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尔弗雷德·贝斯特/著
赵海虹/译 张晓雨/图
对于你、我和安迪亚,对于我们这些和“他”怀有同样打算的人来说,以下的话就是警告:
能施舍一杯咖啡钱给我吗,尊敬的先生?我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我饿坏了。
白天,安迪亚是一位统计员,埋头于统计图表、平均数、差量、混杂群体和随机抽样结果之中。晚上,安迪亚则一头扎进梦里,这个逃避现实的大梦由他精心设计,分为两部分。一半是想像自己抱着大摞的《大英百科全书》、最热门的畅销书、大受欢迎的戏剧剧本和历史博彩记录回到了几百年前;另一半则幻想他被送到了千年后的未来——完美的黄金时代。
每隔一周的星期四,安迪亚还有其他的白日梦可做:比如(由于某件侥幸发生的事件)他成了世上惟一的男人,生活在全世界最热情的美女中间,让她们为他生孩子;又比如,他发现了隐身术的奥秘,因而可以得意地抢劫银行,还可以赶在受罚前弥补自己的错误;再比如,他获得神秘的力量,创造出种种奇迹。
说到这一点,你我和安迪亚并无二致。我们与安迪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位统计员。
您能分一杯咖啡钱给我吗,尊敬的小姐?发发慈悲吧,我感激不尽。
星期一,安迪亚冲进头儿的办公室,手里挥舞着一叠报纸。“看这儿,格兰迪先生,”安迪亚唾沫横飞地说,“我发现了一处疑点。绝对可疑……从统计学的感觉上来说。就是那个。”
“噢,见鬼。”格兰迪回答,“你无需做出任何新发现。直到战争结束之前,我们的任务都在这些统计表里。”
“我详细分析了国内事务部的报告。您知道我们的人口在上升吗?”
“在原子弹爆炸之后?不可能。”格兰迪说,“我们损失的人口是出生人口的两倍。”他指了指窗外那块25英尺高的华盛顿纪念碑残骸,“证据在那儿。”
“但是我们的人口上升了3.0915个百分点。”安迪亚出示了数据,“那又怎么说呢,格兰迪先生?”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格兰迪查看片刻后喃喃道,“你最好再查一查。”
“是,先生,”安迪亚急冲出办公室,“我就知道您会感兴趣的,先生。你是一位再好不过的统计学家,先生。”他走了。
“傻瓜。”格兰迪先生说。他重新开始统计自己的呼吸次数,这是他用来自我麻醉的方法。
星期二,安迪亚发现,人口的上升与死亡率和出生率之比并无关联。战争成倍提升了死亡率,减少了出生率;但是人口总数略有增加。安迪亚把自己的发现展示给格兰迪看,格兰迪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以示鼓励。随后安迪亚回了家,回到一个新的幻想中去,在那里,他在一百万年后醒来,知道了那个人口之谜的答案,然后他决定留在白雪覆盖的大山的怀抱,留在山里人安详而平和的世界之中。
周三,安迪亚征用高速计算机和文件档案对华盛顿进行了一次检查。令他沮丧的是,他发现这个前首都的人口下降了0.0029个百分点。这个结果让人烦恼,安迪亚回到家,逃避到他的梦境中去:在那个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黄金时代里,他炮制的大量长篇小说、戏剧和诗集震惊了全世界。所有那些作品都是从萧伯纳、高尔斯华绥和王尔德那里剽窃来的。
您能分一杯咖啡钱给我吗,可敬的先生?我是个需要施舍的伤心人。
星期四,安迪亚又试着检查了一遍,这一次的目标是费城。他发现费城的人口上升了0.0959百分点。非常鼓舞人心的结果。他试着总结小石城的统计。人口上升了1.1329百分点。他测试了圣路易斯市。战争中,隶属这个地区的杰菲逊镇全镇人都死绝了——即使将这项损失计算在内,圣路易斯的人口还是上升了2.0924百分点。
“我的上帝!”安迪亚大喊,兴奋得颤抖起来,“越靠近城市的中心,增长数越大。但是市中心地区在战争里所受的损失恰恰最严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他激动而狂乱地往返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之间,早上七点他去了那家店铺。他已获准24小时使用大型计算机和里面的档案。他按程序进行研究后得到了一个荒谬的发现。他用通用的方式画了一张图表,在美国地图上画出彩色的同心圆来标示人口上升的区域。红色、橙色、黄色、绿色和蓝色的圆圈构成了一张完美的靶形图,围绕着堪萨斯州的芬尼县。
“格兰迪先生,”安迪亚怀着高昂的学术热情叫嚷起来,“芬尼县的情形一定能解释这个问题。”
“你到那里去,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格兰迪说。安迪亚迅速离去。
“傻瓜。”格兰迪嘀咕,开始闭目测量自己的脉搏。
您能分一杯咖啡钱给我吗,亲爱的女士?我是个挨饿的人,我需要营养。
在现在这个年头旅行是要冒风险的。安迪亚坐船出发去查理斯顿(北大西洋沿岸各州已经没有铁路了),轮船在哈提亚斯遭到了恐怖分子的水雷攻击。他在冰冷的海上漂流了十七个小时,从牙齿缝中咕哝着:“哦,上帝耶稣呀!如果我能早生一百年该多好啊!”
显然这种形式的祈祷很有效果。他被一艘海军扫雷舰救了起来,然后用轮船送到了查理斯顿,在那里他正好赶上一次不太严重的辐射。这次辐射是一次袭击事件的恶果,不过万幸的是这次袭击并未损害到铁运路线。他在查尔斯顿接受了烧伤治疗,然后去了玛肯(转院),然后从伯明翰到孟菲斯(鼠疫肆虐之地),到小石城(水污染区),到塔尔萨(原子尘辐射隔离区),到堪萨斯城,抵达堪萨斯州芬尼县一个叫里昂内斯的地方(途中如因战争行为造成乘客死亡,承运方OK汽车公司不负任何责任)。
他到了芬尼县,一个满是岩浆坑、伤疤和辐射带的地方;整片整片的农场被彻底破坏,一条条高速公路从头至尾被炸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像一条条虚线。白天,煤烟的乌云和原子辐射带悬在芬尼县的上空,将它变成一个寂静下午里的匹兹堡。辐射的气味在夜晚释放出来,在闪烁的红色灯塔的照射下,镇子变成一张曝光过度的夜景照片,在死亡光线的鞭打之下显得模糊不清,布满平行相交的阴影线。
在饭店度过一个不安宁的夜晚后,安迪亚去县里检查人们的出生记录。他准备了合适的文书证明,但是县里却没有统计师。又是那种过头的军事极端主义酿成的错误——莱依内斯的政府机关取消了这个职位。
安迪亚有些恼火了,他冲到县医学会的办公室。他的想法是:通过对当地妇科医生进行调查来统计出生人数。那里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位曾经当过实习护士的办公人员。他告诉安迪亚:芬尼县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位医生——八个月前被军队征用了。接生婆也许可以解释出生率之谜,但是没有任何关于助产士的记录。安迪亚只能按顺序去每一顶帆布帐篷里询问是否有女士在从事这个古老的行当。
安迪亚火冒三丈地回到莱依内斯旅馆,在一张薄棉纱纸上写下:“取证受挫。一获情报,立即汇报。”他将信插进一个铝壳里,将它系到自己的专用求生信鸽上,马上让鸽子将消息送往华盛顿,并祈祷它能送达。然后他坐在窗边沉思起来。
他被一幕有趣的景象吸引住了,他站起身来。一部从堪萨斯城开来的OK汽车公司的客车刚刚驶进楼下的街道。客车喘着气停了下来,有点费劲地打开门。车上下来了一位独脚农夫。他被烧伤的脸绑着不久前新换的绷带。显然这是一位富有的、有能力去外地接受治疗的公民。客车又开上了回堪萨斯城的归程,揿响了警告的喇叭声。有趣的一幕就从这里开始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完全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群人。他们从后面的小径中、从碎石堆后蹦了出来;他们从商店里潮涌而出,挤满了街道。他们都兴高采烈,健康,活泼,快乐。他们爬进汽车的时候一边大笑,一边聊天。他们看上去就像徒步旅行者和游人,背着背包、毯子制的旅行袋、盒饭甚至婴儿。两分钟内汽车就被装满了。它蹒跚着冲下了那条路,当它消失的时候,安迪亚听到快乐的歌声嘹亮地响起,在碎石墙后荡起回声。
“我这是见鬼了。”他说。
他有两年时间没有听到过这种自发的歌唱了。他有三年多没有见到无忧无虑的微笑了。他感觉就像一个色盲的人忽然首次看见了全光谱。这很怪诞,也有点可恶。
“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正在打仗吗?”他自问。
稍后又说:“他们看上去太健康了。为什么他们不穿军装?”
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到底是谁?”
那夜,安迪亚经历的幻境令人迷惑。
您能分一杯咖啡钱给我吗,好心的先生?人们疏远我,我饿得快不行了。
第二天清晨安迪亚起得很早,用高得要命的价钱雇了一部车,却发现他连最便宜的燃料都买不起,最后只能骑了一匹跛马。他对马的皮屑极度过敏,因此在开始挨着帐篷调查的时候犯了气喘病。下午回到莱依内斯旅馆时,他灰心丧气,又正好赶上了OK汽车公司的客车离开。
又一次,一群快乐的人出现了,上了汽车。又一次,汽车猛冲下破碎的道路。又一次,响起了快乐的歌声。
“我这是见鬼了。”安迪亚艰难地喘息着说。
他顺路去县测量员的办公室查看大比例的芬尼县地图。他试图要从他这里找到接生婆所在的具体区域的信息,可这位测量员不但耳聋、单眼失明,而且连另一只眼睛的眼镜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他怎么也无法阅读安迪亚的印信。当安迪亚最终带着地图从那里离开的时候,他自言自语:“我想那老白痴本还以为我是个间谍呢。”
之后他喃喃:“间谍?”
而在上床之前:“神圣的缪斯啊!也许那就是对他们的解释。”
那个晚上,他是林肯的秘密间谍,参加了李将军的每一次运动,智胜了杰克森、蒋斯顿和鲍礼嘉,愚弄了约翰·威尔克斯·布斯,然后当选为1868年的美国总统。
第二天,OK公司的汽车又送来了一拨兴高采烈的人。
第三天也如此。
第四天也如此。
“五天内有四百个游客。”安迪亚估算了一下,“这一带乡间的间谍活动猖獗。”
他开始在街头闲逛,尝试调查这些快乐的旅行者。那很困难。他们在汽车到来前躲得非常隐秘。莱依内斯的当地人对他们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这年头除了痛苦地苟延残喘之外,人们别无兴趣。这正是那些歌声令人厌恶的原因。
在七天隐匿而警惕的调查和人数统计之后,安迪亚突然有了重大的发现。“合计数字,”他说,“每天八十个人离开莱依内斯。一年二万九千二百人。也许这就是人口增加的原因。”他花了55美金给格兰迪发电报,其实并没有指望对方能收到,电报是这样写的:“找到了!我发现它了。”
您能施舍我一杯咖啡钱吗,尊敬的夫人?我不是流浪汉,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儿。
第二天,安迪亚的机会来了。OK汽车公司的客车一如往常,老牛破车般艰难地开了进来。另一群类似的人登上了汽车,但是这一次人太多了。三个人被拒载。他们一点也不生气。他们退后,在汽车启动的时候精力充沛地挥手,高喊着以后再聚首,然后静静地转回身,开始沿着街道往下走。
安迪亚像子弹一样冲出饭店房间。他跟随着这三个人走下主干道。他们走上第四大道后左转,穿过学校的废墟,穿过废弃的电话大楼,穿过一片瓦砾的图书馆、火车站、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最后抵达了莱依内斯的市郊,然后是空旷的乡村。
在这里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要在闪耀着危险的放射光的路上跟踪间谍异常困难。他并不想找死,所以也不敢躲避在沿路的放射坑里。他在优柔寡断的苦恼中却步,然后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他跟踪的对象从被毁的路上转入了老贝克农场。
“啊哈。”安迪亚叫了一声。
他在路边一只导弹的残壳上坐下,问自己:“啊哈什么?”他答不出来,但是他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答案。他等待着。在天色渐黑之后,他开始慢慢地向农场缓慢地蠕动前进。
正当他在致命的放射光中潜行,脑袋不时地撞上墓碑的时候,他留意到黑夜中有两个身影。他们在贝克农场谷仓后的院子里,做着无比古怪的表演。一个高且瘦,是个男人。他站得像树干一样笔直,如一座灯塔。他间或缓慢、庄重、无比小心地迈出一步,然后用慢动作向另一个身影挥动手臂。第二个人也是男性。他身体矮胖,前前后后忽停忽动地小跑着。
当安迪亚靠近的时候,他听见那高个子男人说:“如如如不不不副副副摸摸摸哈瓦啊啊路路副副。”
那个矮胖子的高音在高个子的低音区域上方噼啪响着:“无地怒可可木地扑地地你可。”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高个子的笑声就像火车头,矮胖子的就像花栗鼠。他们转身。矮胖子飞跑进屋。高个子游走而入。那情形有趣极了。
“哦—呵。”安迪亚说。
而在那一刻有双手拽住了他,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安迪亚的心猛地一缩。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按在他脸上之前,他只来得及挣扎了一下。
您能分杯咖啡钱给一位不幸的人吗,尊贵的先生?我并不是懒汉。您做善事会有好报。
当安迪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刷着白石灰的小屋的沙发上。一位银灰色头发、浓眉大眼的绅士坐在沙发边的一张桌子后面,正忙着在小纸片上打密码。桌子上乱糟糟地摊着一些东西,似乎是复杂的时间表。桌子一边放着一部小收音机。
“听……听着……”安迪亚开始微弱地说。
“就等一分钟,安迪亚先生。”那位绅士愉快地说。他摆弄着收音机。房间中央的一个圆形铜盘上涌现出一束粒子流,随后汇成一个姑娘的形状。她全身一丝不挂,而且长相迷人极了。她急奔到桌边,飞快地拍拍那绅士的头。她大笑,唠叨着:“无地你地提可可你可。”
银灰头发的男人微笑着指指门,说:“到外头去,走吧。”于是,她转过身,赤裸着飞奔穿过那道门。
“这种情形出现的几率是随机的。”那绅士对安迪亚说,“我不明白它的原理。当他们向未来前行的时候,他们就积蓄了动能。”他又开始记密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来管闲事,安迪亚先生?”
“你们是间谍,”安迪亚说,“她刚才在说像鸟语一样听不懂的暗号。”
“不。我得说那是法语。早期法语。十五世纪中期的。”
“十五世纪中期!”安迪亚大喊。
“我就是这么说的。你开始能听到一点那些加快速率的声音了。请你稍等片刻。”
他又一次打开了收音机。又一道光出现了,然后汇聚成一个赤裸的男人。他矮胖,多毛,阴郁。他用让人恼怒的缓慢调子问:“摸摸摸副副副不路路路瓦啊挖挖挖和啊挖挖挖破哦哦。”
银灰色头发的男人指了指门。那矮胖男人以慢动作离开了。
“就我看来,”那银灰头发的男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事实是这样的,当他们回溯时,他们在逆时间流游泳,那会让他们慢下来。当他们前行,他们顺着时间流游泳,那就会让他们加速。当然,任何一种情况下,变速状态都只能持续几分钟的时间。”
“什么?”安迪亚说,“时间旅行?”
“是的。当然。”
“那东西……”安迪亚指指那台无线电,“时间机器?”
“就是那意思。差不离。”
“但它太小了。”
银灰头发的男人笑出声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目的?”
“有趣的是,”那银灰头发的男人说,“人人都推测时间旅行将被用来探索、考古、历史研究和社会研究等等。没有人猜到真正的用处会是……治疗。”
“治疗?你的意思是医学治疗?”
“正是。对那些任何其他疗法都不起作用的、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做心理治疗。我们让他们移民。逃跑。我们建立了很多像这样的时间旅行站点。”
“我不明白。”
“这是移民管理办公室。”
“哦,我的上帝!”安迪亚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正在解释人口增加的原因。对吗?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找到你们的。超高的死亡率和超低的出生率暴露了你们,是吧?”
“是的,安迪亚先生。”
“千千万万个你的人来到这里。他们从哪儿来?”
“从未来,当然。时间旅行直到C/H127才发展起来。那是……哦,也就是2505年——你们的纪年。我们直到C/H189才在你们的时代建立了站点。
“但是那些快速移动的人,你说他们来自过去?”
“哦,是的,但是他们原本也是从未来时代来的,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往回走过头了。”
“过头了?”
银灰头发的男人点点头,“那很有趣,人们常会犯那些错误。当他们读历史的时候他们就会变得非常不现实,脱离实际。我认识一个小伙子……至少要回到伊丽莎白时代才能令他满意,‘莎士比亚,’他说,‘好女王贝丝,西班牙舰队,德拉克,霍金斯和拉尔夫。那是一个充满生机的黄金时代,那是我的时代。’我无法让他们恢复理智,于是我将他送回到历史之中。太糟糕了。”
“然后?”安迪亚问。
“哦,他三星期后就死了。喝了一杯水,患上了伤寒。”
“你没有给他接种吗?我的意思是,当军队向海外派兵的时候总会——”
“我们当然做了。尽可能给他做所有的免疫接种。但是疾病进化且变化了。新种类发展出来,老的种类消失了。那就是造成传染病的根源。显然我们的注射无法预防伊丽莎白时代的伤寒。抱歉……”
那红光又一次出现,又变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轻快地喋喋不休,然后一阵风似的穿过了门。他几乎和探头进来的裸体姑娘撞个正着。那姑娘微笑着,用一种古怪的口音向坐在桌子后的男人问话。
“我是对的,”那银灰色头发的男人说,“那是中世纪法语。自拉伯雷的时代以后人们就不那么说话了。”他对那姑娘说,“请用中古英语。美国口音。”
“我,我很抱歉,杰林先生。我该死的语言学已经乱成一团。这么说有错吗?或者他们该说……”
“嘿!”安迪亚极其痛苦地喊出声来。
“他们就是这么说话的,但是这些年仅仅在私人场合才这么说话。在陌生人面前不这样。”
“哦,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个刚离开的绅士是谁?”
“彼德森。”
“从雅典回来?”
“没错。”
“不喜欢那个时代?”
“不怎么喜欢。似乎逍遥学派的时候还没有抽水马桶。”
“是的。过一阵子你就开始渴望要一个现代化的洗澡间。我在哪里可以弄到些衣服……或者他们在那个世纪不穿衣服吗?”
“不。那是再早一百年时的情形。”
安迪亚在农场里第一次见到的灯塔似的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姑娘身后冒了出来。他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行动速度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瞪着那姑娘;她也注视着他。然后,他们一起喊了一声,开始拥抱,互相亲吻肩膀,用听不懂的语言说笑。
然后,他们离开了。
“那是什么?未来的语言?”安迪亚问,“压缩型的?”
“压缩型?”杰林用惊讶的语调大喊,“你听到的时候难道没有意识到修辞学吗?那是30世纪的修辞,伙计。我们那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说话方式。添字首音、拖音、同格、混淆概念、重音……而且我们生来就精通格律。”
“你不用说得那么了不起,”安迪亚羡慕地说,“如果我努力的话我也可以用格律。”
“在你们这个时代,你会发现这样做很不方便。”
“那又能怎样呢?”
“那会有很大的不同。”杰林说,“因为你会发现生活应当是一切便利的总和。你可能以为抽水马桶和古希腊哲学家相比并不怎么重要。很多人都这么以为,但是事实是,我们已经知道那些哲学了。过那么一阵子你就会厌倦看到那些伟人、听他们发布关于那些你早已经知道的宏论。你开始怀念你曾经想当然的种种便利和熟悉的生活。”
“那,”安迪亚说,“是一种肤浅的态度。”
“你这么想?努力生活在使用蜡烛的过去,没有中央空调,没有冰箱,没有罐头食品和基本药物……或者,试想一下未来,二十二世纪的戒条、十二进制的历法和货币,或者尝试用格律来说话,在每次说话前都要考虑和计划每句话的韵律……还有,如果你忘乎所以地用你自己的语言说话就成了一个可鄙的文盲。”
“你在夸大其辞。”安迪亚说,“我打赌,可以让我快乐生活的年代是存在的。我考虑了很多年了,而且我……”
“嘁!”杰林不屑,“了不起的错觉。说一个。”
“独立战争时期。”
“哈!没有卫生设备。没有药品。费城闹霍乱。纽约有疟疾。没有麻醉术。成百上千的人因为小罪和轻微的犯规行为就被处死。没有你最喜欢的书和音乐。没有任何你熟悉的职业或行当。你不妨再换个时代。”
“维多利亚时代。”
“你的牙齿和眼睛如何?状况良好?它们最好是那样。我们不能把你镶的牙和眼镜同你一道送去。你的道德观如何?糟糕吗?最好是那样,不然你在那个充斥着谋杀的年代会饿死。你对于阶级差别如何看?那年头阶级差别很悬殊。你的信仰是什么?你最好别是一个犹太教或者天主教、摩拉维亚教等任何教派的一员。你的政治观?如果你在今天是一个保守派,同样的观点在一百年前会让你成为一个危险的极端分子。我并不认为你会快乐。”
“我会安全的。”
“除非你有钱;而我们不能把钱和你一起送回过去。只有肉体。不,安迪亚,在那些日子里穷人平均四十岁就死了……榨干了,耗光了。有特权的人才能幸存,而你不会成为特权人士。”
“即使我有出众的知识也不能?”
杰林疲倦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到这一点上。什么出众的知识?你那些关于科学和发明的模糊的回忆?别犯傻了,安迪亚。你享受着你的技术却对其工作原理毫无概念。”
“不见得是模糊的回忆。我可以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比方?”
“哦,比如,收音机。我可以靠发明收音机发财。”
杰林微笑,“你无法发明收音机,除非你首先发明了一百个相关的技术发明。你不得不创立整个工业世界。你必须发明真空整流器,然后建立一家工厂来生产它;发明自差电路、无辐射调频放大接收器和之后的一系列基础产品。你势必要搞出电能。你势必要——但是为什么还要啰嗦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你能在发现汽油燃料之前发明内燃机吗?”
“我的天!”安迪亚呻吟。
“此外还有一件事,”杰林严肃地继续说下去,“我一直在讲的都是技术工具,但是语言也是一种工具,交流工具。你完全没有想过,你学到的所有知识都不能帮你解决几个世纪前的语言障碍。你知道罗马人怎样说拉丁文吗?你了解希腊口音吗?你能学会盖尔语、十七世纪佛兰德斯语、古代的原始德语并且用来交流吗?不。你将成为一个聋哑人!”
“我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安迪亚缓缓说道。
“逃避主义者从不考虑这些,他们只不过是为自己的逃跑寻找一个含糊的借口而已。”
“那么书呢?我可以记下一本伟大的书,然后——”
“然后如何?走得远远的,到真正作者之前的年代去预先发表这本书?你也同样走在了公众的前头。一本书只有到了大众能够理解它的时候才会成为一本伟大的书。在大众准备好为它花钱之前它根本不会给你带来利益。”
“那么向前去未来如何?”安迪亚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还是同样的问题,只是与刚才所说的正好相反。一个中世纪男人可以在20世纪生存下来吗?他能在交通繁忙的大街上活下来?开车?说那个年代的话?用那种语言来思考?适应那些你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理念和相应的行为?不。一个二十五世纪的人能适应三十世纪吗?决不能。”
“好吧。”安迪亚生气地说,“如果过去和未来都不舒服,那些人来来去去地旅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并不是在旅行,”杰林说,“他们是在逃跑。”
“逃离什么?”
“他们自己的时代。”
“为什么?”
“他们不喜欢它。”
“为什么不?”
“你喜欢你的时代吗?神经质的人会喜欢吗?”
“他们往哪里去?”
“除了自己的时代以外的任何时代。他们不停找寻着黄金时代。流浪!时间的尸体。从不满足。永远在寻找,变换,在世纪之间乞讨流浪。呸!你遇到的大部分乞丐都可能是陷在错误的时代里的时间流浪汉。”
“这些人到这里来……他们认为这是一个黄金时代?”
“他们是这么想的。”
“他们一定是疯了。”安迪亚提出异议,“难道他们没有看到这些废墟吗?这些辐射物?这场战争?这些焦虑?这些歇斯底里的情绪?”
“当然了。那正是吸引他们的地方。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来考虑吧:你喜欢殖民时代的美国,对吗?”
“相比较而言,是的。”
“好吧,但如果你告诉乔治·华盛顿先生你为什么喜欢那个时代的理由,很可能你所列举的优点正是他痛恨的东西。”
“这么说可不公平。这个时代是所有历史中最糟糕的时期。华盛顿的时代再差也没法儿和今天比。”
杰林摆摆手,“那是你的看法。每一个时代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相信我,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时代,不管你生活得是好是坏,总有别的时代的什么人认为你生活在一个黄金时代里。”
“我看我是真见鬼了。”安迪亚说。
杰林直直地瞪了他一会儿,伤感地说:“我有一个坏消息,安迪亚。我们不能再让你留在这里了。你会到处乱说话,给我们惹麻烦的,而我们的秘密不能外泄。我们只能把你送走,单程的。”
“不管去哪里我都能往外说。”
“但是除了你自己的时代之外,没有人在乎你说什么。你的话不会有任何意义。你将是一个怪人、疯子、外国人,那就安全了。”
“如果我回来了怎么办?”
“你没有签证是回不来的,而我不会劳神给你发任何签证。你并不是第一个我们被迫送出去的人,如果这能给你一点安慰的话。我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日本佬……”
“那么你要把我送到某一个时代的某个地方去,永久的?”
“没错。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不必如此过意不去,”安迪亚说,“那将是一次了不起的奇遇。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那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没错。它会非常令人惊奇。”
“我可以拒绝吗?”安迪亚问。
杰林摇摇头:“那样我们就只能给你注射药物来制服你,然后还是要把你送出去。而现在你多少还可以选择。”
“我很乐意做这种选择。”
“当然。就该有这种劲头,安迪亚。”
“人人都说我是那种早生了一百年的人。”
“每个人都会那么说的……要么他们就说你是晚生了一百年。”
“也有人这么说。”
“好了,想明白吧。这是一次永久性的移动。你想去哪里……语言修辞化的未来还是诗意的过去?”
安迪亚开始非常缓慢地脱衣服,就像每晚他进入一贯的梦幻世界前的序曲一样。但是现在他的梦想面临实现,而这抉择的时刻却让他心生畏惧。他有一点犹豫,当他踏上房间中央的铜盘时,他举棋不定。在杰林提问之后,他喃喃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一阵白热的光亮之后,他的身体变成银色,从他的这个时代里永远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你我都知道。安迪亚也知道。安迪亚旅行去了我们永远的幻想之乡。他逃往的避难所正是我们的避难所,那是我们梦想的时代;事实上他能想到的任何时代没有一个能和惟一属于他的这个时代真正分离开来。
透过时间的长廊望去,除了当代,似乎所有历史阶段都是迷人的黄金时代。我们渴盼昨天和明天,却从没有意识到我们面临着霍伯森的选择……那就是:无论今天是甜蜜还是苦涩,焦虑或是宁静,都是惟一属于我们的时代。关于时代的梦想是对今天的背叛,而我们都是背叛自己的同谋。
你能分一杯咖啡钱给我吗,尊敬的先生?不,先生,我不是乞丐。我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日本过客,陷在了这个如此悲惨的年头里。尊敬的先生!我流泪乞求您无限的慈悲。你能给我这个穷人捐一张去莱依内斯镇的车票吗?我愿意跪下来求您给我签证。我想回到1945年去。我想回到广岛。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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