略微和缓了一些,“‘灵波世界’对于这样的她,太残酷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18
和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小芸重新站在真实的大气层下,蔚蓝的天空看上去与她童年时见过的地球天空一样。她望着那个从记忆中走出来的男人,心头百感交集,紧张之下,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明白。”安阳的表情有些无措。琳显然没有同他进一步联系过,这个故事,她需要小芸来对他说。
见到来人并不是琳,安阳显然失望了。但他看小芸的眼神有点迟疑。虽然隔了那么久的时光,但面前的姑娘与他见过的牙牙学语时的女儿,与妻子时时会看、后来被自己设成腕表屏保的女儿七岁生日照,甚至与他妻子,似乎都有丝丝缕缕的牵连。渐渐地,他明白过来,眼睛越瞪越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巨大的幸福已经来到了眼前。
小芸有些支吾地说:“琳姐告诉我,你可能是我真正的爸爸……”
安阳上前一把紧紧抱住小芸。他全身像筛糠似的一阵阵地发抖,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安阳听说琳的遭遇,则是更晚之后的事。
他有些发呆,叹了口气,额上的皱纹忽然变深了。
“我有个疑问。”小芸小心翼翼地试探,“上次离开月球的时候,如果你向琳姐求婚,不就可以把她带回盖亚了吗?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她……”
“我知道。”安阳避开小芸的目光低下头,“可是一次单程的虫洞旅行几乎需要我的全部积蓄,如果为她付了旅费,后来又找到了你怎么办?”
小芸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原来都是为了我吗?是我夺走了琳姐的幸福。”
“不,”安阳连忙宽慰女儿,“别这么想。也有我自己的缘故。是我心虚。”他停了一停,慢慢说,“我怕她有一天会后悔,发现她并不爱我,只是在我身上找一个父亲。”
小芸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琳姐不是这样的。她想起那首响彻月球驿站的歌曲《无尽的告别》。但面对父亲沉重的表情,她明白这个寻找了她十多年的父亲,满心愧疚地要弥补多年来对她的亏欠——即使因此要辜负另一个人。他不会离开刚刚找到的女儿到另一个星球去。他做不到。
安阳飞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抬起头望着小芸,温柔地笑了:“我第一次离开地球的时候,你才三岁啊……”
19
在月球的梦湖驿站,不远处一个人类的集中居住区,这个四层高的建筑外围三面堆着月壤、仅留四分之一由月岩、金属和铅化玻璃混合搭建的立面,可以通过气锁通道进出。
在一面正对地球景观的玻璃窗后,一位面色苍白的姑娘正在拉琴。
那原是一位离家的游子,天才的小提琴演奏家由中国绥远民歌改编的提琴曲《思乡曲》。但用二胡来演绎,原曲的哀婉、思念与悲伤变得更加浓郁悠长。旋律反复,低声沉吟,故乡,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还有星空另一边无法再见的人……琴声中的曲调百转千回,由悲痛绝望而终于明亮,穿透空间、传出屋子,却在月球的真空中消弥于无形。
结尾,旋律逐渐下行,趋于平静,一如她恢复平静的心……
一曲终了,琳放下二胡。她取出珍藏了十二年的那个小酒瓶。那是离开法国卡奥时妈妈交给她的。那时母亲就已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她生活、工作半辈子的酒庄了吧。Chateau de Chambert,妈妈酿的酒。她不能去地球祭拜妈妈了。但那个人已经如愿和女儿团聚,愿他在骨肉团圆的幸福中思念我。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她倒上浅浅半杯砖红色的陈年酒液。盛着干红葡萄酒的琉璃杯轻轻晃动,香气渐渐勃发,隐约的蓝莓、皮革、松露与干树叶的气味……地球的气息。
向着窗外夜空悬着的蓝色星球,她举起了酒杯。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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