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非相——自动驾驶  

　　文/相非相  图/小花 

　　1、遮阳帘 

　　天气酷热晴朗，初升的太阳热辣辣地斜挂在天边，把成片的高积云染成镶金边的粉色棉花糖，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知了声嘶力竭不知疲倦地叫唤着。 

　　马丹丹穿着还有折痕的崭新工作服，站在餐厅角落里，注视着早上唯一的顾客——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男人。他穿了件皱皱巴巴的灰色圆领T恤，一副邋遢相，对面前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非转基因鲜榨橘子汁、汉堡包和煎得金黄的鸡蛋视而不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骨节突出的双手不时敲击着键盘。 

　　马丹丹好奇地看了一眼屏幕，那上面密密麻麻、乱七八糟，有一幅幅豆腐块大小、做得很逼真的监控图像，还有一个蚂蚁窝，无数小蚂蚁在迷宫似的管道里排队前进。 

　　一大早起来就玩游戏，这人也真是够了……马丹丹想。 

　　还没到上班的早高峰，高速路上却已经是川流不息。内侧车道上，几十辆汽车像火车车厢般首尾相连，以二百五十公里的标准时速疾驰而过，电力驱动的发动机非常安静，经过特殊设计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嘶嘶”声。车队尾部的三辆车在靠近出口处脱离了大队伍，减慢速度，右转，从狭窄的匝道驶出高速路。三辆自动驾驶车首尾相连，穿过草坪中间的一条狭窄小路。 

　　为减少风阻，这些车辆都长有圆乎乎、形状一模一样的头尾，像一粒粒巨大的铁皮胶囊，过去老式汽车必不可少的后视镜和雨刷，在自动驾驶的汽车上全无一用。和货车不同的是，载人客车的车身中间有一小块玻璃窗。 

　　马丹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串“胶囊”快速行驶到餐馆门口，最后一辆货车脱离了小队伍，径直沿着小路到餐馆后面去了，另两辆自动驾驶车继续向前，没一会就消失在远方。马丹丹知道，餐馆的送货车到了。 

　　餐厅里稀稀拉拉又进来了几个顾客。 

　　天越来越热。 

　　炽热的太阳升到半空，热辣的阳光越过小树林，穿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径直洒在年轻男人的脸上、身上和屏幕上。迎着刺眼的眼光，这个年轻男人紧皱眉头，眯缝着眼睛，把屏幕显示器的亮度调到最大。 

　　员工手册上说什么来着？ 

　　马丹丹翻着眼睛，使劲儿回忆昨天刚背过的几十页的员工服务要求。对了！碰到顾客不适的情况，员工有义务主动询问顾客是否需要帮助。 

　　于是她走上前去，小声地问道：“太阳很晒，需要把遮阳帘放下来吗？” 

　　那邋遢鬼玩游戏入了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要放遮阳帘吗？”马丹丹提高了嗓门。 

　　还是没反应。 

　　恐怕是个听觉障碍者……马丹丹尴尬地想。 

　　员工手册写得特别详细，连员工上多久厕所都有明确规定，就是没说碰到听觉障碍者顾客，你说话的时候他根本不搭理，你该怎么办。 

　　“小姑娘，把帘子放下来吧。”坐在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老太太笑着说，“太晒了。” 

　　马丹丹冲她点了点头，回敬了一个微笑，然后双手交替放下遮阳帘。阴影之下，一片清凉。 

　　“你干什么？！” 

　　身后的一声暴喝把马丹丹吓得一哆嗦，那颓废游戏男好像被马蜂蜇了屁股，愤怒地咆哮起来，“谁让你拉帘子的？！” 

　　马丹丹愣了一下，解释说：“我是看阳光……” 

　　没等她说完，那颓废男人就蹦了起来，冲上前来，用肩膀把马丹丹拱到一边，双手交替，迅速拉开遮阳帘，又骂骂咧咧地冲回座位，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敲，一边暴躁地威胁道：“不要再动帘子了，不然我投诉你！” 

　　“你！” 

　　马丹丹话未说完，那男人抬起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充满威胁地看着她。那眼光让她想起动物园里东北虎的眼睛：凶狠、凛冽、满是杀气。她甚至怀疑，要是她再敢动一下遮阳帘，那男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拧断自己的脖子。 

　　马丹丹识趣地闭上嘴，退到墙根。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走过来，低声道：“好女不跟恶男斗！”她安慰地拍拍马丹丹的手，去了洗手间。 

　　倒霉！上班第一天，就碰见这么个怪咖！马丹丹暗自咒骂着，把目光投向怪咖男身后。 

　　巨大的落地窗外有片绿油油的人工草坪，紧挨草坪的是条高速路，那是横穿整个城市的交通要道。 

　　餐馆的玻璃侧门外，停着一辆模样古怪的古董小汽车，车身前后的上半部分都凹了进去，铁皮顶下是一圈玻璃窗，整个车就像个大写的“凸”字。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里面大得可笑的方向盘和仪表板上的复杂按钮，这种老掉牙的汽车几乎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得到了。 

　　在汽车共享和自动驾驶普及的时代，除了专业的运输公司，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买个只能自己用的汽车，就像出门上班，没人会带着自己的专用马桶，喜欢吃各种口味食品的吃货们不需要非得自己去开餐馆一样。 

　　马丹丹环视坐在餐馆里的顾客，猜测着谁会是这辆车的主人。那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那对穿着正式相对无言的夫妇？还是在角落里的大啃汉堡包的时髦女郎？ 

　　2、连环车祸 

　　杨骏压抑着怒火，重启了微波通信链路。刚才那个该死的女服务员拉下遮阳帘，直接切断了已经联上的通信链路，眼看着目标车群上了主路，他不禁紧张起来。 

　　他抓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顺着喉咙流入胃里，烫得他直咳嗽。他滑动鼠标控制桌上伪装成水杯的微波通信基站，直接把信号强度增到最大。 

　　接到活儿的一个月内，杨骏紧锣密鼓地“访问”了所有合要求的路侧系统，费尽手脚也只攻破了这一个，好在边上还有个餐厅，不然他得抱着设备蹲到路边。杨骏没有使用移动蜂窝网，通过基站中转的信号，通信速度根本不能满足延时不超过一百毫秒的要求。 

　　基站不停地向路侧通信系统发出握手信号，路侧单元很快发回了带密钥的应答。杨骏按下回车键，再次从密钥系统后门进入，用早已准备好的日志文件覆盖了真实日志文件。 

　　杨骏心跳加速，神经质地抓起餐盘里的汉堡包咬了一口，现在只等目标车进入岔路口。 

　　当那一串铁皮“胶囊”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屏幕上的图标狂闪起来，他迅速按下了修改坐标按钮，路侧电子标志牌在不超过一百五十毫秒内修改了自己的位置信息。 

　　目标车收到错误坐标，提前零点一秒脱离了“胶囊”串，以二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撞向路侧护栏…… 

　　听到窗外巨大的碰撞声，马丹丹吃惊而又茫然地抬起头。 

　　不远处，一辆汽车飞了起来，熊熊燃烧着，掠过餐馆屋顶。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二辆车带着红色火光，飞落在草坪，一时间泥土飞溅。第三辆车裂成了两块，一块飞弹起来，穿过公路，落在另一侧，另一块翻滚着、向外抛洒着货物，径直飞向餐馆落地窗。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 

　　马丹丹满脸惊恐，看着越来越大的残骸，大脑发出躲避危险的信号，但她的身体却像是被施了魔咒似的，毫无反应。她目瞪口呆，看着火球如炮弹一般，直冲餐厅而来！ 

　　马丹丹的眼睛余光中瞥见了游戏男，他对爆炸的火光视而不见，对巨大的碰撞声也充耳不闻，头也不抬，双手疯狂敲打键盘，居然还在玩游戏！ 

　　马丹丹双眼充血，眼睁睁地，看着黄色大铁家伙飞来，就像一道闪电，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 

　　落地窗玻璃在气浪袭击下，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令人恐怖的“嗡嗡嗡嗡”声。 

　　就在这时，一辆绿色货车呼啸着，从侧面横冲过来，狠狠地拦腰撞上了残骸。两车相撞，巨响声惊天动地！高温之下，两辆车的电池瞬时爆炸，蓝色极热气焰喷薄而出，轻而易举突破了屏障，大块冰糖似的夹胶玻璃利剑般四散，直刺进入餐馆。 

　　马丹丹本能地抓起餐盘，试图挡住滚滚而来的热浪和子弹般的碎玻璃。结果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她掀翻在地上，躺在在满地碎玻璃中。她惊异地发现，那个游戏男还死抱着计算机，表情疯狂，双手鸡爪般在键盘上狂敲，他左肩斜插着一大块碎玻璃，鲜血顺着背部流下来。 

　　这个疯子！ 

　　来不及细想，更恐怖的景象让马丹丹肝胆俱裂——第五货辆车挟裹着烈焰，呼啸着从天而降，直接穿过落地玻璃的破洞，砸向躺在地上的她！ 

　　热浪如锋利的刀子，划割着她的脸。 

　　马丹丹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想不到我竟然毙命于此…… 

　　说时迟，那时快，在机器疯狂嘶吼声中，一辆货车撞破餐厅厨房墙壁，头顶各式塑料食品箱，冲向不锈钢柜台。在强大的冲击力下，不锈钢柜台飞离地面，翻到货车顶上，马达继续嘶吼，那货车推土机般顶着横七竖八一大堆东西，冲过整个餐厅，在马丹丹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面包、生鸡肉、蔬菜和冰块等食材一股脑倾泻而下，瞬间把马丹丹掩埋，车顶上的不锈钢柜台摇晃了两下，“咣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马丹丹埋在食物堆里，感觉有人抓住自己左脚，猛地拖离了原地。不锈钢柜台砸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秒前她脑袋的位置。 

　　第五辆货车飞落下来，沉重地砸在不锈钢柜台上，车上的烈焰瞬间点燃了一切，火势顺着天花板蔓延开来，没几秒钟，整个餐馆都成了火海。 

　　马丹丹被压在不锈钢柜台下，身上堆满了小面包、冰冻牛肉饼、冰冻鸡腿和生菜片。黑暗中，隐约有液体滴落在脸上，味道又腥又咸…… 

　　半小时后，马丹丹被人从废墟中挖出，送到当地最好的医院。一番检查下来，除了身上有些小割伤，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外，她无甚大碍。听说盖住她的那些面包和鸡肉之上，躺着那个邋遢游戏男，他就没那么幸运了，整个人都成了血淋淋的破布娃娃，伤势严重，直接送进了ICU病房抢救。 

　　3、涌泉之恩，滴水相报 

　　马丹丹没坐公交车，而是特意预定了价格昂贵的出租车。当她拎着两大袋新鲜食材走出超市，一辆通身漆成黄色的出租车已经等候在街边了。她掏出手机，扫描车身上的二维码，然后按下“乘车”键，车门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了。马丹丹拎着沉重的食品袋上了车，关上车门，扣上安全带，出租车朝着预先设定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出租车离开繁花的商业区，快速驶入高速路，十分平顺地汇进一条奇长无比的车队。 

　　坐在安静的车厢里，看着路边高大的白桦树向后飞快掠去，马丹丹突然呼吸困难，莫名恐慌起来。那个可怕的早晨又浮现在眼前，那些飞舞在空中的残骸，奇异灼热的燃烧之光，滴落在脸上腥咸的鲜血，扑倒在身上的结实肉体…… 

　　出租车出了高速路，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减慢车速。马丹丹看着车窗外快速交叉穿行的车辆，好奇地想：不晓得那些老式汽车，是怎么过这种没有红绿灯的路口的？ 

　　马丹丹一下车，出租车费扣款成功的消息就来了，她看着那个数字，心里不禁有些肉疼。 

　　来到目的地，马丹丹按响门铃。 

　　片刻，门开了一条小缝。 

　　“找谁？”屋里一个男人问，口气不是那么友好。 

　　“请问杨骏住这儿吗？”马丹丹开口。 

　　 “找他什么事儿？”男人不耐烦地粗声问道。 

　　“杨骏？”透过狭小的门缝，马丹丹看见门后正是那个坏脾气的邋遢游戏男，“我是马丹丹，上回餐厅的车祸，你扑在我上面，救了我的小命，我特地来感谢你，还给你带了点儿东西。” 

　　“不用了！”杨骏粗鲁地说道，便想关上房门。 

　　马丹丹眼疾手快，把脚伸进门缝。 

　　“哎哟，疼死我了！”她尖叫起来。 

　　杨骏只得打开房门，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丹丹嬉皮笑脸地挤进屋里，朝他晃晃手上的水果蔬菜，说道：“常言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上回在餐厅，不是你拉我一把，只怕我的脑袋已经变成一摊肉泥了。大恩大德，估计我没机会救你的命来报答了，只想请你吃一顿我亲手做的饭，你总得给我这个机会吧……今天我特意去买了最新鲜的食材，给你做顿美餐。” 

　　马丹丹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地穿过走廊进了客厅。杨骏满脸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上次事故，他的左肩和小臂几乎都废了，现在要凭手上的气力关门，还真不一定拼得过这个年轻女人。 

　　马丹丹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好奇地左瞧右看。客厅可以用“空旷”来形容，靠墙的地方有两只深灰色沙发，巨大低矮的木头茶几上，摆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计算机。 

　　 “厨房在哪儿？” 

　　 “跟我来！”杨骏一瘸一拐地带着马丹丹穿过装修豪华的宽阔客厅，走向厨房。马丹丹跟在后面，趁机上下打量他，据医生说，除了脑袋以外，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多处粉碎性骨折，甚至全身有一小半的皮肤都是重新培养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男人恢复得还挺不错。 

　　马丹丹看见那个冰箱就傻眼了。那是最大的新式冰箱，从地面到房顶，足足霸占了一整面墙。拉开冰箱大门，里面整齐排列着各式面条、盖浇饭和半成品菜，每个菜上面都标着名字和日期，这冰箱完全就是一个小型餐馆。 

　　杨骏十分得意地看着马丹丹瞪大的眼睛，挪谕道：“你觉得还需要做饭吗？” 

　　马丹丹受挫地关上冰箱门，说道：“我给你做祖传的八鲜饺子吧，全手工的，薄皮大馅儿，特好吃。” 

　　杨骏靠在门口，懒洋洋地说：“那边有饺子一体机，直接把菜、肉放进去就行了，面板上可以设口味，我喜欢咸鲜的。” 

　　看着镶嵌在橱柜里，只露出触摸屏操作面板的机器，马丹丹彻底没了脾气，这人把厨房都武装到牙齿了，哪儿还能享受做菜的乐趣…… 

　　“我觉得你真可怜！”这话不经大脑，马丹丹冲口而出。 

　　杨骏惊异地扬起了眉毛。 

　　“你看啊，你有死贵死贵的自动烹调机，像我这种普通人不吃不喝好几年都买不起一台。但是，你完全被剥夺了做菜的乐趣，天天吃这些机械加工的东西，太不人性了。” 

　　杨骏被这番谬论逗乐了，回应说：“我买烹调机，只是不想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好，那今天就给你个机会，请尽情展示一下你的厨艺吧。” 

　　马丹丹从橱柜最深处翻出木头菜板，又翻出一把快生锈的菜刀，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擀面杖，只得拿高筒玻璃杯权做擀面杖。杨骏斜倚在门口，看她把面粉倒上水，和匀，然后开始揉面团。 

　　“那天早上在快餐厅，你在打什么游戏啊？那么入迷？”马丹丹一边揉面，一边问。 

　　“啊？游戏？” 

　　“我看你一直在玩儿计算机，屏幕上好多小蚂蚁爬来爬去的。货车从外面飞进来的时候，你还抱着笔记本机不放呢，这游戏就那么好玩儿吗？” 

　　“哦，那个……那就是个吃豆子的游戏。当时我马上要通关了。”杨骏支吾着回答。 

　　“切！”马丹丹不以为然地说，“你也真够可以的！是命重要，还是游戏通关重要啊？！你要是早点儿躲开，没准儿就不会受伤了。” 

　　马丹丹瞄向他的脖子附近的一块浅粉色，那是新长出来的皮肤。 

　　“听说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了，闯祸的几辆车都是大培公司的，这下子他们可赔大发了。听说车上货特值钱，餐厅也全烧光了，受伤的人有好几个，再加上这些人的精神损失费，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杨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说的这些，他早就知道了。 

　　“对了，那天有两个小孩在草坪上玩儿，看到这么恐怖的事故，肯定受惊吓了，回家老是做噩梦，也提出要精神损失费。可我倒没发现草坪上有小孩，你注意到了吗？” 

　　“嗯……”杨骏模模糊糊地回答道。要不是为了避开这两个贪玩的小家伙，撞车线路也不至于失控。 

　　马丹丹把备好的肉和菜丢进食物搅拌机里，按下开关，搅拌机闷响着把混合物绞成了馅儿。 

　　“也是奇了怪了，最后两辆车飞过来的时候，正好有车从旁边冲过来，把它们给撞开了。还有从后厨冲进来的那个车，到我跟前及时停住，把我们给救了。太邪门了，好像这些无人驾驶的车都成精了。你说，会不会这些自动驾驶的车都有了智能和意识，其实是在互相打架啊？那五辆冲出公路的货车想杀害人类，从旁边冲过来的车是来保护人类的……” 

　　马丹丹说完，自己生生打了个寒战。 

　　杨骏笑起来，她这脑洞也是够大的，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大培公司车的控制程序出了问题……估计他们也是蒙的，现场那么惨烈，啥都烧没了！” 

　　听到马丹丹这句话，杨骏表情突然放轻松了。 

　　 “不过，据说有个奇怪的事情，那边的高速路不是有个出口吗？他们发现出口电子标志牌发出来的地理位置信息有错。当然，已经很快就改正了。还好是早上，餐厅人不多，不然受伤的人还得多很多。” 

　　杨骏点了点头，想当初电脑被烧毁，自己也昏迷进了医院，电子路标的数据因此没机会再修改复原。 

　　这是碰瓷行动唯一的漏洞。 

　　4、倒霉催的 

　　马丹丹熟练地把煮好的饺子捞起来，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那些饺子一个个白白胖胖，东倒西歪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开饭啰！”她欢快地嚷道，把盘子放到大餐桌上，好奇地四处张望，“你是干啥的，竟然能在市中心买这么大的房子……” 

　　杨骏微笑道：“我是个‘码农’，这房子其实是我爸妈的。” 

　　“有人就是命好啊！”马丹丹感慨道，“为了不在你家里走丢，带我参观一下吧。” 

　　杨骏嬉皮笑脸地说：“参观就不用了，基本上就是你看到的样子。我把不用的小房间打通了，除了客厅、厨房和洗手间，就只剩卧室了。怎么，想进我的卧室看看吗？” 

　　看着他歪坐在餐椅子上，目光暧昧，马丹丹赶紧摆摆手说道：“不了，不了。我先上个洗手间。” 

　　仔细锁好洗手间门，马丹丹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一只方形小盒子，又从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她按下开关，盒子开始轻轻“嗡嗡”作响，随着马丹丹转动方向，盒子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彩色画面，那是伽马射线穿过轻质墙所透视出的隔壁房间陈设。 

　　杨骏说得没错，隔壁就是他的卧室，房间很大，还带个宽敞的衣帽间。马丹丹把光束照向天花板，各式仪器出现在屏幕上，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挂在墙上。马丹丹再次转动盒子，对准了自己的脚下。不出所料，脚下的房间里，整整齐齐并排摆放着十来辆自动车，像一排大大小小的胶囊，角落里有一辆老式人工驾驶的吉普车，那车有全景车窗和天窗，还有方向盘和仪表板。 

　　门外响起电话铃声，马丹丹想到小盒子会发出电磁干扰，便迅速关了开关，按下马桶冲水钮，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施施然出了洗手间。 

　　客厅里没人，杨骏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我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谁晓得早上六点多钟，会有小孩儿在草地上玩啊？！好在总算没出大事。为保险起见，以后我不能再去现场了……”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杨骏心神不宁地用手指轻叩玻璃栏杆，一面看着小区花园里的喷泉。 

　　“尾款收到了。下次？看情况吧。多给钱？那也不行。安全第一，我一贯如此，不然你也不会跟我合作了，对吧！” 

　　说完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来，看见马丹丹正在摆筷子。她欢快地招呼道：“开吃啰！” 

　　“稍等，我去拿瓶酒。” 

　　没一会儿，杨骏右手提了一只不大的陶罐，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马丹丹看着自己从厨房拿出来的玻璃杯，问道：“这个酒，是不是该用土陶碗喝啊？” 

　　“玻璃杯也勉强可以。”杨骏把陶罐放到餐桌上，去掉泥封，抱起罐子，把深琥珀色的酒倒进玻璃杯里。 

　　马丹丹举起酒杯，直视杨骏的双眼，说：“虽然俺的小命不值钱，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大英雄你舍生忘死，救了我一命。我先干为敬！” 

　　马丹丹一仰头，一口喝了个底朝天，放下杯子诧异地说：“这是什么酒？酸酸甜甜的，很好喝嘛……” 

　　 “我十几年前亲手酿的，酒不值钱，保存起来却很是麻烦。你喜欢就好。”他给她的杯子斟满，颇有深意地说，“在我眼里，生命没有贵贱之分，每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和珍惜。” 

　　马丹丹没有接话，自嘲地轻笑一声，再次喝光了杯中酒。 

　　那酒入口绵软，却瞬间染红了她的脸颊，她再次举起了酒杯，说道：“第一天上班，就再次丢了工作，不过能拿一大笔遣散金和赔偿金，也不算坏。” 

　　听闻此言，杨骏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几杯酒下肚，马丹丹成了话痨，“我和工作一直八字不合！找的第一份工作是银行柜台出纳。银行，那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夕阳产业！现在都手机支付、手机存钱转账了，谁还去银行啊？实习期还没满呢，服务点关门，我就自动失业了。” 

　　深呼吸了一下，她自嘲地笑道：“过了几个月，才找到个化工厂的工作。谁会想到，他们专门生产违禁食品添加剂……我看你冰箱塞满了各种方便食品，估摸着少说有一半都用了他们的产品，味道好吃啊，还便宜。公司的工资福利都是最好的，要不是写举报信给发现了，我还能多干两年。” 

　　马丹丹看着酒杯里琥珀色的酒，红着眼圈说：“被他们开除之后，好容易当上个服务员，结果上班第一天，餐馆又是让车撞，又是失火，我还差点儿被砸死。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呢？！” 

　　看她郁闷的样子，杨骏安慰说：“你再倒霉也比我好点。我吃个早饭，就吃进了ICU。” 

　　马丹丹翻个白眼，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是自找的，谁让你碰瓷儿来着！” 

　　杨骏闻言，猛地一惊，追问：“碰瓷？谁碰瓷？！” 

　　马丹丹白他一眼，说：“你别激动！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没打算去告发你。”她叹了口气，“哎，咱俩是一对标准的倒霉蛋儿。以后还有更多的人会倒霉的，倒大霉！我化工厂的同事跟我说，最近厂里接了个大单子，搞得他们没日没夜地加班。那批有毒食品添加剂准备明天晚上偷运出厂。” 

　　说到这里，马丹丹一双大眼睛在杨骏身上来回逡巡，看得他后背直发凉，她咬着酒杯边儿，口齿不清地问：“你碰瓷儿麻烦不？” 

　　5、雨 夜 

　　深夜，送走马丹丹，杨骏瞪眼看了半天她留在饭桌上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地名和时间。半晌，他才抓起纸条，一瘸一拐地爬楼梯进了工作间。 

　　手头的资源少得可怜，尤其是在上次碰瓷以后，大培公司更新了车载系统的根密钥，交管局在短短几天内，给所有路侧设备的软件都打上了补丁。杨骏看了一眼电视墙的左上角，两台小型计算机算了三天三夜，连新密钥的门儿都没摸到。当然，这也很正常，按最流行的一百二十八位的密钥算，用最好的小型计算机暴力破解，可能需要算三千多万年，才能找到密钥。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纸条上的地址，电脑迅速在地图上找到了工厂的位置。那是一个偏僻的山沟，周围荒无人烟，在那种地方碰瓷，除了损失无人驾驶的车辆和货物外，完全达不到老曹要求的轰动效益，更不可能让大培公司因为事故赔到破产。 

　　杨骏移动鼠标，在计算机上画出行车线路图，打开仿真软件，输入出发时间，几秒钟后，软件弹出了计算结果。 

　　他在宽大的沙发上盘起双腿，盯着屏幕上的线路图，陷入了沉思。 

　　一天后，九十多辆满载着货物的车，从厂区道路鱼贯驶出。夜间货车租金便宜，又很少堵车，而工厂的产品又不太适合见阳光，所以厂里在运大宗货的时候，总选夕发朝至的货车队。 

　　山区的道路狭窄多弯，天气也很糟，乌云翻滚着压得很低，遮住了原本就暗淡的月光，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影响货车的速度，它们在山路上编队快速行进。随着地势逐渐变得平坦，长龙车队渐渐加快了速度。 

　　一个闷雷劈下来，天像是被捅漏了似的，大雨突然倾泻而下，世界瞬间变成了汪洋。车队的头车和尾车自动打开了远光灯，每辆车都整齐划一地把速度降低了百分之二十。 

　　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车队驶上了黄水大桥的引桥。头车读到引桥路侧电子标志的信号，再一次降低了速度。车顶的激光雷达探测器提高了转速，以保证在恶劣的天气中也能随时发现危险和障碍物。 

　　倾盆大雨中，车队以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驶上了黄水大桥。 

　　这时，头车雷达突然探测到前方有人类活动，按“自动驾驶车辆人类生命第一原则”，头车立即自动发出紧急刹车指令。 

　　两毫秒之内，所有的后车都收到了这条指令。 

　　一连串“咔嗒”“咔嗒”声响起，九十多辆货车的防抱死刹车系统几乎在同时开启，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震耳的尖叫声，车队速度骤降下来。 

　　按自动驾驶车辆的设计标准计算，车队完全可以在撞飞路上行人之前，安全地停下来。然而，设计标准中并未考虑到，在紧急刹车时，车厢里那些没有固定的货物会迅速坍塌歪倒。 

　　强大的惯性拖着车厢撞破桥边的铁栏杆，向波浪翻滚的海面坠去。 

　　而此时，狂风暴雨中，一艘巨大的海轮正要穿行桥下。 

　　几十辆铁皮“胶囊”货车从高空一股脑倾泻而下，砸向行驶中海轮的驾驶室！ 

　　巨大的碰撞声中，火光伴随着爆炸声照亮了整个海面。 

　　失去控制的巨轮，一头撞在了水泥桥墩上…… 

　　6、真 相 

　　听到桥梁结构受损并不严重，水文成分检查结果也正常之后，杨骏松了口气。他只是个碰瓷儿的，可没想当杀人凶手，更没想过要毁灭峡湾的海洋生物。好在那些有毒物质在大雨的冲刷下，被峡湾巨量海水不断稀释，已经销声匿迹无所寻形了。 

　　不过，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海轮驾驶员在这次意外中丧了命。 

　　电视里直播了这位驾驶员的遗体告别仪式，摄像镜头从左晃到右，掠过一张张悲痛的脸。在这些脸后面，却有一张洁白的小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杨骏注意到，她紧锁的眉毛非常浓密，左边嘴角微微扬起。 

　　马丹丹工作餐厅的老板拿着大培公司的巨额赔偿款，跑到夏威夷去放飞自我了。一家法国连锁餐饮企业买下了那块地，在废墟上重建了一个巴洛克风格的高档餐厅。 

　　马丹丹再次来到餐厅，不禁感慨万分：这就是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在刹那间毁于一旦，而在废墟上，却还可以生长出更华美的新物种。 

　　马丹丹走进餐馆，被镶黑色水钻的晚礼服勾勒得婀娜多姿的曼妙身材，吸引了无数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窗边的餐桌旁。 

　　一位身着浅灰色西服的男人站了起来，颇有风度地为她拉开椅子，服侍她坐下。 

　　杨骏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马丹丹，说道：“你今天挺好看啊。” 

　　“谢谢。”马丹丹也毫不害臊地看回去。杨骏穿着西装衬衣，剪了头发，还剃了胡子，居然有几分英俊。 

　　“你穿上西装，就像变了个人。”马丹丹说。 

　　“我就把这话当成夸奖了。想吃什么？”杨骏面带微笑，问道。 

　　“随便。” 

　　“那点一瓶八二年的拉菲，配主菜三文鱼，你看怎么样？” 

　　存了八十年的红葡萄酒！ 

　　“奢侈！”马丹丹估摸着，那瓶酒的价格都够买下她半套公寓的。 

　　“好啊，我正想尝尝比我还老的葡萄酒喝起来是什么味儿……” 

　　红酒上桌了，穿着笔挺白西装的领班亲自打开橡木塞，把酒倒进水晶玻璃瓶里。 

　　手工烘烤的面包、奶油蘑菇汤、芝士烤三文鱼……都放在精致的镶金边白瓷盘子里，端上了桌子。 

　　餐厅里人很少，一个长头发的意大利小伙子在门口拉着小提琴，美妙的音乐如流水般在餐厅里流淌。 

　　马丹丹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嗯，口感很好，有点儿像咳嗽糖浆，黏黏的。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见杨骏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马丹丹知道他绝对不会承认，是他帮忙处理了那批有毒添加剂。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举起水晶杯说：“谢谢你请我吃饭啊。” 

　　杨骏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他双眉紧拧，直视着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马丹丹诧异地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你想办法除掉了有毒食品添加剂，是我心中的无名英雄。” 

　　“你为什么不说，我还帮你除掉了敌人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经过黄水桥下的海轮，本来应该是无人驾驶的，为什么会有船长在驾驶舱里？！”杨骏盯着马丹丹，慢慢说道。 

　　马丹丹满脸委屈地看着他，红了眼圈，她说：“原来你怀疑我……我又不是船运公司的，我怎么知道？” 

　　 杨骏根本不吃她那一套，他冷冰冰地说：“你不用装可怜了，这对我没用。肖雯雯这个名字，你总知道吧？你们不是还经常在网上聊天吗？她跟你说过，继父对她干了什么，你不会也忘了吧？” 

　　马丹丹脸色大变，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那两台小型计算机虽然破解非对称密钥有点儿费劲，但是要破解你的社交账号和密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马丹丹见抵赖无用，脸色一凛，说：“不错，肖雯雯就是我的亲妹妹，父母离婚后，她跟了我妈。她那么小，那么善良，那么与世无争，那个畜生继父居然能下得了手，对她做出无耻之极的事情！我妈发现之后，受不了这个刺激，精神失常，进了精神病院。” 

　　马丹丹面色阴沉，咬牙说道：“那个畜生，趁我妈不在，居然多次性侵我妹妹！我当时就想过去报警，但是妹妹还小，以后还要嫁人的，我得保护她的名誉。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借你的手……” 

　　马丹丹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杨骏，继续说道：“现在你知道实情了，你可以去警察局告发我。但是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着的两只蚂蚱，如果告发我，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受到来自马丹丹的威胁，杨骏皱起了眉头，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能操纵自动汽车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按照你的计划，毁掉那批货呢？” 

　　“那天早上，”马丹丹看着窗外被射灯照耀得像白昼一样的绿色草坪，低声说道：“我看见了那两个在草坪上玩的小孩，也看见主路上冲出来的车特别生硬地改变方向，还有冲上来阻挡的货车……最后你不顾自己安危，冲上来拉了我一把，我就知道，你是个违法碰瓷的高手，但是你并不想杀人，不愿意伤害无辜的生命。于是我琢磨，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说服你。” 

　　杨骏看着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马丹丹，心里有些佩服她的聪明，他开口说：“那你能不能再预测一下，当发现有人借我的手杀人，我会干些什么？” 

　　马丹丹坦然地看着杨骏，说道：“不错，我是借你的手杀了继父，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我说了要你一命换一命么？” 

　　“你？”马丹丹惊异地看着他，有点儿搞不明白这个男人了，“那你为什么要逼我承认？” 

　　“我不喜欢被别人当成傻瓜玩弄于掌股之间。” 

　　马丹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双眼含情地看着杨骏，低声道：“谢谢你放过我。” 

　　杨骏挑起了眉毛：“我说了要放过你么？” 

　　马丹丹瞪着他：“那你到底啥意思？” 

　　杨骏冷冷地说：“你不是刚拿到上次车祸的赔偿款了么？今天就我请客，你付钱吧！” 

　　马丹丹松了口气，对着那瓶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葡萄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7、冰山之下 

　　回到家里，杨骏脱下西装和皮鞋，换上舒适的灰色T恤衫，从冰箱里抓了一罐啤酒，边喝着边下了楼。他打开车库的日光灯，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一排排纸箱整齐码放，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正是化工厂丢失的一部分货。 

　　那个雨夜，大培公司的货车队刚出车祸，在黄水河桥头埋伏已久的杨骏驾着抓斗车，赶在救援车到来之前，收获了大部分散落在外的纸箱。感谢那天的冲刷了一切痕迹的滂沱大雨，让他在黑暗中毫无痕迹地消遁。 

　　他扫视着眼前的纸箱小山，自言自语道：“不晓得跟最大的食品公司碰瓷，是什么感觉？” 

　　马丹丹回到自己出租小屋的家，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电视里一群高颜值的帅哥美女正载歌载舞。沙发上，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抱着一袋薯片，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马丹丹放下小坤包，踢掉高跟鞋，光着脚走到沙发边，也挨着少女坐到了沙发上。马丹丹伸手搂住妹妹的肩，假装没有注意到她身体突然僵硬和躲闪的表情。 

　　在电视机里观众的大笑声中，马丹丹轻声说：“海船的赔偿金作为遗产，已经打到了你的账上。雯雯，以后那个人不会再来骚扰你了。还有，大培公司已经把船上那批货的赔偿款打过来了，我们发财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