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索何夫
4
“掉进陷阱里一次,那说明你的对手太狡猾了。”当柯明的意识返回他那颗晕乎乎的脑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一阵阵令他头晕目眩的耳鸣声一同闯进了他的脑海,“而掉进同一个陷阱两次……好吧,有时候,这他妈的意味着你的对手太混帐了。”
“没错……”柯明下意识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像个被老婆抓了现行的醉汉一样从睡袋里爬了起来。在睁开双眼的同时,他还顺带着检查了一下身上的零部件:尽管在这些天里遭受了不少磨难,但他现在至少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什么重要部件不听使唤,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但我看上去还活着。”
“这是当然的,难道我看上去像是天使吗?”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柯明花了点儿时间才想起了他到底是谁——余连这老家伙不仅仅是“燧石”基地的规划师,也是他们的第三保卫分队的指挥官。在这次营救被俘者的行动中,他的分队被派来配合行动。“欢迎搭乘我们基地特意为您准备的豪华专机。本次航班专门为诸位贵宾提供了计划外的私人订制服务,而且完全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希望你们能够满意。”
“好极了。”柯明摇了摇脑袋,朝四周环顾了一圈。他发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架生产于二十五万年前的,目前数量已经寥寥无几的“蜉蝣”式通用直升机的机舱里。就像它的大多数同型号机一样,这玩意儿曾经进行过专门的作战改造,右侧机舱门内架着一挺点五零口径的重机枪,一些关键部位则安装上了“燧石”基地自制的装甲。当然,这种改装也让机舱里原来就不算宽裕的空间变得更紧张了——这显然也是它为什么只载了八个人的缘故。
“我这是去哪儿?回家?”柯明问道。
“算是吧……等咱们完成任务之后,我就向你们基地执委会提议,让他们放你一个月的长假。不过现在还不行,”余连告诉他,“我们还有事要办。”
“哦,对了,”柯明突然想起了什么,“弗里登·纳德怎么样了?”
“死啦……事实上,你这条命就是他换回来的——要不是他及时压住了那婊子甩过来的炸弹,你现在早就躺进装尸袋了。除了他之外,我们在行动中只折损了两个人,却干掉了至少八十个泥巴脑袋,而且所有人质都已经成功获救。”
柯明叹了口气,说:“真是万幸。但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
“这是我的错,伙计。”余连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活像是被硬灌下了一瓶墨水,“我早该告诉你们的……”
“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你们一个可怕的事实,”余连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似乎突然感到了羞耻,“这件事,我们‘燧石’基地的人大多知道一些,你们‘火镰’基地的执行委员们也都知道,但由于……某些原因,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你们,我们认为……G-6农场里可能有一名叛徒。”
柯明不可思议地舔了舔嘴唇,诧异地问道:“叛徒?这怎么可能?!谁会去投奔那些……怪物?!”
“某些人,某些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余连用冷得仿佛能冻住一桶黄油的语气说道,“你也知道,在全部的三座基地中,我们的基地是头一个返回现实时空的。所以,当你们刚从泥巴里钻出来,朝着天上的星星大呼小叫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和那些狗东西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他的眼神一时间显得有些迷离,似乎在回忆那段不太愉快的往事,“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们与绿鬼的关系和现在……有些不太一样。这主要是因为有一部分公民坚持认为,那些吃泥巴的杂种有资格和我们人类平起平坐,甚至加入我们的社会——苏蕤公民和她的父母就是这群人中的几个。噢,当然,事实最后说明了一切:我们向那些畜生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而他们却用盗窃、谋杀和袭击来回报我们!大多数人在看清了他们背信弃义的真面目之后,都明智地改变了自己的立场,选择了用铁与火捍卫我们种族生存的权利,但还是有个别人坚持着那些迂腐而愚蠢的观点。”
柯明有些明白过来了,问道:“而那位苏女士就是其中之一?”
“没错!”余连突然猛地挥了一下拳头,“在基地执行委员会的第三次选举结束后,基地内的一小撮极端分子不但拒绝承认其他公民做出的正确选择,反而试图通过非法手段破坏我们保卫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基地的守卫者们足够警惕,那些无耻之徒很可能已经得逞了!”他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想要借此平息胸腔里燃烧着的怒火,“尽管这件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可耻背叛,但我们仍然让那些罪犯受到了公正的审判与惩罚。处罚非常宽厚,少数主谋只是被剥夺公民权并永远驱逐,剩下的人则得到了赦免,并被安排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当然,是在必要的监视之下。在叛乱中,苏蕤公民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但考虑到她当时还没满十五岁,因此我们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并在将她的父母放逐之后把她托付给了她的几位远亲。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点儿最低限度的、非限制性的监视手段。”
“后来呢?”柯明追问道。
“在后来的十五年里,她的表现一直相当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秀,在技术工程师的职业评估中连续八年得到了‘A’,而且没有一丁点儿的犯罪记录——直到她为那些臭狗屎打开了农场大门为止。”余连继续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那些臭狗屎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躲过我们的雷区、陷阱和其他防范措施的,它们绝对没这么大的本事,而那女人的行为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的老朋友,我认为,对你们的车队的伏击很可能也是她的主意。”
一阵血腥味突然在柯明的口腔中扩散开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愤怒中咬破了嘴唇。“她必须接受审判和惩罚,”柯明说道,“为了我的那些同伴——”
“还有农场里的人。”余连将一支狙击步枪递给了柯明,这可不是那种用来打猎和自卫的大路货,而是一支数量稀少的军用版——这种带有微型火控计算机和多频谱瞄准系统的宝贝,每个基地都只有区区几支,而且由于弹药无法与其他民用枪械通用,又无法补充,平时几乎不会被拿出来用。“还有那些在十五年前的叛乱中被她杀害的人,还有弗里登·纳德。你是‘火镰’基地,甚至可能是所有基地中最优秀的狙击手,我想,你应该知道要做什么。”
“没错,我知道,”柯明咽下了一口唾沫。嘴里的血腥味虽然已经淡了下去,但他的怒火却燃烧得更旺盛了,“你知道她在哪儿。”这不是个问句,只是陈述事实。
“的确,”余连点了点头,打开了一只便携式追踪器的屏幕,“我知道。”
“哪儿?”
“泪雨隘口,”余连朝着机舱外瞥了一眼,然后将三个十二发弹匣和一块为火控计算机供能的备用蓄电池递给了柯明,“我们会在那里截住那些家伙。”
5
柯明知道,在“火种”计划的最初规划阶段,三座基地的选址曾经让“火种”计划办公室的那帮专家们费了不少心思。
毕竟,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他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假如当实验者们返回现实时空时,地球上已经荒无人烟,那么他们必须在储存的食物耗竭之前在基地附近开垦荒地、种植作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此在某些兔子不屙屎的荒僻角落——比如喜马拉雅山、巴芬岛或者南极半岛之类的鬼地方——建立基地的提案,首先就遭到了排除。
但是,把基地建在条件太好的地段,同样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毕竟,如果人类文明届时还留在母星上,那么富庶的沿海与大河流域极有可能已经被超巨型城市带铺得满满当当了,而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让三座巨大的水泥匣子直接砸进一座城市遍布管道、地铁和地下室的地下部分,显然不是件好玩的事儿。
总之,在地球仪上翻来覆去地查找了百八十遍之后,负责选址的专家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差强人意的地点:一片位于中南半岛北侧的小盆地。这里的气候温和宜人,降水充足且适合农耕(当然,对人类不友好的节肢动物也显得有那么点儿过多),而环绕在它周围的群山与丛林又能确保它不大可能被巨型都市轻易吞没。
如今,在这座小型平原的北方,数以百计的绿鬼村镇和部落散布在如同绿色汪洋般的山岭与丛林之间,其中大多数都是在“燧石”和“硬木”基地的扩张过程中被人类从他们原先居住的平原地带逐出的无家可归者。而对任何试图进入这片荒山野岭又不愿花上大量时间穿越陡峭险阻的山间小道的人而言,那条被称为“泪雨隘口”的狭长谷地,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正如人们替它起的名字一样,当“蜉蝣”抵达这条山谷上空时,整条泪雨隘口都被覆盖在一层仿佛裹尸布般的缥缈灰色雾气之下,挟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晨风从谷底缓缓腾起,如同无数巨手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这些饱含水汽的云雾撕碎、揉烂,然后又在空中重新塑造成千奇百怪的形态,看上去活像是有人刚刚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盖子。似有若无的雨丝在云层的底部随风飘飞,时不时地在突击队员们裸露的颈部与手腕皮肤上留下一抹倏忽即逝的凉意,恍如一群喜怒无常的雾之精灵。
尽管谷地内的能见度差强人意,但无论是绵绵细雨还是翻滚的云雾,都丝毫没有妨碍柯明和其他人发现那座位于一条小型瀑布边的宿营地——事实上,周围湿冷的环境反而将营地中央那堆篝火余烬散发出的红外波段讯号在探测器上衬托得更加耀眼了。
而当直升机与谷底的相对高度降低到不足三百米时,更多不那么显眼但仍然可以辨识的热信号,也纷纷出现在了柯明的那支狙击步枪瞄准镜目镜内:不到二十个由浅色块构成的人形热信号或坐或立地围绕着那堆几已燃尽的篝火,其中一些应该正在睡觉,另一些则在放哨或者整理着某些东西,而从几个引人注目的小型点状高温信号源来看,这下面显然有不止一个家伙正在享用烟草——这是最初那段和平时光中由“燧石”和“硬木”基地的人类传播给绿鬼们的许多不良嗜好之一。
由于瀑布的轰鸣和山风的呼啸遮掩了直升机的响声,绿鬼们对即将从空中降下的灾难毫无觉察,直到第一个被柯明套入瞄准镜内的浅色影子颓然倒下之后,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死神的降临。
“尝尝这个,狗养的!瞧瞧我们给你们的礼物!”在辅助观瞄设备和高精度火控计算机的协助下,柯明就像为衬衣扣上扣子一样无比精确而又驾轻就熟地将一发发子弹送进了那些散发着热量辐射的身影中,就像是笼罩着这片土地的迷雾杀死了它们一样。
一些比较机灵的家伙注意到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引擎声,但它们还击的零星枪弹和箭矢甚至连这两架“蜉蝣”的漆皮都没能蹭掉一片。
“还有这个!”当直升机的飞行高度降低到可以直接看清地面的情况后,机舱门边的那挺重机枪也加入了合唱,密集的弹雨迅速将孱弱的抵抗也化为乌有。
仅仅几分钟后,柯明在瞄准镜中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个分头散入丛林的模糊热源,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肯定也在其中。
而他猜得一点儿也没错。
“她往那儿逃了,西北方向!”在仔细观察片刻之后,柯明从那些四散的信号源中挑出了一个小群体——尽管经过计算机处理后的信号仍然显得十分模糊,但他还是能大致推断出,构成这一群的总共有三到四个目标,其中一个的温度明显比其他的要高。众所周知,绿鬼们的新陈代谢速度几乎只有人类的一半多一点儿,如果有必要,它们可以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蛰伏上半个月不吃不喝,而在热像仪上,它们的影像也永远比人类要暗淡一些。
“你能在这儿射中她吗?”余连问道。
柯明摇了摇头,说:“他们躲进林子里了,再射击恐怕有些困难……立即降落!我们必须趁他们逃掉之前追上他们!”
“当然。”
或许是由于过度紧张与兴奋的缘故,柯明对接下去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他记得直升机在被打得一片狼藉的营地里降落,也记得各种枪械喷吐出的火舌在他身边明明灭灭。他们遇到了一些抵抗,但他甚至没有太注意那些愚蠢的绿鬼是怎么倒在突击队员的还击火力下的。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念头:他要追上那个女人,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滚出来!”在完全凭着先前的记忆追上一条林间小道时,柯明听到了自己像一头被激怒的动物般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咆哮。一支足有他的一条腿那么长的粗箭几乎贴着他的脸颊飞过,让他的下巴感到了一阵灼热的痛感。另一个大家伙则用一支抢来的半自动猎枪朝他射击。但柯明只是条件反射般地举枪杀死了这两个家伙,然后继续向前追去。
“滚出来!”在发现步枪的弹匣已经空空如也后,柯明随手将这件武器扔到了脚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支握把上刻着花哨的金银相间图案的大口径自动手枪——这件漂亮的手工制品是“硬木”基地的人在两年前的一次联谊活动中赠给他的纪念品,不过压在弹匣里的八发11.43毫米口径子弹仍然足以用来杀人。他像一头公牛一样在丛林中穿行,用那把战斗匕首一路砍开挡在他面前的枝条与藤蔓,紧追着地面上那些还散发着黏土味道的新鲜脚印。尽管他双腿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负荷运动而在大量积累的乳酸重负下疼痛不堪,肺部更是疼得仿佛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的脚步放慢一丝一毫。
最后,他成功了。
“滚……滚出来!”当最后一截拦在面前的烦人的荆条也被柯明斩断时,他的喉咙已经因为持续不断的急速呼吸而刺痛难耐,仿佛被戳进了成打的钢针。不过,被他追上的那个女人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在先前的交火中,一发流弹命中了她的右侧小腿,虽说这一枪似乎并没有伤到腿骨或者大动脉,但却已经足以导致严重的失血与疼痛。更重要的是,即便她没有受伤,现在也已经无路可走了:在她身后仅仅几码远的地方就是一道被丛生的蕨类与苔藓遮盖着的断崖。虽然弥漫在峡谷内的云雾与水汽让柯明无从看出这道断崖的确切高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任何理智尚存的人会随便跳下这样的高崖。
“愚蠢!”当柯明正靠着一棵大树喘气的当儿,蓬头垢面的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同样嘶哑,还伴着尖锐的抽气声,就像一条吐信子的蛇,“愚不可及!”
“是的,我……我承认我是个蠢货。否则也不会落入你这样肮……肮脏的叛徒的陷阱!”柯明竭尽全力平复着紊乱急促的呼吸,同时朝着她举起了手枪——但当指尖接触到扳机的刹那,他却感觉到了片刻的犹疑。尽管他现在渴望尝到复仇的滋味,但他过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却都告诉他,只有真正的、按照正式程序组织起来的司法机关,才有资格决定一个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人是否还应当被剥夺生命。更重要的是,柯明突然发现,如果他现在就扣下扳机,死去的将不会只有一个人。
——这个女人怀孕了。
“看起来,你应该是个火种一代,对吧?来自遥远二十五万年之前,自愿被永远放逐到无法预测的未来。无法放弃,也不可能回头。”女人用那对浅褐色的双瞳死死地盯着柯明,有那么一瞬间,柯明以为她又一次准备了某些恶毒的机关或者陷阱,但在双方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要参加‘火种’计划?”女人问道。
“因……因为我们忠于人类文明,因为我们希……希望增加人类这个物种存续下去的几率,难道你以……以为我们这么做,还能是为……为了别的什么?!”柯明答道。当然,在“火种”办公室的人刚找到正四处游荡的他的时候,他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他的脑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人类!而不是像某些可耻的——”
“为了人类?!”蓬头垢面的女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哈!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凭什么界定‘人类’的标准?是生物分类学的规则?抑或是某些狂妄而恶毒的蠢材自作主张划定的范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柯明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女人似乎也对柯明的反应感到了惊讶,“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燧石’基地为什么那么渴望抓住我?你难道真的以为,只是因为我在多年之前的‘背叛’行径吗?”
柯明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他的一部分理智告诉他,纵使他无法迫使自己在这一刻便扣动扳机为他那些丧生的兄弟们讨还血债,那么至少也应当义正辞严地斥责这个女人,让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恶。但是,柯明最后却听到了自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那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她耸了耸肩,突然伸手解开了那件破烂肮脏的连衣工装裤的腰带。
几秒钟后,当那堆油腻的帆布落在她的脚下,那具赤裸的胴体出现在柯明眼前时,他听到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
“该死的,不……”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他说出了这个在人类历史上被重复次数最多的语句,“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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