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早上好。向大家转述一则刚刚得到的消息:南非的刀锋战士奥斯卡·皮斯托瑞斯出狱后换装了新一代的碳纤维假腿,性能更优异。它弹性极佳,能近乎百分之百地吸收奔跑中的冲击力(人腿只能吸收冲击力的60%),而且跑动时的风阻大大小于人腿,所以竟然能跑出9.70秒的百米新纪录!这个成绩过于惊人,以致于世界田联立即推翻了过去特许他参加正式比赛的决定。刀锋战士正准备起诉田联的违信和对残疾人的歧视。
当然,这是则假新闻,但——如果它是真的呢?依今天的科技,实现这一点并非天方夜谭。
1 人类异化的分水岭
在17年前,1997年北京国际科幻大会上,我做过如下的发言:
“科学技术,这个威力无比的飞去飞来器,不仅被人类用来改变客观世界,也反过来变革人类本身。这不仅是指在人性、社会习俗和思想意识方面的‘软异化’,还包括物理层面的‘硬异化’,即改变人类的身体。”
又指出:
“其实人类物理层面的异化从蒙昧时代就已开始,圣经时代的阴茎阴蒂割礼、纹身、安假牙、裹脚、避孕、盲肠切除、输血、整容、隆胸、植入心脏起搏器、猪心移植、盲人电子眼、试管婴儿,直到即将出现的克隆人。不过,总的说来,在21世纪之前,它们尚属缓慢的量变过程。而且,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些异化的目的却是“去异化”,是为了弥补上帝工作中偶然的疏忽,使病人恢复到正常人的标准。换言之,这种异化是为了“补足”上帝的工作,而不是为了“改进”。即使它发展到极致,也不过是复现上帝造物的完美。千百年来,这些异化之所以为人类社会所容忍,正是基于这种潜意识的安全感。”
正如以色列宗教界的首席拉比所说:“犹太教律法允许医生治愈伤痛,允许体外授精等治疗行为,但不允许侵犯造物主的作用。”
以上所举例证中,一些宗教性和习俗性的异化如阴茎割礼、隆胸等并非“补足”,但它对人类的发展不起实质作用,今天不说它。还有,最新的克隆技术也不属于“补足”,不过它改变的仅仅是“过程”,而不改变终端产品。这一点颇有象征意义——它正好处于“补足式异化”到“改进式异化”的分水岭。
但人类是不会满足的。她已经学会纠正上帝在工作中偶尔疏忽——而且干得很不错呢。现在,她羽翼丰满了,自信心空前膨胀了,难道不想比上帝干得更好?没错,现在她想改进上帝的原始设计。
从近期来说,这种改进式的异化将首先在两大领域里实现。
一、 基因技术。利用病毒转录法改变致病基因来治疗遗传病已有成功事例。但科学家警告,难免有人用同样的病毒转录法改造运动员的基因,使其肾脏分泌高水平的红细胞生长素,增加血液的携氧能力。这种违禁手段比兴奋剂更难检测,它使用的是非天然的办法,但其结果却是完全天然的,真假莫辨。
二、人脑的电脑化。本世纪内很可能实现的一个重要突破是人脑嵌入芯片的实用化,用它来强化人脑功能,首先是记忆功能,然后是运算功能;或越过键盘,实现人脑与电脑的“透明式”交流。
上述科技已从科幻范畴转入科学家的近期工作计划了。
2 后人类
这种改进式的异化非常可怕,可怕之处在于——它不再囿于上帝定下的造人标准,因而也就没有了上限。如果电子眼能使盲人恢复视力——那为什么不顺便让他们看到红外线呢?这步跨越太容易了;如果能改变成血基因来培养超级运动员——那为什么不能拓展其它实用技术,培养出诸如能冬眠的太空人、能在水下呼吸的鱼人、乃至有超级思维能力的巨脑人?又假如人脑智力可由嵌入的芯片来改善——那么人造脑为什么不能反客为主、甚至成为我们智能(意识)的主体呢?
我在拙作《新人类四部曲》中设想了以下的技术:用猎豹基因改进的短跑飞人、用永生癌细胞(即生物医疗界一直广泛使用的海拉细胞)克隆出的癌人、完全适应海洋生活的海豚人,用人造基因(即完全用普通碳氢氧等原子所组装的基因)所繁衍的人造人,等等。当然,这些技术很超前,目前还属于科幻范畴,但一旦科学家们迈过从“补足”到“改进”这条道德红线,它们的实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所以,何时人类迈过从“补足”到“改进”的这步跨越,地球上就将出现一个新的物种——后人类。
这个变革同猿人向人类的进化具有同等的份量,不同的是,猿人到人类的进化是由于大自然几百万年的随机性选择;而人类向后人类的进化则是依赖科学技术的力量,是人类用自身之力能动性地异化自身。在一般人心目中,后人类时代的到来遥不可及,其实并非如此,它应该是以千年为数量级的。人类大厦倒塌的第一条微裂缝在本世纪就会出现——甚至已经出现了。所以,瞪大眼睛去发现这条微裂缝吧,何时你发现了从“补足”到“改进”的一小步跨越,你就成了新时代的发现者。
科学对人类的异化是思想界常常讨论的一个主题,但过去的讨论一无例外都是指‘软异化’,即科学技术、社会环境通过“信息流”来影响人的思想、情感、习俗等。现在又增加了一条新的途径,硬异化。前面我已经提到硬异化,那是指人类用科学技术来改变人类的物理本体;也存在着反向的硬异化,即人类因物理本体的改变反过来影响人性。无疑,硬异化比软异化更直接,更有效,份量更重。因为,如果高踞于人类进化的过程之上来俯瞰,我们会看到,人性并非上帝的赐予,而是来自于我们的物理本元。那么自然了,物理本元的改变当然会改变人性。
我在《新人类四部曲》及其它作品中,初步涉及了“硬异化”这个领域,比如:嵌入猎豹基因的豹人会继承猎豹的兽性;诞生于人造基因和机器子宫的“类人”会失去对死亡的恐惧;克隆人如果成为社会的主流,那么爱情就会凋亡,甚至男人物种都会消亡,因为女性才是上帝的默认设置。
3 恐惧
我在1997国际科幻大会上还说:从近年的文献中,到处可以触摸到一种世纪末的恐惧。恰恰在科技发展最前沿的领域(基因嵌接、克隆技术、人工智能等)里,科学家们常常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虽然不一定能清晰辨析出“补足式异化”与“改进式异化”的区别,不一定意识到“软异化”和“硬异化”的区别,但都从直觉上感觉到了大变革前的腥风。生物伦理学家忧心忡忡。假如克隆真成为人类的主要繁衍方式,那么性爱和母爱还能长存么?要知道,这些被文学家歌颂了千百年的永恒之爱既不神圣也不神秘,只不过是有性生殖方式的衍生物而已。我们十分珍视的人类纯洁性还将存在么?也许人兽基因杂交和人机杂合将变成常态……
科学技术正从物理层面上变革人类,一点点凌迟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而这个“敬畏”正是人类所有道德、伦理、宗教赖以存在的基础。比如说:杀人之所以被定为十恶之首而钓鱼却被认为是文人雅趣,正是基于这种敬畏。
更可怕的是,这种人类巨变不可逆转,除非自此刹住科学之车——但具有讽剌意味的是,它是刹不住的。科学之车的每一步前进都依赖于人类艰难的推动,似乎我们只要站下来喘口气,车轮就会立马停转、倒退,但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出现,它会一往无前,荡平一切障碍,直到隆隆地轧过人类的头顶。其原因在于:个体的人有自由意志,而整体的人类没有自由意志。
4 跳出三界外
假如有一个百万岁的猿人智者始终关注着从猿到人的整个进化过程,那么他的目光必然是悲伧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它珍视的许多“猿性”无可逆转地消失了:美丽的体毛没了,吸引异性的体味被弱化了。再不能在树枝间纵跃如飞;符合自然之道的四肢行走方式被抛弃了,而两足行走方式将导致乳房下垂、胃下垂、脊椎病、关节病、高血压等许多人类独有的常见病;还抛弃了上帝规定的背后性交方式(所有哺乳动物无不遵守这个规定!)而改为对面性交;改变了只在发情期发情的良好习惯而变得淫欲无魇;再不能在战斗胜利之后围着篝火狂欢,分食美味的人肉……
站在那位猿人智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合理的”伤感。但站在人类的角度,应该没人会表示认同吧。
今天,新的人类剧变就要到来,人类智者忧心忡忡,进退两难,高瞻远瞩的政治家们在努力加固道德伦理堤防……但千年后的后人类会如何看待这一切?也许在后代眼里,今天的人类智者和那位猿人智者同样可笑。他们都是在逆天而行,竭力修筑注定要被冲垮的堤防。今人笑前人,后人复笑今人。关键是我们能否跳出“旧人类”的圈子,承认这个变革不可避免,承认我们珍视的许多观念不得不被淘汰——那么,许多道德的怪圈将自动化解。
不要把这样的异化看得过于可怕。历史不会截然断裂,人类今天的理念还将延续到后人类中——但也不要奢望它会保存得全须全尾。人的本体都变了,体之不存,毛将焉附?而且这肯定不是一个诗意的过程,如果它的到来过于猛烈,势必在人类社会中造成强烈的地裂、陆沉、火山爆发和海啸。人类只能提前做一些心理准备,多少减轻它的猛烈程度,如此而已。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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