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蜀;图/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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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承认,在这个彤云密布、天气预报要下雪的冬日,我的脚步却比平常轻快。就连刚才打电话来的陈辰,抱怨着他最近接手的客户是多么多么难搞,没说两句,却话锋一转,“你今天心情格外好是吗?我听见你的鼻息都在唱着歌。”
他说得没错。
“甜心”店的阿丽给我送来了一小包可可粉样品,这味道像极了小时候我妈给我冲的热可可。我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
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还需要再接待一位客户——今天我的最后一位客户。
我按了一下手环上的按钮,“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五分”,手环上传来了米老鼠尖着嗓子的报时声。
来人已经迟到五分钟了。我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门外。曾经有客户告诉我,这个入口太不起眼,如果是第一次来,很容易错过。
跨出滑动的玻璃门,室外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冷,但并不是刺骨的冷,而是一种绵软安逸的冷,就好像下雪天躲在暖气开得足足的屋子里,一面吃着冰激凌、一面贴着窗玻璃听窗外大片大片雪花簌簌飘落时的那种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数以亿计的气体分子从我的鼻间涌入,在鼻腔内稍做停留,然后那些带着味道的分子被鼻黏膜拦截下来,顺着上颚滑到了舌尖。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甜味,这甜味不是来自任何人工甜味剂,而是淀粉糊化后所散发出来的、带着麦芽香的特有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不久前,大丸百货让我给他们开发一款气味,希望能让商场里的客人想起过年时一家人聚餐时的温暖。
“你不会就给我们一罐浓缩的韭菜饺子气味吧。”大丸百货的董事长,已经六十七岁的木村先生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老实话,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气味的确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但是,中国太大了。过年时,只有北方人才爱吃饺子,而即便是在北方,也有不少人不喜欢吃韭菜馅儿饺子。比如,我哥秦明就很讨厌韭菜味,因此我们家过年时,最少要包上两种馅的饺子。
最终,我给大丸百货开发的香氛叫作“豆雾”。这是一款混合香氛,里面有大枣的甜香,红豆和绿豆的豆香,蒸糯米时的米香,再点缀一点儿坚果的油香,最后用竹叶轻微的苦味平衡一下,以免整体显得太过甜腻。
“好像,熬八宝粥时家里的味道。”木村先生闭着眼睛评论道。
空气里的麦香愈发浓稠起来。我不禁好奇,附近的邻居在做什么呢?
“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米老鼠报时的声音再次传来。伴随着报时声传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急促,一个声音迟缓。似乎一个人着急着要来,另外一个人却磨磨蹭蹭地老大不情愿。
“秦老师,对……对不起。”一个中年男人喘着气,隔着老远就冲我喊道。
“啊,没关系,”我朝他笑了笑,“小心脚下,这里有一道台阶。”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而他身边的人“哼”了一声。这一声“哼”里,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嘲讽。
“抱歉,我们迟到了。城里下雪,公交车晚点。”中年男人不住地道着歉。
我保持着笑容,却对他的解释抱着怀疑。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坐公交车的人所带有的市井气息,而他身旁的那人,呼吸里满是薄荷味,似乎在嚼着口香糖。
“这是我儿子,周驰,陈辰医生向我们介绍了您。”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刚才陈辰电话里跟我抱怨的客户了。
年轻人的衣服发出了微弱的摩擦声,他似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请进!”我转过身,按动玻璃门旁的密码键盘,玻璃门向两旁滑开来。
“3、3、6、8、9……”年轻人低声说罢,“啪”的一声,吹爆了一个口香糖泡泡,“什么年代了,还用键盘密码!老!掉!牙!”
一声闷响过后,年轻人朝旁边跳开。估计是被他爸捶了一下。
“指纹识别也不那么保险,到处都可以弄到你的指纹,你的手机屏幕上,你拿过的玻璃杯上,甚至你比剪刀手的照片上。”
“虹膜呢?虹膜的纹路不可能弄得到处都是,也没人对着你的眼底拍特写。”又是“啪”的一声口香糖泡泡爆裂声。这一声比刚才响亮,想来年轻人对自己的回答有几分得意。
“你看,我是盲人,生来就没有眼球,”我摘下了自己的眼镜,“这一对,不过是工厂生产出来,装在眼窝里的义眼,好让我看起来正常一点儿。”
年轻人一定是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而他父亲立刻出声制止了他。
“至于你刚才看到的密码,你大可以出门再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年轻人转头出了门。玻璃门合上,密码键盘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怎么回事?”年轻人的声音透过玻璃门传了进来,“我明明看见……”
“有时候,我们太过依赖一种感官,”我穿过玻璃门,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按在了密码键盘上,“摸一摸。”
“有很多突起,是盲文!而且还在不断变……哦,我明白了!”
玻璃门再次打开,年轻人跟在我的身后吹了一声口哨,“酷!”
“陈辰医生说,您也许有法子……”
“哈!哈!哈!”年轻人仰天大笑了三声,“让我算算,吃药、关禁闭、电击,哦,我忘了,这些你都试过了。”
中年人的双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握得关节都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总翻白眼,眼珠子会陷进脑子里的。”
“哈!”年轻人骤然贴到了我的脸前,“啪”的一声,口香糖吹出的泡泡破裂,薄荷味的口香糖皮沾到了我的鼻尖,“你能看见?”
“翻白眼是有声音的,”我摸了摸鼻尖,把口香糖皮搓了下来,“眼球的活动由六条眼外肌支配,分别由第三、第四和第六颅神经指挥。比如你刚刚,就又翻了一下。”
“翻白眼的声音哈?!”年轻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点儿像你现在撇嘴时,腮帮子肌肉发出的声音。”
2
“你这里算是个什么地方?心理诊所吗?”周驰似乎是抬头四处看了看,“可要是心理诊所,这里又太白、太空旷,没有绿植,没有台灯,连个舒服的沙发也没有……”
“我这里是气味工作室,也有人把这叫作气味疗愈站。”
“气味疗愈?”周驰一阵狂笑,随即一扭身子,一股臭气“噗”的一声从他身下钻了出来。随后便是一只大手挥舞的风声。显然是他老爸的一记耳光落了空。
“这我也会,”周驰一面跳开,一面狂笑,“气味疗愈!”
“你这不能算疗愈,应该算攻击,跟臭鼬差不多。”
周驰老爸喘着粗气,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我今儿就废了你个臭小子!”
话音未落,工作室的语音响了起来,“探测到异常气味,成分分析中。”
周驰老爸随即一愣。
“你貌似有轻度的乳糖不耐受,是不是吃了乳制品会不舒服?”
“酷啊!”周驰笑了起来。
“好了,闹够了,现在我们进入工作室吧。”
“怎么,这里还不是你的那啥,气味工作室吗?”
“这里只是门厅,还需要经过一道气浴。”我指了指周驰身旁的墙角,“把你的口香糖吐掉,薄荷味会影响人的嗅觉和味觉。还有你的鼻环,和舌环,也都要摘下来。”
周驰的“你怎么知……”还没出口,我便打断了他,“你呼吸时候的金属声,我忍很久了。”
周驰在墙角转了一圈,走到了我的面前,“好了。”
“两个鼻环,还有一个没摘。”
“嘿,”他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记得听过有个什么神经手术,能让盲人也恢复视力?”
“大脑皮层电极植入。”
“对对对,就是那个脑电极,发明人挺有名的,叫……”
“秦致远。”
“嘿,你知道啊,我还当你……”
“他是我父亲。”
“那你?”
“我选择了现在的状态,能看见,反而给我带来了不必要的负担。”
“负担?”
不远处,周驰的父亲倒吸了一口凉气,“秦致远?就是那个十年前,被自己亲生儿子指控谋杀的那个脑神经外科医生,秦致远?”周驰父亲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是的。”
“酷!”周驰仅剩的一个鼻环发出了微弱的哨声,“你居然指控你老爸谋杀?”
“不,不是我。”
屋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我能听到远处空调冷凝器的滴水声。
“是我哥提出的指控。”
“谋杀!”周驰吹了一声口哨,“酷!”说着,他把另一个鼻环扔到了墙边的桌子上。
“经过气浴室的时候,声音会有点大,你最好把耳朵捂上。”
我们三人脱掉鞋袜,同时站在气浴室里有些拥挤。周驰和他的父亲分别挤站在我的两侧。我这时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我刚才觉得他父亲身上的气味不像是坐公交车来的。因为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混合了玫瑰、依兰、鸢尾和薄荷的香味,这香味分明来自著名的香奈儿五号女士香水。
三声警示音过后,高速气流从我们脚下的格栅喷出,再由头顶的抽风机吸走。气流不能带走我们的体味,却能带走除了体味之外的其他外来气味。
“哇,爽!”周驰跨出气浴室时,不住地摇着头,“酷!”说着,他似乎是揉了揉肚子,“我好想……”话音未落,他老爸已经一脚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我要是再不制止,这父子俩估计马上就拳脚相向了。
“周先生,您请坐到那边的角落里,周驰,你坐在这里。”我示意两人分别坐在工作室的两端。“这是脑电波接收机,”我把两个拇指大小的仪器递给了他们,“塞进耳朵里就好。”
“这就是你的气味工作室?”预先录制的注意事项宣讲刚讲了几句,周驰便打断了宣讲,顺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
“是的。这里有八个出风口,能够实现每分钟三百立方米的换气量。咱们这个小屋子,十秒钟就可以把空气换一遍。但其实,闻到某个气味,只需要零点几秒的时间就够了。”
“你说你这个气味工作室,它能有什么用呢?除了也许配点儿香水什么的。”
“您二位都坐稳了吗?”
周驰和他父亲也许是出于习惯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们意识到我看不见他们的点头,这才回应道,“坐好了”“好了”。
紧接着,我听见不远处的周驰发出了一声惊叹。我知道,这是因为灯灭了,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唯心主义认为,我们周围的世界是由我们的感官构建出来的。按照这样的说法,这个主观世界的维度大概是这样的,视觉算一维,听觉算一维,嗅觉算一维,味觉算一维,触觉算一维。而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盲人,所以我的世界比你们的世界要少一维。于是我想,如果我们把这个主观世界的维度拆分出来,一维一维地去分开体验,会是什么样的呢?放映的不是四维、五维电影,而是一维或是二维的电影,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周驰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地板,不是地板,这是……沙滩?”
“地板还是沙滩,这些都不过是我们人为给它的命名罢了。”
“变……又变了,现在摸起来,比较像……床单?”
“这是一块触觉地板,就好像你的电视,它也有很多频道。你可以选择让你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频道。”
周驰的父亲很快选择了真皮沙发。而周驰还在不断地变换选项,“石子路,啊不,土耳其长绒地毯,草地,雪地……”在他父亲不耐烦的催促下,他最终选择了草席。
“你选的什么?”周驰一面说,一面挪到了我的身旁,“麻布吗?”
“粗棉布的床单。”
他随即伸手在我周围摸来摸去,“开关在哪儿?”
“什么开关?”
“灯开关,我想看看我现在到底躺在什么东西上面。”
“关掉灯,就是为了把视觉暂时从我们的感官中排除出去,因为视觉带来的偏见太多了。”
“偏见?”
“如果开着灯,你现在的姿势可能就会引起一些人对你的偏见。”
“偏见?我老爸对我的偏见,就算你把我化成灰,也不会变的。”周驰一面说着,一面在地板上打了两个滚。
“现在我们来试试气味。”
“嘿,好呀,我想要那个什么龙涎香的味道。”
“不不不,现在我需要的是你们来告诉我,你们闻到了什么气味。”
周驰发出了夸张的嗅闻味道的声音。
“蒸东西的味道……我知道了,这是蒸米饭的味道!”
“你再闻闻。”
“就是蒸米饭的味道!”
“你能闻出来,是用什么锅蒸米饭的吗?”
“什么锅?”
“这不是用锅蒸的米饭,”墙角边,周驰的爸爸低声道,“这是在四川老家,用竹甑子蒸的米饭,米饭里带着竹叶的清香。”
“胡说!这就是普通铁锅蒸的米饭。以前妈蒸的米饭就是这个味道!”
墙角边的周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妈妈知道我喜欢吃老家的米饭,所以蒸饭的时候,总是在锅底放几片竹片,让蒸出来的米饭也带有竹叶的清香。”
周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躺回到他选择的那片竹席上,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静音风扇悄无声息地启动。有冰冷的气流滑过我的脸颊。空气很快再度静止。周驰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有新的气味出现,我能听见他连续而短促的吸气声。
一道人造痕迹很重的甜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爸爸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你就算告诉了他,他也想不起来。”周驰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冷笑。
爸爸没有作声。
“这是我小学三年级上期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你送我的一块你从日本带回来的橡皮擦的香味,恐怕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这块橡皮是一套蒙面飞侠中的一个。你告诉我,如果第二学期我再考前三名,就可以再得另外一个蒙面飞侠的橡皮。可是……”周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爸爸依然没有作声。
“可是你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三年级没有,四年级没有,小学毕业典礼也没有。直到妈妈出事,你一直就没有再出现过。”
墙角里传来几声深呼吸的声音。
“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短信,没有,什么都没有!”
换气风扇启动,空气里的甜味散去。
“接下来,是一些可能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气味。”我的指尖上,一块小金属按键上不断变换的凸起在提醒着我。
“有东西烧煳了吧?”周驰道。
“是饭烧煳了,锅烧干了……”周驰爸爸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是妈妈!”
焦煳的味道瞬间散去,紧接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席卷了空间。
“是你!是你害了她!”周驰大喊了起来,“都是你!”
消毒水味转瞬即逝。可周驰还在哭喊:“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厨房大火的时候,你在哪儿?”
周驰爸爸在墙角没有作声。但是我分明能够闻到从墙角传来的、海水的咸腥味道。
(未完待续)
原作刊载于《科幻世界》2021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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