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汀
图/曹键音
2083年。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名小学生。
“苏苏同学,请你向大家讲一讲好吗?——将来,你想从事怎样的职业?”
“很多很多,老师。我讲不完。”
“不可太贪心哟,小朋友!因为普通人最好用一生守住一个理想。”
(一)天堂的光线
夜间十一点时,我匆忙喝下最后一口润喉茶,冲进了播音间。之前刚下肚的那杯咖啡又引起了隐隐的反胃。我下狠心地捶胸,压抑着一阵阵上涌的呕吐感,打开了播音器。
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个工作,我不能有任何失误。
抬眼望到窗外如深不可测的黑洞,终究找不到中秋的月亮,心底无限难过。难过的情绪逐渐蔓延,我便开始对着面前冰冷的机器自言自语。
或者,仅是对我来说,近乎自言自语。
小时候我就有这毛病,母亲带着我去看了心理医生,据诊断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后果被说得甚为可怕,似乎我长到一定的年龄不是疯掉就是会自杀,母亲吓得当即就把我交托给了那个医生。当然,我不承认,我只不过是除了自己以外,不太信任别人罢了--常想,这世上也许只有我是原原本本的人类,其他的所谓“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想方设法--为了要把我挤垮。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自杀或疯狂,反倒是那些“正常人”如此做了,在这金色的时代,不知算不算奇迹。
“在铂都的办公楼下,看不到月亮。”我说,“除非你能攀上最高的楼层。”
铂都,即是我工作的这座城市;而我的家却在典苍。
呵,几乎没有人知道,典苍的月色有多美!
有件事你无法想像:铂都和典苍曾经是相当友好的城市——相似的市民、街景与文化,犹如孪生的双子星。
可现在连父辈的人也说不清它们是从何时起划清界限的。
也许是自那第一条基因工程鱼在市郊池塘里第一次甩尾时开始,也许更早,铂都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基因优化试行城市”,全世界人的“梦之都”。这过程中,大概造物者早已点头,否则又是谁拥有特许的权力,将最大的馅饼抛给了它。
在典苍长大的孩子们中间,我表现出了少见的压抑,老师称这为“早熟”。而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有那么一次,一闪念间,我与沉睡在意识里的差异感不期而遇,换句话说,我突然明白了“优化人”意味着什么——起先还以为身边的毫无疑问全是人类同伴,以为我们不会互相伤害。
于是,当我的天才愿望化作了泡沫时,就只能呆望着远方的铂都市——那座有六成以上基因优化人口的城市。
优化人真是一群不可思议的生物,他们美丽非常、身心健康、头脑聪颖、精力旺盛。他们是靓丽市容的主角,是飘散在俗世中的花火。我爱他们,当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典苍市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我渴望向他们走近——更近一些;我恨他们,当我真正在铂都市生活着,在优雅的他们眼下,身形每日缩短一寸——不如尘埃。可是,铂都其实一直没有改变态度,它决不会知晓它在人们心中是变幻莫测的一处梦境,它对年轻的优化人微笑,对老职员残酷。现在市面上有本书叫《请放过我的奶酪》,意外地畅销。
但典苍人自有其虚荣,毕竟铂都市对典苍来说曾是亲密的兄弟。凭这一点就让人安心。实际上,只要肯花足够多的钱,成为铂都市民是件轻松的事。
在上周的校友会上,两个已婚的女同学告诉我,她们嫁给了十分富有的男人,并且为让孩子具备铂都市籍,正打算存下一笔钱来预支昂贵的基因手术费——现在格林公司的规模还在扩大中,如果等到怀孕时再去签合同,恐怕又要涨价。她们问还处在独身状态的我有何计划。我阴沉着脸说,如今已有三个工作,实在自顾不暇,况且也没有替小孩的将来擅自做主的权力和必要,我自己就是生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你把自己藏在蛋壳里,不和别人交流。当然能超然物外啦!”她们羡慕地说。“苏苏,你从来也不自卑吗?”莎莎,其中较可爱的一位好奇地看着我。“那是当然!”我死撑面子。
只不过,连那三个工作,也是勉强得到的。我日夜忙碌,没有半点空闲。说到喜好,到目前为止,就只有拼命地赚更多、更多的钱而已。
当然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那与生俱来的自言自语的能力竟也在其中。三个星期前,我参加了22CN广播总局举办的新人面试,被电台Boss一眼相中。她大赞我的自说自话是“极具魅力的表现力”,很适合夜间档的节目。据说被替代的那位前任播音员是个优化人,嗓音经基因手术后有如天籁,但不知为何收听率一直在下降。Boss说这下全看我的啦。
这夜阑人静的时刻,不知是些什么人在电波的彼端听我说话。我对自己说,那不重要,对吗?我需要的是这份报酬丰厚的工作,如果收听率上升,我的报酬将会翻倍。至于有没有人明白我,是件无意义的事。
节目结束时,播音室的外线电话突突地闪起了红灯。那样艳丽的红光,在我看来有点刺眼。我站起身,走过去,缓缓按下了接听电钮,于是听到一句熟悉的厚重男音。
——下班了么?我在楼下等你。
“不,我自己有车。”
我拒绝道。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挂了电话。
然后,我暗暗地笑了。
从22CN广播大厦的顶楼走下来,大约花费了一个小时。我透过晶莹的楼壁看到了绽放于夜空的节日礼花。于是加快步伐,将停靠在大厅内的脚踏车推出去,一手扶住车把,一手揽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仰脸望向空中。
一瞬间,仿佛四季在眼前迅速流逝。
我听见自己沉吟着:“爸爸……”
恍若回到了六岁那年,我骑在厚实的肩膀上,抱住温暖的脖子,直指着天上大叫。我感到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眶内泛起热流,我在小心地拾掇着点点印象。谁知,对于父亲的记忆之墙在数年前轰然坍塌,而细碎的一块一块已不全在。
四周的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哀伤。
“这就是你的车?”
一个声音令我的身体微微一震。
是他。这么久了,他居然还在。那宝蓝色铂玲车就停在不远处,他站在一束清幽的灯光下,双臂抱在胸前,宛如雕塑。
进展顺利的话,他会坚持送我回家。
可有关父亲的事却顽固地牵绊住我的行动。
临时决定放弃和逃走后,我踩上了脚踏车。但是很快,车后座被一股强力拽住了,我歪歪倒倒,被迫跳下地。转过身,见他正不屑地打量着我的车。
“为什么这样的古董车会突然流行起来,太蠢了不是吗?”他喃喃自语着,抬起头来,用一双独特的碧绿色眼睛凝视我,“跟我走。你母亲把你拜托给我。”
我听到“拜托”二字,乐得笑起来:“你和母亲大可不必担心。看看,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心情也好,决不会有事!”
“你的问题不在这里。”
他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然后生硬地把我塞进了铂玲车。
连续几天都没睡上一个好觉的我,已没有精力与他争执下去。当车缓缓开动,我疲倦地坐在他身旁打盹。不敢睡死,时而抬起眼皮,看到他脸上有隐隐的笑容。
城市灯影弥漫,如泛滥的河床,斑斓的光点光线在我们身上流淌,我们的车正要驶离天堂。
“叔叔……”
我用一种陌生的语气叫他。
“不必这么客气吧?叫我韦。” 他依然是笑着。
我鼓起了勇气:“无论你怎样努力补偿,我还是不原谅你。”
尽管心里明明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人,会是别人成为我怀恨的对象。
父亲的死是一个定局。
他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一闪而过。大约十来分钟后,我听见他说:“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你恨我?”
纱帘在夜风下飞卷,头顶仍有寂寥的月光。我倚在窗台旁,头枕在胳臂上。那台旧式唱机正凭空地放着几首熟悉的童谣。
在这样的空间里,回荡着的是我对过去的记忆。
“是韦送你回来的吗?”
不知何时,母亲已走到我身后,用她久未碰触我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是的。”
我答。
“为什么不让他进家里来坐坐?”
“……”
我不想再说。
很不明白,母亲何以毫不怨恨。
那个叫做“韦”的人夺取了父亲的性命。就算他拥有再大的财富,对我的学业和生活施予了无微不至的帮助,也救赎不了他对我们家犯下的罪。
我仅仅记得母亲在坟前发过的誓:“我要杀了那个男人!”凶狠地,绝望地。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韦与格林公司的关系。
知道以后,母亲的态度很快转变。
我任由着她把我交给韦来照顾,是幻想着这或许全是假象,还幼稚地认为一宗谋杀的策划正在进行。然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爱上了他。
母亲将一杯红茶递到我手上,用臂膀把我的上半身揽入怀中。她的话音平缓而清晰。
她说,恨一个人是令人难过的,希望你放过自己,也以宽容的心原谅他;如果你父亲在世,看到你如此仇恨着会是多么伤心,你定要像个勇士般生活才好。
忘却……谅解……?
母亲啊。
那是做不到的。
我对韦做了件坏事。之后心情格外晴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又赚了一大笔。
《基因世纪》周刊于中秋节后的第三天一路畅销,声名大震。原因是他们刊登了一组在节日当晚“偶然拍摄到”的、以本市首席检察官韦·格林和22CN电台某主播为男女主角的照片。
而那个事前匿名的通报者就是我。
于是我的肖像频频于媒体上出现,我成了新闻人物。在白天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平时很少说话的同事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来,就连那个一贯把我当透明人的“活法典”也不例外。他们试图与我交流,以明了我是否真的神通广大到对他们构成威胁的地步。
此后,每当我徒步阳光下,都会被一圈聚光灯包围着。我第一次发现那并不令人厌恶,有时还停下脚步,对着无表情的镜头送去笑容,又大方又自然,就像我不再是我自己。
周三的清晨,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我顶着雨水骑车到达事务所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半湿。
久旱逢甘霖,必有好事上门。我没来由地想着,用干毛巾擦着贴到脸上的头发。斜对面坐的“活法典”正向这边投来逼人的目光。一大早就没见个好脸色,可惜了她那张漂亮面孔。
低下头来时,发现办公桌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叠资料——莫非就是症结所在?我瞟了她一眼,将资料拿在手中随意翻了翻。
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盗窃案。案件的被告徐峥,31岁,该女士于今年11月3日夜潜入其前夫杜某的私人诊所,盗取现金850万元地球币,次日晚在市中心N99号空中停车场被警方抓获归案。现在这位徐女士的母亲出高价委托我为她辩护。
“她的家人已打过几次电话找你,这两天你倒是挺受欢迎。”
“活法典”酸溜溜地说。
我为了不让人打扰,并没有将移动通讯器带在身边。一个同事小声告诉我,本来是委托“活法典”作辩护律师的,可人家一看到我的工作照,知道我和韦的事(我和韦有什么事),立刻转而投向我这边。
我于是理解了“活法典”的不快。她得益于基因优化手术,生来就记忆力超群,对法律条文倒背如流,加上后天的用功,好胜得不得了。难怪她会不满意我用不正当的手段引人注意。
但我何时是安分的呢?我知道他们的生活稳妥无忧,却偏偏喜好搅和。世界过于循规蹈矩,本就无趣。如果我不以这种方式生活,那还不如下界为鬼。
我放下手中一打纸张,拨通了徐峥家的电话。
下午,小雨稍停,云层间漏下了几缕阳光。铂都市内依旧忙忙碌碌,街道上的人全是行色匆匆。我伸了个懒腰,步行去往看守所。
越靠近市中心,城市就越加透明,至美的人群和建筑物使人误以为置身艺术长廊,到最后,展现在眼前的已然一座“水晶宫”。
那些优化人被设计得颇有个性,或红发碧眼,或金银妖瞳。他们与我擦肩而过,自信满满地笑着,谈论着不俗的事情。被提前预设入细胞的温和性格和进取精神已是他们的本能。他们遵循着家长的安排及政府的倡导,十分懂得利用自身的基因优势,做起事来利落而直接,使其他人丧失作为敌手的信心。
假如家中富有,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或许已成为优化人的一员,在其中谈吐大方,骄傲地迈开步子,不会在铂都感到任何尴尬。遗憾的是,父亲死后,我在精神和物质上一直困乏,而且对今天的生活并无不如意之感。这是真心话。
阳光铺展的面积不觉中扩大开来,路面顷刻间鲜亮澄清。我随心所欲地在街道中央跳着8字舞,一辆接一辆造型优美的网络车敏感地从我身边躲开。就在几年前,这种遥感反应功能终于得以普及,我相信即使现在去追着要它们来撞我,它们也心余力绌了。
上空的景色美妙,三维虚拟歌星扭摆着腰肢,重复着缥缈的歌曲,可歌词我老是听不清。蜘蛛网似的天桥群是一眼望不到头,正中间那幢肃然矗立的金字塔形建筑——格林生物技术公司,微微触动了我的心。
它原本是由一家著名的生物医学研究所投资开办的企业,在基因优化手术尚未进入成熟阶段的时候,这个企业就抢先一步向政府技术部门申请了相关专利。当立法公会刚刚通过允许基因优化试行的决议时,格林公司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最令人眼红的垄断集团,独占了将人类基因从优设置补完的技术。它不仅从世界各地吸引来无数造诣高深的生物学专家,更反过来控制了研究所的一切科研工作。这个瞬间转变的大财主,名副其实的投机者,其发展史早已成为22世纪商界的美谈。
我的视线沿着格林公司不住来回,最终停留在了正上方那台大得吓人的立体广告上。我忍不住笑了。韦的大头像充当了主打被填在广告里,动画的效果是由初生婴儿到现今的成功人士,几行橙色文字闪烁其间——“操控我的人生,造福我的世界”。而离此不远的东南方,最高检察院的旁边,也赫然立着以韦的办公场景为主体的宣传屏,上书:“公正无私,以我为镜”。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打哈哈,笑岔了气。
看守所内沿袭了传统的特征,光线暗淡,空气不畅。我斜睨着方桌一端的徐峥,手抄在裤兜里,脚跟磕在合金防钻地面上,“嗒嗒”作响。
“怎么办?你什么也不肯对我说,要我如何帮你?”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来,但像寄去天国的信件般,对方根本没有回应。
真受不了。我沉思片刻,换了一种说法:“你为了节省开支,而坚持不请律师替你辩护——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你到底是否了解这项罪名有多么严重?铂都法律严谨,如果因此被判死刑,还要钱何用?”
说话的同时,我暗暗观察着徐峥的举动。她只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接着闭上双眼。我以研究的态度盯住她的脸,不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抬起眼皮,目光虽是汇集于我身上,却又好似不在看我。我抓住这个机会,适时地坐回桌边,耐心等待。
“律师,请帮帮我。”
她总算发出声音。
我连忙应道:“我当然会尽力而为,当然。”
“我之所以去偷那混蛋的钱,是因为——”她顿了顿,“为了我那将要出生的孩子。我实在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像我这么愚蠢!”
我惊讶地看着她,心想又一个可怜的女人。
无休无止的泪从她眼中奔涌而出,她开始向我哭诉。在哪个时候哪个地方,她被叫做杜生的男人欺骗,被骗走的除了钱财还有感情。
我施展着职业听觉,自她那冗长的倾吐中,挑选出关键词句。于是又碰到了“格林”这个名字。近年来好些嫌疑犯都与这名字扯上关系,多多少少。
徐峥说在得知自己已经怀孕之后,却发现本来计划用作基因手术费的钱早就所剩不多,全是因为杜生的离弃——她一定要设法拿回理应属于自己的财产,即便是去偷窃。
“何苦那么执著呢?孩子将来自然成长也不坏啊。”
我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说。
“不!我的孩子不能有缺陷,不能输给别人,自然成长——太危险了!我的孩子……应该像韦·格林那样完美出众!律师,您和韦·格林是认识的吧?我都听家里人说过,您别否认。我就欣赏他那样的人!您一定能体会我的心情吧?!”
就像宗教狂热分子一样,这个女人有点失常。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直瞪过来,里面布满血丝。我感到寒心。她原本应该是温顺的,一个十分正常的普通女性,如今却为何要给自己平添精神折磨,为何人们总是不能满足?
(二)格林时代
从看守所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回顾以往,也会有感人肺腑或是千古奇冤的事找上门来,但我一向不轻易将个人好恶融入里面。可这一次,徐峥的故事令人厌烦。
而能够支撑着我积极探索的事物,我想大概还是那些烫手的酬金。
于是,我游历到网上,搜寻着法律资料库中的著名判例,以此启发思维。徐峥盗窃,是铁铮铮的事实,但是基于她和被盗者的特殊关系,或许能将盗窃的性质转换为以不当手法采取强夺的婚后财产纠纷……这样,只要证明其行为触犯的不是刑律,就有机会减轻责罚。问题在于,那个“杜生”是不会松口,轻易放过她的。可惜,这个渠道的可行性并不大。
判例簿又翻过一页。忽然,一宗发生在七十年前的上诉案吸引了我的注意:杀人犯文特莱以具备遗传性的杀人冲动为由,向高级法院提起上诉,要求其撤销对自己的死刑判决。当时的法院曾向国家科协递交了问卷,但因遗传技术尚处于理论设想阶段,并未付诸于实证,从而文特莱的说法遭到否决,其上诉也被驳回。
视觉带动着我的脑神经飞快地运转着。多亏了格林公司的大力推广,如今要证明那所谓“遗传性杀人冲动”简直不成问题——只需做一个小小的测试。人类的遗传基因是何等奇妙,来自祖先的某些行为习惯、心理模式,完全有可能通过遗传的方式留给下一代子孙。
我试着将人口档案调出,输入了徐峥的个人密码。只一会儿,一份庞大的家族谱展现在了我眼前。
仿佛是有意地配合猜测,屏幕上清晰显示着徐峥父亲的简历:
“徐炳文……32岁时因犯有多次扒窃行为,入狱劳教三年。徐峥出生前,法院判其母在格林公司下属医院接受孕前基因改良治疗。”
我稍稍回想了一下,《基因优化试行法》第108条的确有关于基因改良治疗措施的规定。立法公会的观点是,法律应禁止根据基因图谱,人类自行将自己和自己下一代的个性、智力、信仰等各种品质预设为劣质的一切不道德、有害社会公共安全的行为。而对于世代遗传的(尤其是针对囚犯)罪恶基因的排除,则规定得更为严格。基因改良治疗就是在不变动人类固有基因的前提下,去掉遗传中特定恶性征兆的“清洁术”。按照这样的发展趋势,徐峥应该是在出生以前就丧失了日后成为盗窃犯的遗传可能性。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在31岁时仍然沦为盗窃犯,换句话说,为什么她没有想到用其他的途径解决资金的缺乏,而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盗窃?
哎呀,我咕哝了一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能老往牛角尖里钻。要不然再去套她的话,看看是否能得到证实?可这种建议立刻就被否决了。不是别的,我和那个徐峥的沟通上确实存在不少问题。
正当踌躇不前之际,一个念头就闪了过来。
不是还有“格林”,还有“医院”吗?我嘿嘿一笑。
接着便直截了当地进了格林公司下属医院的管理信息区,并输入了“医师查询”。然后我用手指轻叩桌面,欣然坐等结果。格林公司的防御系统固然严密,可也敌不过我出具的“律师执业通行证”。
不出三秒,屏幕上就显示出一张负责基因改良手术的现任医师工作执照,其姓名、简历、联络方式已一应俱全。
有了这些,也就足够。
但是当我漫不经心地去看时,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个名字、那张脸上移开。
程雨。程雨。嘴里反复地念着。
红玻大厅内人来人往,清晨的阳光透过四面墙壁折射进来,所有景物都仿似沐浴在血里。
我的全身也闪动着赤色波浪,精挑细选的米色风衣早已面目全非。背靠着擎天的金属柱,我低头打量着镜面地板上自己的倒影——二十六岁的我,依然没有如当初所期望的那样能够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位小姐,可是苏大律师?”
忽然间那曾令我无法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意外地转过身去。
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的男人就站在对面,浓眉薄唇一如往昔,满不在乎的笑脸,总是拥有把我的灵魂也摄入的魔力。
“你真是苏苏?天哪……”
他半开玩笑地捂着嘴惊叹,我立刻被逗笑了。
程雨,只有你有本事轻易改变我的情绪。如果说优化人的光芒已经使我身心麻木,那么,你给我的感觉绝对是真实的刺痛。
可是,那终归都已过去了。
我向他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去:“我说过双方不会再见,现在却亲自打破誓言,你要怎么罚我吧?”
“除了罪与罚,请再对我说些温柔的话。”他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
在医院内部的茶座间里,我和程雨闲聊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他的父母都是格林公司的直属职员,一开始就拥有一次性基因优化手术的待遇。因此在我们的家乡典苍,程雨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基因优化人的其中之一。少不更事时,我和他是最要好的玩伴。
“还记得么?那个时候我若没有离家出走,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我了。”
程雨说着一些往事,神情愉快。
我只得附和。我怎会忘记?
他的父母在设置基因特性时,是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出色的法官的——当时格林公司的影响已经很大,民间效仿之风盛行。而他断然抛弃,他说不喜欢预先订购的前程,正因为是被强加在身上的既定天分所以才会产生反感,他要在医学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喜欢、甚至崇拜着他的与众不同,捧上心意,却遭到拒绝。
只因为我们是不同类的人。
我品一口茶,连同卑微的记忆一起吞进肚里。抬起头来,微笑地关注着他已讲到了哪里。
“……如今我终于实现了梦想——成为格林公司名下的高级医师——凭借我本身的能力。”他说这话时,表情不无得意。
“我也拿到了律师执业证,只是真正做起事来,往往并不尽如人意。”我和程雨不同,我的生活没有回旋的余地。冲着律师行业的高额回报,我研学起来义无反顾,而说到喜欢倒完全谈不上。
在这竞争空前激烈的时代,“生存”似乎是人生第一要义。
言谈间,我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的金色骄阳,觉得旧伤口正被轻易地抚平。见这一面果然是好的。
“苏苏,说真的,我觉得你的改变很大。”程雨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明亮,“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却也说不上。”
“你的口吻倒像个大叔!”
我笑得暧昧。
“嗯,更迷人了……”
他豁然地低语着。
我准备说“承蒙夸奖”,又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接下来便把谈话转入正题,向他提起了徐峥的案子。并且,我以谨慎的态度对他说:“我的要求也许会给你带来困扰,但还是请务必帮这个忙:我想要察看你的前任医师的医务报告,以证明徐峥的基因改良治疗是否确实是成功的。”
31年前,也就是2072年,那时的格林公司尚且年轻,正处于发展阶段,为取得社会公众以及政府的信任,在宣传工作上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而徐峥的治疗手术在事先并未支付任何报酬,仅是司法部门的强制执行令使然,因此我对它当时的医疗技术持怀疑态度,实在是有理可依。
程雨坐在那里,抚着下巴似在回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对这件事并不陌生。片刻之后,他犹豫地说道:“苏苏,那不行。我们这儿有明文的章程规定。2070年至2080年之间的医务资料已被封锁多时,我没有这个能力拿给你。”
这样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但不会令我满意。我不作声,只盯着他的眼睛。如果连他都不能尽力协助,我此行也真成了浪费时间。
“喂,你打算要我怎样呢?”他在我的注视中,苦笑了一下,侧身靠上椅背,“我对你说实话,那段时期的医疗质量谁也不敢保证——本来公司的技术水平也正在上升、探索中,而政府和富人们又以极高的标准来要求我们。到我接任的时候,这项技术的确保率才趋于稳定。但之前的事,出现失误也实属难免。”
答案终于突显了出来。
“程雨,你是有同情心的。那女人所做的事全为着将来出生的孩子,想想自己的父母,想想。”我的言辞极尽恳切,同时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她真的很可怜!请你答应为这个案子,出庭作证。”
至于事件背后,有关格林公司的其他隐秘,我毫无知道的兴趣。
“那怎么可能!”然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不留一点余地,“你别指望我会去当证人。那和背叛公司没有区别,对吗?你明明了解我的。我好不容易进入格林医院,不会由于任何原因,也不会由于任何人,而放弃现在拥有的东西。请你谅解。”
我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发现自己此次的举动是这般愚蠢。
那么,徐峥的惨淡收场是不是已无可改变了?我在心里问。
也许吧。我不想管了。我似乎听到自己不负责任的回应。这社会早就缺乏正义和激情,每个人只想安稳度日,少惹麻烦——若非如此,基因优化的方式也不会这么流行。人们欢迎的是最保险的活法,我本不该以为程雨会是个例外。
可是,说是这样不赞同,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么?你还不是希望以稳妥的方式,在完美国度里偷生?我竟自嘲起来。
此时的移动通讯器突然在我怀里猛烈地震动,使我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狂躁的心跳。我将它托在手中,打开了终端视频。
徐峥的母亲焦急地通知我,案件资料已经由警署全部移送到检察院。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负责审核的那名检察官是一向“公正无私”的韦·格林。
我平静地对她说,虽然我不愿这种结果发生,但还请在心里准备好放弃吧。
星期六一整天,我哪儿也没去,待在典苍的家中翻阅杂志和吃着零食。就像放假。
上午的广播节目播放了“一周述评”,净讲些基因污染的话题。什么安全检查,什么不经加工不得食用,不太清楚,拔掉电源。
《基因世纪》周刊重又进入了我的视线,韦作为封面人物被一版再版,看上去气色不错,精神依旧。我恨恨地对着杂志封面,用手指头在韦那张正经八百的脸上画了个大叉。
优化人的生命中目标明确,从不出错,不必付出很多就能轻易实现愿望。而我老是做些徒劳的事,抓不住飘忽的命运,追求梦想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折磨。
我想自己或许是嫉妒着优化人的,正如对程雨、对韦是那么介意——
一提到“韦·格林”,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格林生物技术公司。韦作为该公司制造出的第一代样品,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响亮的品牌。他的作用就与摆在对街橱窗内的珠宝类似。你如果认可了他这一款式,便可以对格林公司经营部的工作人员说:“对,请替我照着韦·格林订做。”
而事实又是,韦的经历的确很具有说服力:2071年,10岁的他已考入了著名的卓纳司法大学,2年内迅速拿下了博士学位;14岁那年,就荣任格林公司设在卓纳科研分部的法律顾问,并兼任其产品代言人;2082年,也就是他21岁的时候,向社会公开宣布辞职,从此脱离了“格林”这个创造者,回到铂都市。半年后,他加入了检察院的工作。作为一个身体、智力和个性均被设定为“优”的人,韦深受人们特别是铂都市民的喜爱——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相关同步报道每日每时从不止息,而传记书籍的发行量更是突破千万。即使在我那技术步伐相对落后的家乡典苍,“成为韦·格林那样优秀的人”也是家长们教育孩子时常用的一句话。
正因为捧出了他这样的精彩第一炮,格林公司接下来拥有的客户量才呈现出逐年递增的迅猛态势。完美事物从未像如今这样受到顶礼膜拜,尽管一个手术所需支付的费用已是高到接近天文数字。
此时我的脑子里,莫名想起那晚他所说的话——“是不是只有你恨我?”
何出此言呢。难道他认为,我该为有机会认识他这样的神话般人物,而欢呼雀跃,同时将丧父的仇恨统统在岁月中稀释吗?他不过是纯粹的科技结晶,一旦失败,将沦为世间的笑话,如果成功,则可趁早成仙成佛;他并没有正常的身世——怎能理解我对父亲的依赖?
不行不行,我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再想下去,我会成为一个纯粹的报复者,没必要那样。韦受到尊敬和崇拜,事实已如此,凭我怎样折腾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这回徐峥的案子又落到他手上,估计我以前那些惯用的把戏将全部失效。
恰在这时,电话铃在书桌上响起,清脆悦耳。我抬头看了一眼挂钟,预感到好运的来临,遂笑着起身去接。
正如所料,《基因世纪》周刊终于忍不住和我谈条件了。记得去年我到这个杂志社应聘时,曾强调过我掌握着韦·格林近十年来全部的生活资料,因为我和他很熟。但社里的人居然没有一个相信。眼看半年的试用期就要结束,我不能忍受和父亲一样的命运——被自己所热衷的行业淘汰出局,却让那些基因优化人顶替。于是才想到这个办法。现在杂志社对我和韦的关系显然是深信不疑,并且在电话那边说尽了好话,一个月的薪水已出到了一万元地球币,我这才勉强着答应下来。即是说,从今以后,一切关于韦·格林的专题报道,都由我来负责采写,不受其他任何组织和个人的干涉。
放下电话后,我在心里窃喜不已。马上进行盘算,今后每个月多出的这一万元钱,该怎么挥霍才好呢?正当乐不可支之时,电话铃又响起来。我看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仍然接听。
“是我。”
韦的声音。
“我知道。”
我拍了拍刚刚快笑变形的脸。
“似乎有……高兴的事?”
“嗯。”
“晚上有空吗?”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
“干吗?”
我立刻变作一只警觉的刺猬。
他迟疑了片刻,只说了四个字。
“想见见你。”
街灯燃亮的时候,我准时走进咖啡厅。韦坐在预定的座位上,向我招了招手。
再次见到他,这颗心并不坦然。因为我对他了解得太肤浅,根本比不上他对我的知悉。
他替我点了布丁,自己要了一杯浓浓的咖啡。
“最近你很忙吗?打了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
语气里满是长辈式的关怀,不像对什么有所觉察。
“是的。接了一个案子。有点麻烦。”
我依然言简意赅。他当然找不到我,这些天我正在躲他。
“是徐峥吧?你是她的辩护律师?”
哟,检察院的情报工作果然厉害。我点头承认。
“其实,你不必再为这件事费心……”
岂有此理,居然说出这种话!我顿时升起一股闷气,瞪了他一眼:“检察官大人,虽然我清楚胜算并不大,但也请你不要过于自信。”
没想到他听后轻轻一笑,双眼不忘看着我涨红的脸,令我一时迷惑不解。
“这样吧,今天我们不谈案子的事。”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还在为《基因世纪》杂志社工作?”
这句话使我的心跌了个跟头。原来他早已调查过。
“以后我都会在那儿工作下去。”
我横竖豁出去了。
“我记得你以前就很会写文章——这一次,终于找到真正喜欢的工作了?”
“每月收入是一万元。”
我回避他的问题,面无表情。
“哦,是吗?”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正说着,猛地咳了两下,皱着眉头。
我看到他的目光逐渐暗淡,不久便从我这儿移开。一贯的沉默再次来临。下次有机会,我会考虑请人为你拍几张特写的,所以千万不要有把柄落入我手中。我盯着他,升出一点坏想法。 雪白灯光这时从前方直射到他的脸上,托显出酒醉般的红色。咖啡厅内开始流动着沁人心脾的音乐。而他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了?”我小心地打量着他。
他吐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感冒……”
“别开玩笑了。”我听罢噗嗤一笑,“你的身体可是通过了免疫性质检合格的——轻易地怎会得上这种小病!”
话音刚落,发现他僵着一张臭脸,似乎生气了。这才悟到自己刚才有点口不择言。
是啊,他这类人,自尊心是强得要命的。
我决定不再拿他寻开心,免得对自己不利。于是怀疑地探起身来,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前额,又碰了碰自己的,还真的有点发烫。谁知就在此时,那只手被他猛地夺了过去,并牢牢地握住。我惊呆了。然而很快恢复了清醒,手却被握得更紧,怎么也抽不回,我急得想大叫!
但韦一动不动地看了我半天,直到我停止挣扎。
“听好。你的父亲,不是我杀的。”他盯住我,一字一板地说。
我愕然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
这么长的时间里,有关父亲的话题在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一个默守的禁忌,今天他居然敢这么毫无前兆地提起。
我拼命地摇头,双眼早已被泪濡湿。对父亲的美好记忆,不容损毁,不允许其他人擅自闯入——我真的不愿听下去!
而他完全不理会我的反抗,继续说道:“那时你的父亲是被解雇后自暴自弃,选择死亡来逃避现实。我的车已经有意避开了,但他执意不想再活下去。这些年来,你处处和我作对,一直把我当作假想敌——我是知道的。
“刚来到铂都的时候,我认为自己非常幸运,我拥有一般人所向往的一切,做什么事情都能随心所欲……甚至,能够一出生就站在最高的地方。可是自从认识了你以后,看到你一天天地长大和改变,你总能化险为夷,完成心愿;而我却越来越感到苦闷,学习任何东西也轻而易举,提不起兴趣。那些不实在的优越感丝毫起不了作用。我不知道……像我这样为什么要活下去,这种无休无止、没有痛痒的日子,我过够了。但你的人生对我来说是那样奇妙、诱人,令我如此羡慕!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以前还担心你会走上你父亲那条路,现在看来,你和他完全不同。你努力追求,热爱生活,虽然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来否认这一点。倒是我,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可能与他一样自暴自弃呢……”
说到这里,他松开了我,淡淡地笑。
我忙收回这只离去太久的手,通过触觉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温度,遂惊慌失措地将它藏入怀内。他的话还存留在脑中,推也推不开。
该由谁来羡慕谁,才算合理呢?我们各有各的道理,彼此都是遥不可及的一颗星。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存在,被这个世界容纳,没有疯狂,没有自杀。这似乎形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平衡。可什么是快乐,幸福又在哪里?
我不明白为何韦今天要这样多话。这次他看来满腹心事,又似乎并无异样。也罢,我一向都不善于与他争论,他道出了真实的想法,亦可随他。心境已在无意中变得平和。
于是我回报他一个微笑,就如他的笑一般淡然。
水墨般的夜,用细致笔法勾勒出人类世界的轮廓,令一切浮华转为虚空,变作不真实的道具。在22CN广播大厦的楼前,我不再看得到那辆宝蓝色的“铂玲”。
哐啷,哐啷……
自脚踏车发出的声音,反衬着遥遥路途中的寂静。也许是掉了什么零件,我懒得去寻找。
前方的典苍,有繁华的夜市,可以用便宜价钱买到漂亮的小饰物,还有,还有甜腻的小吃,恐怖的鬼面具;而被远远抛在后方的铂都,那里有漫天霓虹,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硬币,金光闪闪的梦,金光闪闪的人。
当初,父亲在铂都拥有了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欣喜若狂,他就是用脚踏车在暗夜里载着年幼的我,来观赏这座梦幻都市的。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置身于梦幻之中——
哐啷,哐啷……
对,还是这种声音。我所不能忘记的,只有父亲因踩车而左右摇晃的后背,以及这首有节奏的曲子。
哐啷,哐啷……
那时,巨人般高大、威武的父亲,是我惟一的偶像。
我常常记起落泪的情景下,他曾对我说的话。
“苏苏,不要怕。人世间能够想到的东西,我们一定可以将它实现。没有痛苦,就无法理解快乐。”
“苏苏,不要哭。如果你是因为自己的愚笨而难过,那么聪慧的头脑也同样会使你在某一天受到伤害。”
……
我用双脚麻木地踩着踏板,车向前行,如同飘游的幽灵。
我一直不愿正视父亲自杀这个事实,在内心深处,它将永是一片不散的阴霾。
曾那样坚强、自信的父亲,怎么会自我了断呢?起码在他迈向街道的那一霎,是否有顾虑过这个在背后紧紧看齐着他的女儿?为求自己得以逃脱,竟然完全不管我的精神世界是否会因此萎靡——我宁可把所有真相都当作谎言。
然而,感伤也许只能是刹那间的事。大多数时间我刻意地忘却,像一只繁忙的蝴蝶在事务所、电台、杂志社之间翩翩飞舞;时日一长,我发现就算是刻意地记住也办不到了,刻骨铭心的恨与刻骨铭心的爱一样困难。
假如不再强迫自己相信韦是一个“仇敌”的话,那么我的生活中所剩余的,大概多半是幸福。我不是天才,却比天才自由;不是美人,却比美人快乐。这一点似乎早该明了。
现在只是企盼着,身处的这个看似平稳的世界,应快些恢复正常。
(三)原来的样子
2103年12月1日,阳光明媚。早晨起床后我深深地呼吸,打开窗子,让鸟儿飞停在书桌前,让柔和的风抚遍全身。如获新生。
从典苍到铂都,坐的是磁悬浮地铁,背景是不断转换的新派构图。我靠在休闲椅上,放松身体,缓缓移动操纵器浏览着网上新闻,时而看到韦的脸,时而看到格林公司副总裁的身影出现在法院门口和记者的围追堵截中。我没有耐心看以下的文字,于是切换进入娱乐社区,开始多人格斗游戏。
偶尔,也坐一回地铁,与上班族们挤在一起,真是其乐融融。
不经意时,后座上那两位先生的谈话掺杂在人声里传入了我的耳内。
——听说了吗?韦·格林居然把格林公司告了。
韦……?我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他能有今天全靠格林公司的栽培,不仅没有作出报答,反而利用职务之便去揭人家的短!
——不用劳心,他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的心抖了一下。忽的我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打算马上下车直奔检察院。然而车并未到站,外面景物仍然急速倒退,鼎沸的交谈声仍在继续,我立在原地。此时发现周围的人正用惊异的目光投向我这边。我轻轻一笑,心想自己已有很久未这样犯傻了。
“您找韦?”
在检察院的办公大楼内,一个矮个头的书记官负责接待了我。这人用一种辨认的眼神观察我的脸,几分钟后才一拍脑袋,说总算认出来了——你不就是那个前不久盛传和韦闹绯闻的女主播嘛!
我冷冷地看着他,暗示他应适可而止。
“难道您最近没有看新闻?”这家伙说起正题来却心不在焉,“一个星期前,评审会的人因为韦对一宗盗窃案未提起公诉而前来调查,结果韦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证明嫌疑人无罪。可是他竟然,在评审会议上诋毁格林公司,还说什么他自己就能作为人证--我看他是脑子坏掉了。”
“那现在呢?现在他人在哪里?”我忙追问。
“不知道。”
“请告诉我!”我的音量明显放大。
“我真的不知道,小姐。”他耸了耸肩,正欲离开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忘了对您说,韦今早刚被革职了。最近他惹起的恐慌可真不小。”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迟钝。
全是由于韦那晚对我说出了真相。近来这一两周,虽然表面上我每天都照常上下班,照常与人打交道,可是,真实的自己却困在一个四面无光的地方反省。
我想这或许就是我能在高压年代存活下来的原因。我拥有着如此奇怪的特异功能,可以随时把自己隔离开来进行修理,修好后又放回原位,从而只会越来越适应这座被优化的彩光照亮每个角落的城市。
然而现在,我想通了一切,韦却不见了。
书记官提到的那宗盗窃案,指的应该是徐峥的案子。我还清楚地记得,在上个星期,徐峥的母亲请我吃了一顿午餐,并如数将酬金付给了我。她好像说过,尽管并没有最后决定释放她的女儿,不过看到韦为了帮助我而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实在不知拿什么来感谢我才好……韦为了帮助我?不不,她肯定搞错了。韦在帮他自己,帮自己跳出围城。徐峥的案子,只不过是他发现的一个适时供应的跳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并等到了机会。
他背叛道义和世人的信赖,为的就是尝试这种从未感受过的趣味?我又难以理解。或者,他实际上是要摆脱格林公司长期的无形操纵,仅为道出事实真相?
我甩了甩头发,不愿继续猜度下去。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他人都无权评论。而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韦,你究竟藏身何处?
我在铂都市内停留了数天,在这几天里,一刻也没放弃过寻找韦的踪影。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藏一个人简直足矣。
当我潜意识里认为他不应该会躲着我的时候,脸上又满是困惑。
市内的人们正忙于对格林公司的资料进行大量的汇编总结,从中希望得出正确答案。除了是为证实长时间崇拜的偶像的破灭以外,他们更注重的是考察已逐渐控制了生物工程命脉的格林公司的信誉——那才确切关系到他们每一个人。因此,所有的人都变得有点神经质了,没有人像我这般清闲。
可大街小巷、楼与楼之间充斥的那种躁动的气氛,已经让人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预感到这个城市开始不适合做梦了,现在这里的夜晚再也无法安眠。
大约又支持了两三天后,我在隐隐的失望中打算回典苍,先修养好精神。
巨大的睡虫盘旋在头顶,眼看所有人都在急着捍卫那座城市,为达此目的不惜日夜游说以及自我欺瞒,我却只是困得要死。
到达典苍的时候,正是凌晨两点。户外空气干燥,寒流将要来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着走回家,视野变成混沌一片。当一幢外形普通的暗绿色楼房终于出现,我那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随之松弛了下来。
将手指按上核对指纹,门便缓缓地打开。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灯光,母亲应该早已安睡。我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正在这时,外间的灯突然亮了。我吓了一跳,回头见到母亲披了睡衣从卧室出来,一脸关切和憔悴。我心头一紧,感到了自己的不孝。
“苏苏,到我房里来睡吧,我想和你说话。”
母亲招着手叫我过去,脸上的笑容相当勉强。
不知为何,我站着没动。
“唉,你这孩子!”她急躁地叹息着,走到我身边就抓住我的手硬往卧室里拉,一边拉一边低声道,“韦在你的房间里睡着。”
我大吃一惊,询问地看着她。
“他是五天前来的。”
这一晚,母亲说完这句后就不再提到韦。
而我一心想着明早见到他,于是再度失眠了。
韦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着眼睛,聆听我为他播放的童谣。我站在一旁,弯腰去替他换冰袋,又用手试探额头的温度。这次比上次更烫了。我担忧地看着他悠然自在的表情。
他的两道眉舒展着,人平躺在那里,安详、坦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黑且浓密的睫毛时而颤动着。嘴唇的颜色似乎加深了一层。我背光而立,用视线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他的脸,一阵心酸在胸内涌动。我忍住不去触碰他的身体。因为在我眼中,他与父亲的影像已经重合,我不知有多么害怕那时濒临死亡的父亲。可我不该害怕他啊。
他的唇微启,隐隐约约地跟着歌曲哼出一段音符。我就俯在他嘴边专注地听。
“韦,你真的去过医院?”
在他稍作停顿时,我轻声问道。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侧过脸来笑看着我。“医院治不了我,格林公司也不会再管我。”犹如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我已尽力了。”
“可你明知道自己得病,为什么还要去惹格林公司?”我相当气恼地质问他,“你作出这种自毁前途的事,还指望有谁能帮你?”
他没有接过我扔出的炸弹,却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相干的话——
“你从没离我这么近,从没对我这么温柔……”
我愣了一下,站直身体,并后退了一步。尽管那碧色瞳仁正倒映到我的眼眸中去,尽管就在刚才,我还在努力地克制想柔声安慰他的愿望,可我知道感情的壁垒是坚硬如故。自由与快乐本就难得,谁又会甘愿与他分担那份不幸和悲伤。
于是我听到自己说出了一句狠毒的话。
“那么,你为什么来我家?难道你打算死在我这里?”
既然他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如此地不信任我,那我也绝不会收留他。我现在这样对待他,仅仅是作为他在过去几年里不断资助我的回报。
然而韦接下来全然不顾我恶劣的态度,恳求地问道:“苏苏,我可以死在你这里吗?”
这令我一时无言以对。
为了照顾韦,我向工作的单位请了假,没想到立刻被应允了。现在铂都市内人心惶惶,老板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去留,请个假真方便。
电台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放政府及科协的权威人士的公开讲话,我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格林公司的股价随着每一次演讲恢复、上升,又随着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旧事故的揭露而跌入谷底——这样的喜剧总是重复上演。还好,尚能运动,证明一时半刻不至于全面瘫痪。但当那位姿色不错的主持人长时间朗读着含有对韦·格林人身攻击的稿件时,我经常把台跳过去。可是后来有一天,却发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欣赏那种负面报道。他像个孩子般,对自己未经历或未关注过的一切事情都充满了好奇。
包括有一次,韦犹豫着对我说,有生以来最想学的,不是法理或经济,而是怎样骑脚踏车——虽然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得知后狂笑不已,声称自己的车技绝对一流,不过收一个徒弟还得附加学费。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将来必会用钱将我活埋。
韦在我面前不再像一个长辈,住于我家的这段时间里,他拘谨的时候少,而愉快轻松的时候多。为了让他放下病患的包袱,我多次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也格外听话和顺从。于这样短暂的光阴中,于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各自都默默地演好了护士与病人的角色。这之前并无任何协议。
直到有一天清晨,母亲苍白着脸从市集采购回来,一边把一叠传单丢在我的跟前,一边匆匆忙忙地冲入韦所在的房间,还“砰”的关上了房门。
我奇怪地将传单捏在手里查看,然后,整个身体顿时凝固了。
这是由铂都市政府统一分发的行政勒令及有关特别警示。
上面写道:“……事实上,值得高度重视的是,部分基因优化人通过转基因技术渠道而不慎携有了近年来动物界流行甚广的IS病毒,再与普通市民身上的感冒原病毒相结合,便会导致超级IS病毒的生成。超级IS病毒具有新的生物学特征,比正常病毒扩增得更迅速,并侵袭新的细胞类型……目前已初步确认,其中一条传播途径仍为空气传播,具体患病的反应与伤风类似,高烧不退,体温不断升高直至死亡……经核实,由于抗病同质性过高的特殊体质,该病毒暂时仅在格林公司名下的受术基因优化人之间流行。请广大市民(未染者)尽快离散,本市将于三日内戒严。逾期未离者,后果自负……”
一股强烈的不适感袭击了我的全身。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临。
原来上个世纪的前辈们在公布人类基因图谱并掌握转基因技术之后,并未大量应用于现实社会中,是自有其深刻的道理的。
我在求学期间曾读过一些被现代科学界称为“消极派”的科研评论,其中就有关于“释放到环境中的每一种遗传工程生物都对生态系统构成潜在的威胁”的论证。当时只不过是把它当作纯粹的理论来对待,也没有因此展开联想。比如它提到,最先被基因改造的植物——抗杀草剂的小麦及一些粮食作物,虽然可以使农夫省下除草的辛劳与耗费,但杀草剂残留于作物、土壤中,甚至进到水源,引起天择演化等负面的效果;被植入BT基因的抗虫害转基因玉米虽然能够产生杀害虫的物质,但也因此有了毒性,使得啃食撒有其花粉的菜叶的蝴蝶幼虫死亡率提高。可想而知,接受过不成熟基因优化手术的人类又会是何等下场。
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是特殊的种群,我们由于恐惧落后而千方百计地完善自己。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人类的心灵变得越来越浮躁。那些遗传的缺陷不被容忍,那些与命运抗争、勤奋不懈的模范得不到尊重。我们时时盼望着此时尚在深渊的自己,下一步就能立在云端。
其实天堂与地狱的差别又有多大。这世上若无人愿意承担风险、困苦、病痛,那么当它们累积起来,积少成多,最后排山倒海地向我们压过来时,我们是否能承受得住呢?
韦一定是受到超级IS病毒的感染,才会出现那些症状。他自己应该相当清楚这一点。为了在死亡之前,把格林公司的惟利是图和藐视生命呈给法庭判决,他才会做出人们不理解的事情。而我则并不认为所发生的全部都应归责于格林公司。人们不是明知格林的动机,却仍然一心一意地投靠过去了吗?
然后,我又想到传染的问题。与韦朝夕相对了这么多天,我的体内会不会也开始繁衍着新的IS病毒?我仿似清醒地抬手按住心脏所在的位置,那里早已没有片刻安宁,我的额上渗出了冷汗。
母亲呼天喊地的声音正断断续续地从门那边传过来。
——老天!我怎么得罪过你?!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这种病会传染的!!为什么要缠住我们家不放?!先是……先是我的丈夫,这世界上我惟一爱恋的男人,然后……然后,是我的女儿,我那可爱的女儿!你到底还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你走!快点走吧!!
这一次,我彻底明白了母亲。她爱我胜过一切,为了我,可以放弃又拿起全部的憎恨。对于她的衷心守护,我担心这一生将无以为报。
眼前的门被猛地拉开,我看见母亲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韦从房内走出来。
接近正午的阳光从窗处倾泻到地面,仿佛倒插的神剑,稳固而坚定。窗帘直直地垂散着,纹丝不动。它们以为我需要的永不会是柔情。
韦立在房门口,目光直直地向我投来,而我却用冷淡将这股灼热完全打乱,他如同在我的逼迫下收回了视线。
这一刻的宁静,出神入化,我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我不是别人,无用的爱会毁灭我的人生,保持头脑的冷静应是我的专长。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母亲的哭声重又浮动在空气里,我背转身去,坐回到沙发上。时间开始一秒一秒地艰难行进。
“再见,苏苏。”
他的道别没有半点不舍的情绪。关门声和远离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不知不觉中,我感到脸上已是一片冰凉,用手一抹,全都是泪。
离戒严令的实施还有两天。
半夜里,我挑灯写下一封绝笔信留给熟睡的母亲,只身乘上了最后一班由典苍开往铂都的地铁。与往常不同,车厢内空空如也,除了凭空开放的暖气,就惟有一个不太正常的自己。路程显得过于漫长,我调侃地想着,即使是亲赴黄泉,也不至于这般慢吞吞吧。
在铂都的车站,下车后我发现许多基因优化人被警卫拦在站外。身份鉴定装置BB作响,试图逃离的优化人遭到逮捕。在那中间,我认出了程雨的脸。
“你们不能这样!我还未被感染,为什么不让我走?!……对,我身上也没有那该死的感冒原病毒……喂,请放开你的手!!”
正在高呼着并忙于与警卫们纠缠的程雨,一扭头便看到了提着行李箱的我。他惊讶地把视线固定在我身上。
或许这一刻我不该见到他。那蓬散的头发,被扯乱的衣衫,已经扭曲变形的面部,使我不愿承认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程雨。然而,就在正欲走过去的时候,他叫了我的名字。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苏苏。”
他依然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我。我摇了摇头。
“你是……来找人?”
他猜测着,一脸的疑惑。
“是。”
我疲惫地应道。
“不要胡说了,你在铂都哪还有亲人!”但他不愿意相信,突然用手大力握住我的肩,“你跟我一起走吧!反正他们不会让我离开了,我现在什么也失去——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挣脱他的手:“你才不要胡言乱语。”
“这是真的呀,苏苏。我一直深深地想念着你,要不是为证明自己的能力,我绝不会在那时割舍下你。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
他那眼光固执地定在我无色的脸上,仿佛要把我作为最终必须征服的对象。
“程雨,你为了从优化的阴影中获取自由,才选择成为一名医师。可是,你却又因此失掉了更多的自由,为什么你从不反省?”我将他一腔的热情推在一旁,说起话来也学会了不留余地,“很不幸,我对你的情分早就消失无踪。”
没想到话音落下时,他竟抽泣起来,整个人软软地靠到我身上,令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潮湿。我像一根他所依赖的柱子般挺立在那里,无奈怀旧的心已死去。几分钟后,我把他的身体扶正,转身离去。
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这本是组成人生的不可或缺的材料。就算你彻底地将自己改造,也还是摆脱不掉它们所带来的困扰。长久的安逸又怎能幸福。普通人也好,优化人也罢,在真切地感受面前,谁也逃不了。谁也逃不了。
现存的物种之所以能活存下来,主要是由于“基因的多元性”。当人类因基因优化手术而变得同质性增大,一旦像超级IS病毒这样无可抵御的疾病传播开时,优化人种的灭绝便成了一种必然。这就仿佛是人类自导自演的悲剧。 当我在事务所落脚休息的时候,发现所内仅剩“活法典”一人。环境骤变,我们彼此本又存有敌意,于是僵持着。
“知道么,我不悲伤,只是有点累了。”
突然,她的声音破解了禁锢。
我望向她,那张有着释然神情的脸,曾是多么严肃而神气。
“我本来以为,能够在铂都出生、成长,必定是比其他人有运气的。”
她又说。
我回了一句:“嗯,但世事难料,谁会想得到……”
“不对!不对……”她摆了摆手,打断我的说话,“还有你应该想到的事……这几天我去了很多地方,调查格林公司的背景,我另有发现。”
我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怎么‘基因优化’偏偏选择了铂都市呢?全世界有那么多经济、技术发达的城市,却要挑选当初还是那么落后的铂都!”她的语调渐渐变得激愤,“A国虽然财力雄厚,但是在技术应用上格外谨慎,它就是格林的幕后指使。A国不在自己国内而在铂都建立格林公司,居然得到了这里市民们的普遍欢迎——铂都……其实只不过是一块基因优化的安全试验地而已!它之所以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那是因为长久以来还未出现任何灾祸,优化的成果使它瞬间发达璀璨,招来羡慕;而灾祸一旦发生,它便遭到抛弃!”
“你说的……难道是真的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竟是井底之蛙。
她冷笑一声:“真不真已不紧要。我反正都会被困在这里了,然后死去。”
心此时“咯噔”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优化人,铂都,我自小就在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憧憬对象,如今接连地如水泡般破碎了。无论什么梦都破灭了。
这就是造物者的全部安排么?我来不及愤怒,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双手盖在她的手上,微微颤抖:“你怎么会死?你各方面也比我优秀,又有正义感……你怎么能说死?”
“活法典”埋下脸去,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但最后,她握紧了我的手。
驻足于铂都的街头,我又遇见了徐峥的母亲。她手里拎满了刚买的日用品,说是正打算全家搬迁。我问她,徐峥的孩子是否已出生,她便露出满足的笑容。
“所以我当初就一直反对嘛!为什么非得把孩子设计成韦·格林那样子!瞧现在,得上流行病,那才真是祸害不浅哩!”
她说得似乎自己很有先见之明。我涩涩地笑着。
黄昏的时候,我独自漫步在天桥上,看着斜阳西沉。那是终了,是死亡,是一个内含数不清悲愤的苍凉的眼神。格林公司的旧址被一张巨大的隔离网狠狠罩住,残光由于楼层的遮挡并不均匀地涂抹在它的身上,宛如一块新立的墓碑。本该充斥着义愤民众的街道鸦雀无声,往昔的繁盛不过是浮光掠影,一场梦幻。我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否真的被归为彻头彻尾的假相。然而铂都是真实的,典苍是真实的,格林公司也是真实的。我觉得头痛。
虽然与整个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类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生物;虽然世界新闻每天每时都在提醒着人们,“当前”、“我”、“同事”这类概念是多么渺小和短浅;虽然一个人生存的意义也许至多不过是他人日后的话题……但是,我们不被“物化”,同样渴望得到情感,得到人生的乐趣,哪怕抬起头互望一眼就变作石像。时至今日我们只能默默祷告,但愿这必将面对的苦难不是象征结束,而是下一轮回,美丽人生的开端。
我仰起脸来,向半空中观望,那里的景色无限美妙,身材绝好的三维虚拟歌星仍在唱着同一首歌。
“请离开那方圣土,
离开空想。
为了找到不虚幻的未来,
再一次
被清爽的泉水洗礼。
紧抱着梦想的人,
季节里盛开的花,
在黑色森林里,
悄悄地吟唱。
为了询问生命的方向,
即使流泪了,
也不能放弃,
纵然是
充满那初始的迷惑
……”
绵绵的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我从音乐中苏醒,四顾无人,却见天色已渐暗。
忽然一个优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我仔细地辨认,然后喜出望外。
移动着轻盈的步子,向他靠近。他趴在桥栏上,双眼内泛着幽幽的碧绿波光,令我心动、陶醉。于茫茫人海中,我庆幸着已寻到这个忧郁王子。为了与他共处,我愿意患病或是死去。这是交换的条件。
于是,在最后一抹光线也隐没之前,我从背后拥抱了韦,还耳语着动听的情话。
——哪儿也别去了。你可以死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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