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谭 因
在结束了超时空传输试验工程评审会的半个小时后,谭因歪在沙发上,盯着墙上肖像照里的那双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这时候,有人很有节律地敲门,听上去训练有素。
谭因答应,门应声而开。一个年轻人被带了进来,然后秘书轻轻关门——这当然只是礼节,这个时代没有秘密,这次会面的每分每秒都会被记录造册。
谭因友善地和这个看上去没睡醒的年轻人握手,微笑道:“您就是王先生吧,请坐。要喝点儿什么,茶还是咖啡?”
年轻人——王凤凰有点儿拘束地坐下了,“您开始布置任务吧。”
谭因觉得这个人不像是见过世面的,他很怀疑资料出了错,但还是笑道:“不急,王先生,我们先来聊聊。”
“聊啥?”王凤凰偏了偏头,正好发现领子上沾了一点饭粒,已经干成半透明状。
“于桐。”谭因提高音量,“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在于桐去世后的几年乃至几十年里,所有报考了物理学那几个相关专业的人,全是他的崇拜者。”
王凤凰想要说点儿什么,可是谭因马上笑了一声,断言道:“我也是,你看墙上的肖像。我想你也是。”
“我不是。”王凤凰终于开口,“我屁本事没有,只是个调度员,这回可能饭碗都保不住。”
谭因在心里皱皱眉,觉得这人不是他要找的,可还是很和蔼地说:“不是的,我查过你的履历,你很优秀。我和你算是同行学者,我们当年,都是有理想的。”
王凤凰抓抓头发,打了个哈欠道:“您别绕圈子了。房子给还是不给?如果还是啥崇高理想、伟大情怀之类的,那我还是走吧,我女朋友都要跑了。”
谭因愣了一秒钟。一秒钟以他的反应速度来说,算是相当漫长。
“给。”他直截了当地说,“签合同吧,合同里有,您可以自己看。”
于是,王凤凰就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一字一句地看完了合同,着重看那些关于事成之后报酬的问题。是的,各种海景房,冰岛、爱琴海岸、胶东半岛、海南、马来西亚、南美,任他挑选。他眼前浮现出各种风光图像,当然里面还有几张是婚纱照。然后他仔细地看了看风险及违约条款,觉得不算什么。
“笔?”他四下里寻找,发现唯一的一支笔在谭因手里拿着。
谭因幽幽地看着他,提醒道:“这是人类第一次超时空传输实验,风险极大。”
“哦。”
“我很好奇你居然没有疑问。至少,你应该询问一下动物实验的成功率,更重要的是,你应该问我们为什么会选你。”
王凤凰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心态,大约已经接近“利令智昏”,于是他说:“我怕问的多了,你就会去找其他人。”
谭因苦笑一声,“那我还是解释一下本次实验的性质吧。确切地来说,是时间传输的后向实验,即回到过去的实验,把你送回于桐的时代。我必须要和你说明,我们没有进行过任何动物实验。”
王凤凰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请允许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以你的知识储备,即使没法对超时传输实验的原理完全理解,也差不多可以勾勒出它的物理图像吧。”
王凤凰想了一下,“在时间轴上的每个点,都必须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把我这么大个人送回半个世纪之前,需要从五十年前偷过来多少能量?我前几天刚称过体重,七十八点六千克。还有,熵增的方向必须与时间方向一致,如果回到过去,必须有一个熵减的过程。我觉得这都是问题。”
谭因笑了一下,“那正是试验工程上的事,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偷’这个词太过不雅,用‘置换’这个词儿好听点儿。超时传输实验的必要条件,是要求我们在过去的时空里找到一个点,一个巨额能量急剧转化的点,让其他形式的能量以我们能够置换的形式释放出来,你想想看,要置换过来的能量已经很大,那总量得有多么巨大。”
“你的意思是大爆炸?”
“对,”谭因觉得终于能“接上头”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能满足要求的就是世纪武器带来的大爆炸或者某些超级剧烈的自然活动,可以想见,即使有实验对象通过超空传输实验成功回到过去,也必须要置身于那样的场景中很快死掉,所以这些实验没有意义。”
“你们最初拟定的实验对象就是人吗?”
“不,是动物,日本猕猴。我们开始的实验设想是把猴子置于实验中枢可控区里的一个子区中,需要把它传输到之前时刻的其他子区。”
一个念头很快地闪过,王凤凰怠惰了很久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得出结论。他微微发抖,“你们——没有一只猴子在你们没开始做实验之前出现在其他区,所以你不会开始这个实验,因为即使开始实验,失败也会被提前预知,你干脆压根就没做过动物实验。我说得对吗?”
良久,谭因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你说得不错。”
“那为什么不做前向实验?可以在未来某个时间看见猴子,这样时间点也可以提前设置。”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是很遗憾,时间轴上的物理图景对于某个点来说并不是对称的,我们虽然已经具备后向实验的条件,由于某些理论问题和技术问题悬而未决,无法准备前向实验的条件。”谭因笑笑,“据说,于桐最后的研究就涉及前向实验,可惜他英年早逝,后无来者。如果这次试验能够成功,希望你能带来于桐最后的工作。”
王凤凰叹了口气,“你继续。”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没有动物实验了吧——我们中的某些人,无法承担实验失败的后果。我们后来想到,可能时间轴标定的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标定器必须手动操作,猴子可学不会操作标定器。于是我们就想到了人。
“在一开始,我们只是拿人来代替猴子,后来发现不可行,因为技术原因,标定器的分辨在小时间尺度内会变得非常差,要想试验正常进行,时间尺度至少为五十年。”
“可是,五十年前没有超空传输站,找一个有巨额能量转化的安全时间点很难吧?”
谭因轻声道:“是的,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从一份即将被销毁的实验记录里查到,五十三年前,于桐所在的实验室有一台巨型托克马克。在2035年8月发生了两次故障记录,只有巨额能量损失,没有设备损坏,很蹊跷,谢天谢地!——我无法向你形容我看到这条实验记录时的心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认为这次的实验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除了刚才说的前向实验问题,‘拓星计划’里有两个悬而未决的理论问题正好落在于桐所擅长的领域,如果试验成功,那就是一箭三雕。我向你保证,我们所有人都是以不成功毋宁死的态度来做准备工作的,从搭建到验收,每个环节都被测试一万次以上,而每个环节的成功率目前都是百分之百。”
王凤凰盯着他,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说谎,谭因迎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继续说:“没有动物实验的原因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王凤凰舔舔嘴唇,“我这人向来好糊弄,你继续。”
谭因苦笑了一下,“至于我们为什么找你,是因为那个凶手。”
这回王凤凰来了精神,“你们抓住他了?”
“是的。据他交代,他来自未来。但不肯告诉我们确切是哪个年代。据此推断,在他的时代,时间旅行虽然受到严格管制,技术上已经很成熟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在他的年代所查到的记录里,是你首先完成了人类第一次超空传输实验,而非另外一个人。我们这次实验其实本打算秘密进行,密级非常高,年限是永久。如果成功,再进行官方公开的首次实验,那次才是真正的载入史册。”
王凤凰笑了一下,“明白了,我得当无名英雄。那家伙似乎还想杀我灭口。”
谭因松了口气,恢复了那种胸口成竹的惯常笑意,“别担心。他已经被我们控制住,现在你很安全。”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再也无话可说。最后,谭因轻轻咳了一声,递上笔。
王凤凰接过,凝视着谭因片刻,然后很潇洒地签上了名字。
“这次试验成功之后,”谭因说,“我们就要开启‘拓星计划’了。”
“看来你已经笃定能成功,因为你已经看到了那只‘猴子’。”王凤凰说。
谭因觉得他这人很实在,特地给他叫了一杯价值上千元的猫屎咖啡。
“‘拓星计划’正式开始后,房价又要上涨了。”王凤凰啜饮着咖啡,“但愿房价这事儿跟我再也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如果不是凶手说出了我的名字,谁将去当这个‘无名英雄’?”
“这是另一个好问题,做熟的河豚得先给厨师尝——就是我。”
九.于 桐
临都市的370路公交的深夜班次有一个骇人的传说,直到现在还时不时闹点儿灵异事件。不过于桐从来不害怕,他都是搭乘末班车回家。
可是他今天却回不了家了。2035年8月16日下午七点十四分,“东方”托克马克①出现了严重故障,而且很蹊跷,以至于到深夜都没有人能搞清原因,所有人都被熬得焦头烂额。于桐不是控制狂,他索性给所有人放了个小假去补觉,自己则进了实验厂区。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绕着各种设备散步,自言自语。一些没关闭的机器还在运行,一切都显得安详静谧。突然,他似乎听到一些异样的声响,轻柔缓慢,没有固定的频率,像是来自于一个肉身而非机器,更糟糕的是,一些清脆的碎裂声响也随之传出,一声盖过一声。
听上去像是某种啮齿类小动物在拿机器磨牙。他出离得愤怒了——老鼠导致故障,运行负责人简直应该回家去!于是他快步上前,果然有了发现。前几个小时打开却没有来得及检查的隧道里,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紧接着,眼睛身后的黑影幢幢而动,传来了一些人类特有的声响。
于桐很惊讶,他弯下腰去,用手敲敲设备外壳,“出来?”
那黑影哼了一声,敏捷地钻了出来——也许用跳更合适。落在于桐面前的人修长结实,只比他矮一个头顶,而全身上下似乎都穿着黑色紧身衣,连脑袋都罩上了。很明显,这身打扮不属于一个善类。
于桐转身就跑,那黑影见状便猛冲过来,然而由于于桐比他快了0.01秒,速度又都差不多,所以在黑影的爪子够到他之前,他拉响了电子警报。
警报声响彻整个试验区。在刺耳的警报声中,黑影把于桐粗暴地扑倒在地,却并没有进一步地加害,而是不慌不忙地捏着他的脸细看,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份。这时候,一个男生从门口跑进来,慌张道:“于老师,出啥事了?怎么在地下躺着?”
于桐刚想叫呼救,却发现黑衣人早就无影无踪。那男生把他扶起来,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
于桐发现他很面生,胸口没有挂工作证,便警惕道:“你是谁的学生?”
男生抓了抓头发:“我叫王川越,是实验室新招的学生。今天刚来报道,听说您没在办公室,所以想着来实验室找您。”
于桐没工夫和他解释,扯了他就走,一气儿出了实验区,转身就把门落了锁。
“你怎么进来的?”于桐上下打量着他,实验区门也是有门禁的。
“门开着。”叫王川越的男生很无辜。
“以后要注意。”于桐说,“回宿舍休息吧。有事儿明天再说。”
王川越——王凤凰低着头走开,等走到外面,他吸了吸鼻子,无声地笑了。于桐看起来很普通,瘦高个,平头,不丑陋,也绝不英俊,穿着理工男五十年后依然在穿的格子衫与机车裤。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是个天才呢。
他带来的书包还放在宿舍,等推门而入时,宿舍里已经站着一个男生,正在镜子前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好,我叫孙坚。”男生说,“你新来的吧?空调坏了,将就一下。”
“你好,我叫王川越,来做四天实验,请多关照。”王凤凰笑,“刚才见着于老师了,睡在实验区地上,真他妈敬业。”
孙坚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那是”,就打开电脑,开始观摩某位女明星的照片。
此时敬业的于老师正指挥着保安把试验区上下里外检查了个遍,然而一无所获。于桐不死心,去调看监控。谁知竟是老套路,监控也凭空蒸发;继而报警,做笔录,他倒是越做越清醒,然而警察都哈欠连天地看着他,表示不太相信。
于桐无法,只得把睡眼惺忪的王凤凰叫来,让他描述刚看见于桐倒地的情景。
王凤凰听了于桐的描述,发现黑衣人居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顿时心生恐惧,语无伦次。在民警不以为然的眼光下,他显得愈发可疑,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
终于,于桐和王凤凰走出派出所。
坐在早餐店里,于桐越发的感觉这位叫作王川越的学生不太对劲。
“你不是实验室新招的学生,”于桐说,“你一直在看我。学生不会这么看我。”
王凤凰现在和于桐的知识储备一样,或许更多,可是在于桐面前,他无端地觉得自己很无知。眼下他认为自己已经被拆穿,干脆坦白从宽,“您说得对,于老师。我也相信你是被那个黑衣人袭击过。那人比你矮一点,连头都包起来,眼洞的地方是三角形的,腰上有一圈装备,紧贴着身体,但是很轻薄,他身手特别好,比特种兵都要好。”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于桐冷笑。
“因为我昨晚确实没有看到他。”王凤凰诚恳地说,“我在五十多年后见过他。”
于桐嘴上糊了一圈豆汁,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比黑衣人还要可怕。
“于老师,别紧张,我不是神经病。”王凤凰说,“我来自于2088年,以前也是学物理的。读书的时候,我是您的崇拜者,您的理论太伟大了,您是我的偶像。”
他一口气说完,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于桐狐疑地看着他,“嗯”了一声,表示比较荣幸,低下头继续喝豆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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