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马克的八条主要管道连着谐振腔,当他最终钻进来时,发现一个陌生的脑袋的身躯对着他坐着,对面就是于桐,谐振腔的外壳还没有闭合,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于桐的身上,这让王凤凰松了一口气,至少于桐还在。
于桐看上去非常平静,甚至对他点点头,示意他过来。
背对着他的那颗陌生的脑袋上,黑发垂肩,发质浓密光润。王凤凰意识到那个陌生的脑袋就是黑衣人的,顿时一凛,握紧了防狼棍。
黑衣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因为背光,王凤凰只看见当中晃着一团白,虽然看不清五官,但确实是人类的面孔。
“还有两个多小时的个体时间。”黑衣人说,“在我的事情了结后,你可以回到你的时代,如果能量还充足的话。”
王凤凰终于钻了进去,紧张地贴着腔壁站着,防狼棒被他藏在身后,欲盖弥彰。
黑衣人没有抬头看他,像是毫不在意,“你不用太紧张。这是误会,我的任务是把于桐先生送到我的时代,并排除一切阻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名过往事件修补员,是你现在的职业分化出来的行当,我们算是同行。你——虽然是这行业的先驱者,但是你根本无法与我们相比,所以不要奢望我有什么尊重。”
他手上正是已经打开的密码箱,箱子内部那个精巧的仪器和箱壁咬合在一起,所有的指示灯都亮了以来,一个半平方米大的全息投影悬在箱子上,显示着两行数据处于连接状态。一行是五十三年后,一行是一百零三年后。黑衣人的操作大开大合,似乎轻车熟路。
“我和他去一百零二年后,”于桐抬起头来,轻轻对王凤凰说,“这是我的选择。”他递过一个文件袋,“你要的全在里面,足以使你交差。还是说声抱歉,不能和你去你的时代了。”
王凤凰舒了口气,接过文件袋。他有些失落,但也明白这个结局并不算坏。
其实他是被黑衣人“截了胡”。四天前那次传输的冲突,使得黑衣人弄坏了标定仪器,没有了标定仪器,只能来抢他的。
“杀人不是必要的。”黑衣人说,“但是,你们这些的时代的人,在我眼里其实是死人。”
“所以你为什么要杀刘旭言?”王凤凰忍不住问,刘旭言虽然挺不受他待见,但看起来和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死得实在是冤。
“客观原因是因为历史记录;主观原因是你们那个时代所有的传输站数据,都在你单位办公大楼的机密局域网里存放着,包括你这次实验传输的站点。我潜入进去,被你的上司发现了,尽管我的这身黑衣在监控器下是透明的,他还是捕捉了我的踪迹。按照记录和正常程序,我只有杀死他,再不留痕迹的栽给你,这样做才符合三戒律。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们这些的时代的人在未来者眼中是死人。”
“我也是死人。”于桐突然冷冷地说。
黑衣人对他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您不是,您是有资格活在任何一个时代的天才。”
对于杀死“死人”,他没有负罪感,王凤凰想。这个黑衣人有种淡然的无耻,这里的“无耻”不同于通常情况,就是字面意思,即没有羞耻感。
黑衣人又转向王凤凰,“我在后来的记录里没查到你的踪迹,所以依照三戒律,我可以抹杀你,也可以放过你。”
王凤凰说:“谭因已经告诉我了,试验结束后我的所有档案会被修改,包括名字。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黑衣人点点头,说:“因为记录的不确定性,所以我们的行为有很大弹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有权对你们进行生杀予夺的神。再说一遍,你、你们,在我们眼里,是死人。”
伴随着一阵空气被震动的嗡嗡声,势场开始接入,光线转亮。
王凤凰终于看清楚黑衣人的脸。黑衣人很年轻,长着一张秀美而英气勃勃的脸,如果换一个环境,简直让人赏心悦目乃至色授魂与。然而,也许是心理作用,王凤凰觉得他长着一双凶兽的眼,他在心里暗暗鄙夷,难道这就是未来年轻同行的德行,还是未来的年轻人都是这副德行?
黑衣人把王凤凰带来的标定器放心地交给于桐,看来他们已经摆弄了一段时间。通晓理论的人操作起仪器来更是得心应手,王凤凰几次想拿过来,都被黑衣人挡了回去。他只得干坐着,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中间听见于桐说:“这个设计有个缺陷,计算有效质量的时候不该由用户在端口输入,应该由自适应场测算,一遍扫描做两件事……”
黑衣人点头,“您说的这个缺陷,在后世的第三代已经得到了改进。还有些地方,在初代机上手动就可以改……别再为这个落后的仪器操心了,在我们的时代,有更多精妙的问题需要您来解决。”
王凤凰瞄了瞄腔内的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他觉得时间过得似乎有些快。腔外的时空已经混沌,假如有一只猫或者其他什么动物溜进来,大概会看见一团漆黑,那是连光子都逃逸不出去的势场,他感到了无比沉重的压迫感。
可是于桐讨论起标定器的构造,却是没完没了。他完全没有在如此阴暗逼仄的腔体内进行时间旅行实验的严肃觉悟,倒像是大学课间休息一样轻松随意。最后,连黑衣人都被他搞得无话可说,像王凤凰一样蹲靠在了腔体另一侧。
王凤凰再次感慨,这大概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前者在什么环境下都不忘动脑子;而普通人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大堆要命的负面情绪。
五分钟,四分钟,三分钟,二分钟,一分钟。标定器上的三维投影切换到了连接页面,头一栏是:“2137-08-20-09-22-25-28153E267Bload”,第二栏才是“2088-08-20-09-22-25-28126E129Bload”。他老是担心能量不够用,见黑衣人如此抢先,不由得心中不满,可是又觉得无济于事,只好把防狼棍掂在手里拍了拍。
指示灯开始变成绿色,黑衣人轻巧地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桐也站起来,把标定器交还给王凤凰,挥了挥手,似乎是向他告别。
王凤凰心里一跳,因为于桐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墙体外就是一个未知的时代,于桐似乎有些犹豫,黑衣人以为他胆怯,便体贴地托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率先钻出腔体外作为接应。王凤凰发现,在直觉上不过一米远的距离,却看不见黑衣人身体的其他部分,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他像是蘸进水中的一颗棉花糖,在水里的部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这时,于桐猛然回头,喊了一声:“开关!”
此时此刻,王凤凰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响雷,他暴起,按在防狼棍的启动开关上,往前一戳就捣在了黑衣人的露出的那只手上,堪称稳准狠。那只手吃痛,很快的哆嗦起来,因为无法用力所以只能僵持着,于桐拼尽全力扒住了腔壁,禁不住嘶声大喊起来。
王凤凰想要去拉于桐,然而黑衣人却从一串白光里探出脸来,那副美丽的面孔变得狞恶无比,凶得简直要咬人,吓得王凤凰一个丢手,把防狼器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那张脸无声的抽搐起来,再次沉进了白光中,只有那只手还牢牢地把定于桐,一点一点地把于桐往那边拽。
于桐急得满头大汗,吼道:“关标定器!你个傻X!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让你关标定器的开关!”
王凤凰恍然大悟,他连滚带爬的摸到了标定器开关,随着一声嘶鸣,三维投影一阵水纹样的波动,最终熄灭了。
四周一片黑暗,王凤凰汗如雨下,心跳如擂鼓,他关的是总开关。传输应该是被他彻底切断,黑衣人已经消失,于桐呢?
他在黑暗中摸索,唯恐摸到什么残肢断臂。然而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于桐跪坐在管道口,手里捧着再次启动的标定器,正关切地看着他,似乎还有些理亏。
“于老师,我……”王凤凰非但没生气,还对那句“傻X”心生惭愧。
于桐摆摆手,“是我没说清楚。对不起。等下,我要重新刻度。”
“刻度?”
于桐没有回答,而是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仪器,王凤凰看了看,见他居然无师自通的切入了开发者的界面,不由大吃一惊,“难道刚才的时间是错的?”
“他和你的启动时间不一致,是我调整了倒计时的屏幕显示。而且刻度和方向也被我改动过了,他没有看出破绽,慢十分钟才是准确的时间。”于桐笑笑。
“可是为什么能接入势场呢?”王凤凰问。
“你说过的,正式试验前都会预热,我也只是赌一下。”于桐说。
五分钟后,指示灯再次亮起。
于桐站起来摸了把汗,王凤凰拾起防狼棒,这玩意是他买给黄莺的,因为五十三年后极难买到,所以尤其金贵。
“这回时间没错吧?”王凤凰犹犹豫豫的说。
“没错。”
“刻度也没错吧……对了,刚才你说刻度错了,那个家伙去了哪儿?”
于桐露出一个微笑,“我也没仔细看,八九十年前吧。”
王凤凰想起谭因的话来,脊背上骤然冒出寒气,过去的时代绝对没有建造出这样安全的传输腔,只有大爆炸。即使活了下来,黑衣人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时间点进行返回传输,他很可能从此沦为了时间的囚徒,被永远地放逐在了旧时光里。
谐振腔内明亮了许多,王凤凰看清了于桐的上半身。他脸色苍白,满是汗水和灰尘,左手奇怪的耷拉着,那是被黑衣人绝望中爆发出来的手劲儿捏断了腕骨。
“死人?”于桐似乎是在咬着牙笑,可是两眼中寒光闪闪,“这种小孩就是欠教育,拽的二八五万似的,其实是无知。无论是过去的人还是将来的人,无论呆傻还是聪明,丑还是美,那都是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疼,和他没两样。人,都是平等的。”
“我还以为您真要和他去未来。”王凤凰撕了衬衫,拿着防狼棍想要暂时给于桐固定一下。
于桐叹了口气,推开了他,“我确实向往未来,但我一点也不想去教育出这种小孩的未来。”
王凤凰知道于桐绝非临时改变主意,他的不表态甚至配合,都是伪装出来的。
于桐可以善待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容忍有人仗着科技的优势,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甚至把活人看作死者一样践踏伤害。黑衣人对他的特别优待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好感,反而触犯了他的底线。而对于王凤凰,其实于桐也从未停止过试探,王凤凰笨拙的善意,居然变成了一个时代最好的代言。
在跨入白光之前,于桐又补充了一句,“没那么惨,他腰上那一圈东西可以抗核爆,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王凤凰点点头,于桐已经成功了。因为黑衣人没有再回到这一时刻或者更早的时候和他抢夺于桐,就证明这种教育是成功的。
“还有,明天有美女请我吃饭,可惜我这回要放人鸽子啦。五十三年后,她大概还活着。我只想告诉她,我是认真的,一直都是。”
十五.她的等待,和他的归来
汐沙饭店顶层。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了。”孙坚说,“你不用担心,你未婚夫很好,之前一直在接受封闭训练。正式实验就在今天下午,他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不耽搁你们共度周末。”
“谢谢您!”黄莺说。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孙坚从托盘里拿起文件袋,双手递过。他欠身的时候已经很费力,亏得保姆轮椅伸出了两只棉质搭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腹部。
黄莺有些惊讶,接过来大致一看,居然是一份遗嘱,来自于五十二年前的纸张已经在塑封中泛黄,落款是谢雨霏。
“接收人体冷冻服务的人立的所谓遗嘱和自然人有一点不同,谁承担她百分之八十的维护费用,谁就有权修正遗嘱,所以我修改了一下。”
黄莺看完了那份遗嘱,抬头道:“真没想到,她居然这样沉睡了五十二年,遗嘱是在结束冷冻服务之后,让于桐唤醒她。您既然承担了百分之八十,为什么不早些修改遗嘱唤醒她呢?”
孙坚笑了笑,“我是想这么做的。可是五十二年前,她已经倾尽所有,付清了费用,直到两年前,因为材料费和房价的暴涨,我才有机会付出了四倍的费用。表面上是个钱的问题,实际上还是缘分。我和她没有缘分,不能强求。”
黄莺只好说:“您很达观了。”
“我死后担心她无人唤醒,身边并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唤醒她,并照顾她,直到她适应这个社会。同为女性,我想你是最合适的。”
黄莺说:“请您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眼见最后的心愿已经了却,孙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沉入了老年人特有的间歇性睡眠中。
黄莺在旁边端坐着,看着谢雨霏当年的照片。黄莺确实酷肖谢雨霏,只是瞳仁小一些,轮廓也硬朗一些,所以看起来精明得多。
“你说,”孙坚突然睁开眼睛,“他们算是爱情吗?我觉得只是单方面的执念。执念让人犯错误,尤其是女人。我不想犯错误,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执念。”
等他走后,黄莺走出餐厅大门,站在傍晚的海风中。她心想,如果王凤凰也消失了,消失之前让她等他,她会吗?
三五月尚可,一年也勉强,再久,恐怕只能不候。
这时候,她的通讯端口被打开了,王凤凰一脸胡茬的晃在全息影像里,人虽然瘦了一大圈,可精神好得像一根筋在蹦。
“莺莺,我回来啦!有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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