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湘玮 图/不来梅的驴
“白狐要落了。”
此时,白狐正婷婷袅袅地悬在西地平线上,欲一点点落下。在曦和看来,像极了一个裹着细胞膜的蛋白质分子要进入小小的细胞一样。它把下缘融入地平线,又似乎是凭借着地平线妙不可言的流动性,将自己整个儿挤进去。白色的凸起终于平滑的那一刻,她的双眼失了焦。
“狐火还没落呢。”狐火正在天穹顶的云间穿梭。是像极了月球的白狐,让她想起家了吧。白狐像月球一样拥有丰富的氦-3,像月球一样布满大小环形山,甚至像在地球上看到的月球一样,在青丘上看到的白狐也是那样皎洁安静。“低头思故乡。”她说。
“啊,想开些,你知道,有个叫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火箭专家说过,‘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如果白狐只能让你悲伤,我可不介意把它毁掉。”
她似乎是被劝住了,就抬起头来,像强迫自己认清现实那样看了一眼狐火。狐火的视直径稍小些,是昏暗的红色——又让她想起了火星。
很快她的视线又回到西地平线上,那儿什么都没有。她喃喃:“六平、七斜、八倚、九倾、十落。”
“什么?”
“初十白狐落。”
“哦,是的,按仙女座星系标准历,这个月的它也确实符合。不过这句话原是古中国人民形容昴星团的呀——可那是恒星团,这规律如果用在白狐上,就……咦?昴星团……”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那是我和他分别的地方。”
少顷幽幽声来,“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能食人呵!”长叹过后,万籁俱静。
狐火的光很暗弱,照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回帝国联合。”
“不用,我都习惯这里了。”她摘下一苗小草。
“自从帝国联合稳定后,你就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帝国联合的新闻都不关注了。成天不是摆弄那些公式定理,就是像之前那样,整日整夜地盯着白狐升起、落下……你都不会厌烦吗?或许你该尝试在人群中生活。”
她一眨眼睛,又换上一脸严肃,“我要查看你的记忆库。”
“……”
“我有这个权限。”她皱眉。
“是的,你当然可以。”
果不其然,她在记忆库中发现了近三十次的帝国联合飞船进入本行星系记录。最近的一次就在刚刚,但只驶入原星云就被拦截了。
“他们绝大多数没有恶意,他们只是……”
“你被他们说动了?”她的表情怪怪的,但内心已清明。
“怎么可能……”
“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还记得到我们青丘之前的那段光景吗?”
“别说了,那是你的伤口,忘了它吧。总不能一直盯着留下的伤疤看。”
她又想起,那笼罩着蓝色星际尘埃的星星和载着他的飞船疾速远去。那一刻,她多想歇斯底里地拍打窗户,多想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可她都没有,只略微换一换表情,操控飞船的手一顿,屏幕上便出现了下一站行星的坐标。
“如果按你这样的方式生活,永生就成了一件可怕的事。”
“永生从来没有被当作一件乐事。”她回过神来,“你这个A.I.,别想这么多,省得烧坏了电阻。”她难得开了个玩笑。
A.I.竟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它进化了。她想,自己也不应该胶柱鼓瑟啊。
“那明天,给我些帝国联合的新闻吧。”把草叶含在嘴里,她说得模糊不清。
“这些都是我筛选出来的。”
她扫一眼屏幕就没了兴致。“什么啊这些?《第一帝国外交部就第三帝国越矩军事行为做出回应》《第二帝国黑洞考察团队遇险干扰源疑为第四帝国》?我要看一些娱乐性强的。”
A.I.只得调换界面,“可是你以前最关注这些了啊!那些娱乐八卦什么的,你从来不看。”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话音一落,她就被一条新闻的标题吸引了,“《第一帝国王储罗希今日与卡洛琳小姐完婚》”她读了出来。
A.I.显示了一张忧伤脸,那是她离开昴星团时被A.I.捕捉到的表情。
她没理会,说:“我有可能参加这场婚礼吗?”声音极轻,好像她已经进入了礼堂,整个人都肃穆了起来。
“当然,”这次A.I没有过多犹豫,“新人类离开时留下了量子通信设备,我可以接收帝都广场的全息影像,也能把你的声音传递过去。我还记得他们当时的话——用在此时也相当合适——‘您永远拥有新世界的最高权限。’”
于是她“参加”了那场婚礼,在距帝都几万光年远的青丘上。帝都广场上,王子与准王妃站在一座塑像前宣誓:
“亲爱的卡洛琳,我,罗希,在曦和面前宣誓:从诗词歌赋到宇宙哲学,我陪你畅谈;从质心黑洞到星系外缘,我陪你游览。不论你变成了何种模样,我都会是你的坚实依靠。你的余生,有我陪你。”
“有我陪你。”
……
那塑像是个女人,手捧着袖珍的仙女座星系——但此刻,婚礼的喜庆却衬得它尤为荒凉。而曦和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欢欣到沉静,到与A.I.显示出的一模一样的忧伤。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分别的时刻,沸腾的海洋吹出的水蒸气带着惊恐和绝望,确确实实扰动了她的心灵。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纵然两人早已知道自己和人类的宿命,但当灾难真正降临时,她的内心还是不能坦然。他从她微小的神色变化中读懂了她的不安。对于他的安慰,那时她却只冷冷地回答,“我不脆弱,不需要你保护”,拙劣地掩饰她的脆弱。那句话啊,今天竟成了记忆的精华,再记起,是如此温暖。
“我愿见证……”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说出一句话。话音刚落,广场上的人群就骚动起来。罗希王子把他的妻护在怀里,一面对耳朵边的小玩意儿说了句什么。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A.I.之前说的那句话——“也能将你的声音传递过去……”
她定了定神,放柔声音说:“孩子们,别这样,我是曦和。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和对婚礼气氛的破坏……”
在人们的认知里,曦和是帝国联合建立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仙女座星系还一片荒凉的时候,是她播下了生命的种子;在第三、第四帝国相继成立后,各种利益冲突曾使星系内大战一触即发,也是她凭一己之力阻止了战火蔓延。但自帝国联合稳固后,曦和就再未发表过一次演说,甚至一次讲话都没有。但今天,她却在这样一个场合讲话了,实在不能不引人怀疑。
待工作人员核实了情况,人们戒备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您能来参加我和卡洛琳的婚礼,我感到十分荣幸。”王子也缓和了表情,对着雕像深鞠一躬。
而就在此时,A.I.切断了影像传输。
“刚刚有些失态了。”她苦笑着说。
“不,不失态。你要是说‘我愿意’都没关系。”A.I.说着反语,这让它听起来是生气了的。她也有预料,这是她亲自设计的A.I.,它的“思维方式”她再清楚不过。
“忘了他吧,”A.I.慢慢说,“生死未卜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幸运。”
……
“你终究是个女人。”A.I.最后说。
“我想回去。”
这夜没有白狐和狐火的照耀,星星们亮了很多。带状的星河从南边拔地而起,又从北边落下。在群星升起的东方,有一块模糊的亮斑。
“回帝国联合?”A.I.显示了一张滑稽的狂喜的脸,表达自己的“情绪”。
“不,回银河系。”她望着那一小块亮斑。
“……你疯了。”A.I.的狂喜脸碎了,半晌它才回答,“就算你拆了我,我也不愿再让你冒险。”
“那我在这里就很好吗?”她反问。
A.I.不是一个只会服从命令的助手。事实上,设计它的初衷就是帮助她更好地决定各种事关文明延续的重大问题。但这次不同,这是她对自己生活的选择,和过去的决定相比,它又显得很渺小。
可是……渺小并不意味着可以草率对待。她是自己的制造者。在进化中,它始终把她的感受看得最重。A.I.一时竟无法生成一句合适的话,于是它选择了沉默。
“银河系是我的故乡。我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在那里。”她继续说。
所有美好的回忆?在A.I.的记忆库里还有她部分的童年片段,绝大多数是后期录入的。它也曾对比过她的和各类文学作品中描述的童年:没有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甚至没有棒棒糖和洋娃娃……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地向大脑中塞各种各样的知识。这样的童年实在称不上是美好的记忆。
但A.I.也没说否认的话,这不是谈话的中心。它说:“可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还有他呢。离开地球之后,是他带给了我最后的快乐。如今我们只是分开了。”
“只是分开了?”
“对,正如你所说,我是个幸运儿。可无论他的意识如何了,构成他的原子并没有湮灭。他可能成了恒星的一部分,或者星云的一部分,甚至已经形成了下一代生命……这还都是最坏的结果。很有可能……他还活着。”她在微笑。
“银河系那么远,就算有了爱因斯坦-罗森桥,你也很可能,会面对危险。”A.I.措辞谨慎。
“如果不去冒险,我要这无尽的生命何用?”她振奋起来了,大声宣布,“生命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决定太重大了。A.I.突然得出一个结论:她的生活核心已经不再是为一个文明呕心沥血,以后的日子,活出自己才是应有的选择。它开始权衡各种利弊。
“好。”A.I.终于说。
她的表情一下亮起来。A.I.记录下这表情——这一张从未在它的记忆库里出现过。但也许,在幼时,在对她来说很美好的童年里,她的脸上也曾有过这样的闪亮。
是回忆成就了一个人。
她很快就开始筹划了。A.I.提供了“开拓号”飞船——带她来这世界的航船——的技术和部分帝国联合在宇航方面的新进展。这些足够她设计一艘更好的飞船了。于是,她和A.I.开始了对“开拓号”的改造。
“我们还是需要氦-3。”A.I.说。
“月球上有。”她脱口而出。
A.I.弹出一张她的脸,这张脸深深地看着她。她却爽朗地笑起来,她是真的太想念
银河系了啊。
最后,焊接舰体的活儿就交给A.I.了,这几天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都能看到舰体上垂下的一缕缕火花,有时她累了,就趴在远处看。尤其是夜里,她总是回忆起一个模糊的场景:他和她坐在石阶上分享一串糖葫芦,遥望着远处绽开的烟花。这似乎是她最久远的记忆了。那可真美好啊。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将A.I.的部分记忆信息备份,连同一封信一起装入一个瓶子里密封,放在了青丘的仙女座星系纪念碑下。A.I.知道这是留给新人类的。
一声巨响中,飞船升空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青丘之上,那被高温灼烧过的草地又充满生机,那被踏过无数次的小路也快要灭迹,那间她住了许久的小屋也结满蛛网……
曦和的信
孩子们:
展信如晤。
最近突然变得爱回忆了。也许回忆是老人爱做的事,对我这样一个不会老的人来说是很奇怪的。所以我似乎是确信,自己老了。
日复一日望着青丘的花木,我常常回忆起刚到这世界的日子。我和A.I.建立起一个小温室培育胚胎,不久青丘就充满了生机——它也就有些名不副实了。在远古中国文化里,青丘被释义为边远的蛮荒之地。初到青丘时,我们文明的状态正配这个名字!你们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优秀,直到一天,你们对我说,发现了更适合居住的星球,而且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移居。
于是大开拓时代来了。
你们邀我离开,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但我拒绝了。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陆陆续续拆除了青丘大部分的机械设备,仅留下我的A.I.和一些必要设施。青丘又成了它最初的荒凉模样。
你们留下的量子通信设备我没有拆除,日后事实证明,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有了它我可以实时掌握帝国联合的所有动态,还利用它纠正了复兴路上的许多错误。
如今帝国联合相当稳固了,我也一步一步退出了你们的生活。我开始经常回忆起来这世界之前的日子。那时我不过是个实验室产品,从未出世的基因改造到青年时的学习培养,每一步都被精心设计以更好地完成传递文明的任务。旧文明无路可逃,只能送出真正有希望的人。对旧文明来说,我只是一个工具。送出任何一个自然人都会造成生存权的不平等,而且那个人也未必就能在严酷的宇宙中存活呢。旧文明不能坐以待毙,而我,恰好能解决这些问题。
我和你们聊这些,也是想让大家明白,曦和不是远古时期孕育光明的羲和神,她只是文明航船上的水手,从大陆这一头奔向大陆那一头。两岸的人们可以赞颂她的勇敢,但绝无必要给予更多的崇敬。新文明如果要感激,就感激旧文明吧。是旧文明造就了新文明的一切。
回忆是令人痛苦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但我又只能咀嚼着它一天天生活。我无法活在人群里,用暂时的快乐塞满大脑。这是一个要度过漫长星际航行岁月的人的必要心理状态。它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我无法克服。
于是我决定离开,寻找我最初的回忆了。在距我们两百九十万光年远的星系——旧文明叫它银河系,还有我的一个同伴。我和他曾一起被制造出来以延续文明。一次意外迫使我们在星团X464986(昴星团)分离。银河系很大,但我相信一定会找到他。孩子们,你们会祝福我吗?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请从这一天起,开放青丘这颗荒凉的星球,把它作为一个课堂,告诉群星间的子孙们,我们来自哪里。
曦 和
【责任编辑:曹凌艳】
小雪说文
本期上刊作品《落满星尘的故事》所涉及的科幻题材并不新鲜:地球毁灭、人类被迫踏上星海征途,寻找栖息地。比较特别的是,小作者张湘玮没有将焦点放在星海航行的途中,也没有写文明复兴的过程,而只是集中描写了文明复兴以后,“卸甲归田”的人类领袖曦和那难以磨灭的对同伴的思念,和对银河系、对地球家园深深的眷恋。故事虽然简单,但胜在小作者用细腻的语言,徐徐地渲染了一种关于“思乡病”的情绪,倒也有些余味。比较可惜的是,如果小作者能够将曦和与同伴一起星际航行、最后又被迫分离的细节再写得更丰富一些,应该会更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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